3

　　莉櫻走在六本木隧道裡。

　　馬上就要走到流浪漢的紙板箱小屋了，奇怪的是今天沒有聞到臭味。莉櫻突然被甜美的心情裹挾，快步走上前，比平時更早地走到了毛毯前面。她下定決心，一鼓作氣掀開毛毯。睡在裡面的是又老又小的父親。他嘴角開裂，長著一簇簇膿包，凹陷的眼睛呆滯地盯著隧道裡的黑暗。

　　莉櫻在一聲慘叫中醒了。她從沙發裡坐起身，在晦暗不明中看到桌子前的椅子上坐著正在看手機的田村。手機的光照在他臉上，莉櫻又一次叫出聲。

　　「你沒鎖好門，還是這麼不小心。」

　　從窗子看出去的天空已變成藍色，現在幾點了？靜音的電視上正放著黃金檔的綜藝節目。今天的學習會，只來了久田和戶川兩個人，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平時學習會都是莉櫻由著後輩自發進行，所以什麼也沒有準備，因此總是很快就結束了。久田和戶川兩人都帶著不滿的神情走了。因為太過無聊，莉櫻午後開著靜音的電視漫無目的地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那以後的事就不記得了。安靜的房間裡只能聽到高速路上次第通過的車輛聲音。窗外陸續開過的車輛燈光和室內電視的光線，將房間的角落照成了青白色。

　　一年沒見田村了。莉櫻懷疑這是不是另外一個夢，便眨眨眼睛。待明白過來狀況後，她立刻變得渾身燥熱緊張不安。她想到自己此刻一身家居服、頭髮亂糟糟的，也沒有化妝，但還是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稍微像樣點。

　　「哇，好久不見，你怎麼來了？」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儘量可愛些，她將手團成圓形揉搓著眼睛說道，可田村卻反應冷淡。他皺眉看了眼房間：

　　「雖然聽說過傳聞，但實際過來一看，這房間確實髒啊。你這樣會生病的，久住很擔心你呢，看來他說的是真的。」

　　從襯衫能看到田村若隱若現的皮膚。他似乎胖了不少，下巴周圍的肉也多了，倒是平添了幾分威嚴。田村給莉櫻示意放在桌上的大包，說：

　　「因為發現有好吃的毛甲蟹就給你帶來了。你喜歡螃蟹對嗎，矢崎？」

　　我並不喜歡螃蟹……因為不會吃。不過莉櫻還是笑著表示感謝。她只是喜歡吃田村給她剝好的蟹肉，雪白、帶著點甜味。最初意識到田村對她有好感是在大學三年級，兩個人借工作名義去吃了中華料理。田村用吃蟹的剪刀，很靈活地劈哩啪啦地剪開像個小惡魔般的大閘蟹，用細長的勺子小心地挖出蟹肉，像個慈母般親切地把白色的蟹肉盛在小碟子上，全都端給莉櫻。莉櫻簡直不敢相信，成年男性居然會為他人做這些事。她父親從來都只是傲慢地靠在桌子上，也不好好坐下，然後漠然地看著來回忙碌的母親。

　　「對了，經常來你這裡的伊藤君，好像寫了一部長篇。」

　　聽到這話，莉櫻很清楚地聽到自己喉嚨裡發出了某種聲響。胃部開始瘋狂蠕動，過午才吃的溫蒂漢堡的碎塊好像要上湧到喉嚨，讓她幾乎想吐出來。騙人，騙人，騙人。這不可能。她強行冷靜下來。

　　「田村先生，你跟伊藤有聯繫？」

　　「是啊，矢崎你不是在這裡介紹過我們認識嗎？那個時候交換過名片。這次好像是第一次發郵件給我吧，就給我發了個長篇的部分段落，結果看了覺得還挺不錯呢。出場的四個女孩，每個人都可愛又很有個性。」

　　被出賣了。伊藤破壞了一週前才說好的、如果寫了長篇先給莉櫻看的約定。被自己養的狗咬可不是常有的事，伊藤這是早有預謀。田村來這裡的目的很明顯了，莉櫻感到疲倦慢慢上湧，簡直想抽剛才還抱有一絲甜蜜期待的自己一個耳光。

　　「伊藤說不定就是那種厚積薄發類型的寫手，比較容易一下子成為紅人呢。快三十了還在打工，和學生們混在一起，不是很特別嗎？他好像準備參加長篇的競賽，但我想是不是能把小說給我呢？我想先讓他把長篇的內容做成企劃書的形式，在冬季電視劇的會議上提交試試。他算是你的學生，所以我想在找他之前先跟你打聲招呼。」

　　莉櫻感到喉嚨深處非常刺癢，她想抓撓到血流出來也在所不惜。自己一直恐懼的，就是這麼一天。伊藤從隧道裡衝出來的這一天，伊藤覺醒後從莉櫻身上踏過去的這一天。

　　不管是莉櫻還是渣健，他們都沒有經歷過人生的空白期，但也因此，他們內心深處深植了一種自卑感。莉櫻身體內不存在那種沒有被人踐踏過的留白地帶。相反地，伊藤卻只有空白。他就是可能性的聚合物。在這點上，莉櫻無論如何也贏不了他。尚未在人生舞臺上出場的伊藤，或許就是莉櫻最大的威脅。絕對不能讓那種傢伙稱心如意。她不得不承認渣健的能力，但是對於伊藤，是無論如何，絕對絕對不能輸的。莉櫻感到身體內的能量被點著了，她儘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開口問：

　　「那個，你要在會議上用伊藤的企劃的話，能不能等到後天？還有更有意思的，我一直在醞釀一個大綱，我也出個企劃吧。」

　　她自然是沒有什麼正在醞釀的故事梗概，但先在氣勢上先聲奪人再說。就算現在已成一枚棄子，但至少數年前還是業界寵兒。

　　「哦？你要和後輩競爭嗎？那麼大牌的矢崎莉櫻有必要做到這步嗎？」

　　莉櫻看到田村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冷淡，但她只想裝作沒看見。莉櫻起身走到椅子邊，手放到田村的腰上來回撫摸，貪婪地聞著令人懷念的襯衫的味道。

　　她並不喜歡田村，曾經有過的一點炙熱感情也早就涼透了。只是，現在的她，渴望感受哪怕一絲他人的溫暖。雖然如今在性方面她也得不到滿足，始終蠢蠢欲動，但要跟人從頭構築關係實在太麻煩了。要與人有際遇，要深刻了解，還得相互試探確認感情。田村肚子周圍肥滿的肉讓她覺得像什麼值得愛戀的東西。要是跟他回到以前那種拖泥帶水、不清不楚的關係也不錯，至少那樣會覺得好像有點事做，就不用考慮太多問題了。但田中卻委婉地推開了她的手。

　　「好了好了，你冷靜點。我都是結了婚的人了。我老婆現在懷孕了。」

　　莉櫻曖昧地微笑了下。大家都知道田村和年輕的副導演正在搞婚外情的事。田村就喜歡一心追求夢想的年輕女性，一瞬間她想打田村一頓，卻用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的甜膩聲音說：

　　「我好好寫，我會努力的，一定會寫出讓田村先生你覺得有意思的作品。至少，有信心寫出比伊藤更有意思的東西。」

　　莉櫻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充滿鬥志，仰頭正對田村。以前只要她這麼看著田村，對方一定會立馬繳械投降，覺得她可愛得不行，揉著她的頭把頭髮弄得亂七八糟。可是今晚，田村卻不知所措地移開了視線。

　　「那，就也期待矢崎你的企劃。告辭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溫柔地推開莉櫻走向玄關。

　　「這個房間裡是不是有什麼怪味？聞起來簡直像屍體的味道，你偶爾也好好打掃一下吧。」

　　關門前，田村直截了當地如是說。莉櫻沒力氣追上去，也沒法再睡著。害怕就此被無邊的寂靜吞沒。她拿起手機。這種夜晚，想聽聽人的聲音，只要是個人就可以。這個時間有點難辦，唯一可能接她電話的渣健恐怕正在外面喝酒或是集中精力在工作。莉櫻屏住呼吸，翻出父親的號碼。撥號音響了幾聲，就在她要放棄的時候，電話接通了。

　　「怎麼了？」

　　「啊，你好，晚上好。還好嗎？」

　　「是莉櫻啊……」

　　聽得出父親感到很困惑，聲音含混不清。怎麼辦？必須得說點什麼。沒事的話或許不能亂打電話。於是莉櫻調整聲音，像陌生人一樣用開朗活潑的語氣說：

　　「就是想到你是不是都還好，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沒什麼事。」

　　父親說完就沉默了。罪惡感堵塞了莉櫻的喉嚨。父親的無能和悲哀，似乎從電話那邊傳了過來，壓迫著莉櫻的鼓膜。得說點好聽的，莉櫻這樣想著，身體因為焦急出汗了。把親生父親孤獨地扔在一邊不聞不問，自己真是垃圾。不，連垃圾都不如。母親從這個家庭離開，自己本應該把母親缺失的東西補全，也應該考慮是不是該給父親補貼。應該做一個溫柔的女兒，能賺錢，又能操持家裡。可是，莉櫻心裡還有一個聲音。自己憑什麼非得做這些呢？為什麼一定要顧及父親呢？在自己升學、就業的時候，父親從來沒有出過一分的力。現在也是，從來沒有擔心關注過莉櫻的身體或工作。

　　莉櫻想用盡一切方法出人頭地，也完全是出於想從板著臉不聲不響的父親和總是察言觀色窺探父親反應的母親那裡早日解脫。她渴望在和家庭沒有任何瓜葛的地方盡情伸展羽翼。為了這份自由，莉櫻也付出了很多，但如今卻這樣痛苦。現在的自己還不是哪裡也去不了。莉櫻不由得大聲咳嗽起來，父親還是沉默著。

　　「啊哈哈，不小心咳嗽了，不好意思。那爸爸，改日再聊。」

　　莉櫻藉著咳嗽先掛斷了電話。她把手機對著牆摔過去，然後將臉埋進沙發。

　　好想要一個好朋友。莉櫻幾乎渴望到想哭泣。晦暗不明中，海報上的莎拉·傑西卡·帕克攜三位密友，帶著彷彿勝利者的驕傲俯視著莉櫻。如果在這種夜晚，有女朋友能聽她傾吐心事直到重新變得開朗，能關心她的身體、遞給她包裝好的小餅乾，能帶她去開心熱鬧的地方，那該有多好。為什麼自己就沒能融入同性間那種親密又穩定的小圈子裡呢？

　　莉櫻很快意識到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她也沒有對別人溫柔付出過，從來沒有那樣殷勤地去關心過他人。自己既然沒有付出，自然也不會有收穫。也就是說，沒有人信賴她、對她好，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可是父親在這點上的想法就很奇怪。他好像堅信自己是什麼都不用做就應該被珍惜的人。證據就是父親連「很寂寞」「來看看我吧」「工作怎麼樣」之類的話，都從來不曾說過。只是一味地等著莉櫻去討他歡心。所以莉櫻不會輕易去看父親，她的不作為，是對父親暗暗給予的罪惡感的反擊。父親深深藏在沒出息背後的撒嬌任性，讓莉櫻感到煩躁。每次都是自己主動聯繫。和父親之間的來往，從來都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太討厭了，什麼都不想做！沒用的死老頭！每個人都那麼討厭！」

　　莉櫻無所適從，邊叫嚷邊撓頭。突然，她站起身來穿過客廳，直奔浴室。昏暗光線裡浮現出有廁所、洗臉池的一體化浴室，涼颼颼的氣息和發霉的臭味居然有種令人懷念的味道。鏡子裡倒映著一個身形邋遢、穿家居服的女人。她眼周鬆弛，頭髮像烏鴉的巢穴一樣亂七八糟，抱頭坐在地上，不時用拳頭敲打自己。莉櫻突然抬起頭。浴缸被蓋子覆蓋，四周的寬膠帶貼得很齊整。現在還來得及。她跪起來，手伸向蓋子。這裡面會是……汙水、毛茸茸的黴菌、蠕動的白蟻。她的各種異想又一次湧上來，讓她不禁瑟縮成一團。不過，只要閉上眼睛，用熱水沖洗掉應該就沒事了吧。附近的便利店就能買到清潔劑和海綿，然後只需一心打掃就是。再怎麼說用不了一個小時，就能把浴缸打掃成可以泡澡的狀態。這樣就可以把身體沉進熱水裡。健身房小小的沖澡房間，是沒法讓身體從內到外都暖起來的。她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那種任身體浸泡在澄澈熱水裡的暢快感了。此刻，她想再次感受那種暖到指尖的放鬆，她想讓自己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

　　這時她想起了渣健說過的「一個盤子」的話。打掃乾淨浴室，就能建立一點小小的自信，然後就可以一點點做起來其他事情。同樣也可以打掃廚房，把冰箱裡腐壞的食材扔掉，把垃圾倒掉。反正有的是時間。只要一點點地把這個事務所清理乾淨就好。莉櫻有了去打掃的慾望，她顫抖著把手伸向膠帶。

　　可是，這之後呢？把事務所打掃得乾淨舒適，然後呢？只要稍微想想，莉櫻就覺得喉嚨被堵得喘不上氣。有了安定的立足點，莉櫻就不得不做出決斷。到底是繼續做編劇，還是放棄？她就必須直面自己的處境與能力。於是莉櫻的手迅速縮了回來。不行，現在的她還沒有那種勇氣。她輕輕吐了口氣，扶著浴缸站起來。

　　她慢吞吞地走回客廳，打開燈。幾處小小的光環散放出光亮，房間各處亂七八糟的景象都躍入視線。牆上有隻閃著黑色光澤的大蟲子，莉櫻儘量不往那個方向看。只要不看就等於不存在吧。

　　她從地板上撿起一根橡皮筋，把頭髮扎得緊緊的，緊到頭皮都好像要裂開了，然後走向桌子，伸展了下背部，幾個月來第一次打開了word文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