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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了,伊藤君 by 柚木麻子
2019-10-29 19:03
不知道連續睡了幾天,也不知道現在是幾號幾點了。是不是可以永遠都不從這裡出去,就這麼一直睡下去?反正,也沒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真樹從這裡出去後,就再也沒有聯絡過自己。房間裡沒開空調,冷得不行。修子連翻身都懶得翻,俯身趴在枕頭上。她覺得呼吸困難,但倒想試試這樣會不會憋死。外部的一切如同墨水般濃稠,貼在她的眼瞼上。原來沒有事情做時,人會停滯到這個程度。
和真樹鬧翻的第二天,修子帶著有些浮腫的臉在最後一刻趕到補習機構。已經等在那裡的老闆遞給她一個開了口的粉色信封。修子看了看前臺瑞穗,瑞穗把眼神移開了。沉重的氣氛讓修子有種不好的預感。她戰戰兢兢地打開信封,取出一張便箋。螢光筆寫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在蠕動。
伊藤老師:我就直接說了吧,我喜歡老師。請和我交往。之前我對於要不要寫這封信很苦惱,於是找前臺的野瀨小姐商量,她說加油,於是我便鼓起了勇氣。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下次能一起去迪士尼樂園。
大森玲奈
修子想起在豆腐店前的對話,「啊」的一聲抱住了頭。她正想找藉口解釋,剛抬頭看向塾長,就聽見對方冷冰冰地說:
「這要是傳到監護人耳朵裡會出多大的事?我說過的吧,要是再有下次就開除。」
這是伊藤對自己沒去演唱會的報復嗎?他到底要用多卑鄙的手段才肯罷休?啊,一切都是伊藤的錯,只要能跟他斬斷關係就得救了。
修子想到這裡就生氣,呼吸也變得困難了,終於「哇」的一聲從枕頭上抬起臉。封閉在房間裡的冷空氣一下子滲入身體。修子視線裡有藍色的光在閃爍。午後陽光從窗簾縫隙透過來,將房間染上色彩。嗓子渴到像是要被黏在一起。她拿起滾落在床上的飲料瓶,瓶裡的氣味很怪,但還是那樣喝下去了。修子又想起那天還有吃剩的水果撻,於是把桌子上的蛋糕盒子拖過來。水果撻明顯有些變質了,散發著微妙的酸腐氣,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吃。修子不管不顧地把水果撻全吃了,才略覺舒服了一點。找不到空調遙控器,她披上椅子上的開衫毛衣,無意間把手伸進口袋,摸到了一樣硬硬的東西。打開一看,是不知何時在補習機構裡撿到的青山文化機構的宣傳冊。
「一週內改變自己的二十種特訓。」
咖啡師、英語會話、探戈舞、茶道、小說……每種特訓正式報名前,都有兩小時的免費體驗講座。看了會兒小冊子,修子覺得有點感興趣。總比待在這裡什麼都不做強,只是免費去體驗下而已,回來路上去澀谷的Hello Work[2]吧。
修子在家居服外套了件外套,披上圍巾,戴著眼鏡,臉也沒洗就出門了。陽光毫不留情地照射到她身上。只是這樣就有種重返人間的感覺,修子心情略微放鬆了些。她轉乘目黑線、山手線、銀座線,在青山一丁目下了車。
「你好,我想申請咖啡師的體驗講座……」
正說著,背後有人敲了她一下:
「野瀨?」
是那個高亢的聲音。修子想,不會吧,回頭一看,穿著風衣的伊藤正神采奕奕地微笑著。修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自己是不是命中注定沒有辦法從這個男人身邊逃走了?
「哇,真是太巧了,像電視劇一樣。難道野瀨也來上什麼課程嗎?」
原來如此,在機構裡撿到的冊子是伊藤掉的。修子感到有點眩暈,用手撐住牆。伊藤正在紙上填寫著什麼。女工作人員越過櫃檯問道:
「請問課程的支付方式是?」
被這樣一問,伊藤偷偷看了眼修子,臉上浮現不好意思的神情。
「不好意思……因為手頭的錢不夠,能分期付款嗎?」
修子掃了一眼伊藤正在填寫的表格:改變您精神狀態的「整體情緒塑造」。看到入會費用一欄,她不由得大叫出聲:
「什麼,二十萬?這是什麼樣的講座啊,不是一般的學習嗎?」
修子感覺到機構的人們都看了過來,但此刻也顧不上這些了。
「不是什麼奇怪的講座哦。而且,我也不是全都指望這個講座,不然不就成了宗教了嗎?我只不過是想參加講座,擴展下人脈,作為自己的跳板。我原本的夢想就是成為劇作家……」
這個人是白痴嗎?修子對剛才自己也被講座吸引感到恥辱,莫名有些生氣。要是現在有什麼東西能把自己帶離這個地方就好了。
「這種東西什麼用都沒有好嗎!只不過是把錢白白扔進水溝裡而已!」
伊藤沉默了,修子拉著他的手腕打開玻璃門走了出去。她能感受到女工作人員在背後投來的驚訝目光。為了不輸給迎面而來的寒冷北風,修子提高音量說:
「這種講座到底有什麼意義?只不過是和業界的人結識,聽他們吹吹牛就結束了吧。說到底,寫東西不都是一個人的事嗎?」
眼前的伊藤臉色白得像一張紙。他動了動乾燥的嘴唇:
「我害怕,一個人……」
他的鼻尖和眼睛,轉瞬間變紅了。
「但是,我還是想改變自己的。我不想一直這樣下去,覺得必須做點什麼,但是只靠自己無論如何都很困難……不管怎樣,我想改變目前的狀況。」
他低下頭,似乎是竭盡全力才說出了這段話。修子調整了一下紊亂的呼吸。或許伊藤和自己有些相像。之所以那麼討厭他,也許是因為太像了吧。
「這個想法我不是不理解啦……正因為如此,才要更認真地面對目前的境遇不是嗎?還有能喜歡你現在樣子的人……」
修子被自己說出來的話嚇了一跳。真樹以前是不是說過同樣的話?伊藤戰戰兢兢地看著修子,討好地問: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修子重新將圍巾圍好,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那個,不能一直站著說話吧,我們去附近的咖啡店坐坐吧。我請客。」
自己為什麼要跟在伊藤後面呢?修子不明白。只是,她肚子餓了,還很冷,身上只有幾百元。貧窮會剝奪人自由選擇的權利。他們去了青山大道一座中層建築二樓的一家店,店名是法文,修子從推開門的那一刻起就有不好的預感。
「我很喜歡這家店,感覺在這裡很放鬆。」
一走入店內,修子背上寒毛直豎。店內裝修和老家自己的房間實在太像了。二十一世紀頭幾年流行過的電影海報,顏色和大小各不相同的沙發,擺著翻譯小說的書架。且店內流淌的背景音樂必然是巴薩諾瓦[3]。店內客人的姿態,在其他地方也難得一見,有種完全被時代拋棄的感覺。為了緩解片刻無言的尷尬,伊藤說道:
「哎呀,這家咖啡店跟我的房間很像呢,所以特別能讓我放鬆。」
修子也隱約覺察到,自己和伊藤經歷了同樣的年代,有過同樣的青春。她略感厭煩,又無可奈何地在伊藤身邊坐下,點了拿鐵和要求燒得嫩嫩的蛋包飯。
「你老家是千葉對嗎?要花近兩個小時來東京市內上班,還真是執著。」
修子本來是出於嘲諷才這樣說,伊藤卻眯著眼笑道:
「謝謝。和你一說話,我又感覺可以繼續努力了。真的很感謝能跟野瀨你相遇呢。能和你言歸於好可能是命運的安排。」
看著伊藤發自心底的微笑,修子覺得自己最後一滴能量似乎都被吸走了。算了,無所謂了。拿鐵上來了,拉花拙劣地繪出一隻熊的臉。她打發不了伊藤。那個傢伙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是個按照自己的心意任性活著的物種。
「……事情變成那樣,真是對不起。」
修子覺得連回話都是件讓人鬱悶的事,所以裝作在刷手機。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離被辭退居然只過去了一週,真是難以置信。
「真不該給舅舅看那封信。對不起,我生平第一次收到那樣的信,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修子的視線越過手機,毫無顧忌地看著伊藤那張端正的臉。
「你就這麼不受歡迎嗎?」
出人意料的是,伊藤老實地點了點頭,這倒讓修子感到有些掃興。
「說喜歡我的,也就是那個人了,也就只有島原小姐了。」
「哦,這樣啊。」
「所以我才應付不了島原小姐啊。因為,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被那樣喜歡簡直讓我不知所措。」
又來了!拐彎抹角的炫耀!修子忍不住想不屑地咂嘴,但看到對方垂下肩膀,好像真的很無奈,只好作罷。似乎都有點要同情伊藤了,修子趕緊挺直脊背坐好。
伊藤繼續說:「要是喜歡上的是喜歡自己的那個人,該有多輕鬆啊。但是,我沒法騙自己。不光戀愛,所有的事都是。所以我到現在還在打工。我沒法像別人那樣做一個有用的人,沒法走上正軌。」
垂下悲傷的眼神,伊藤的薄唇啜了口卡布奇諾。
「對了,我現在在參加劇作家矢崎莉櫻的學習會。」
「咦?矢崎莉櫻……《東京玩偶的房間》的編劇嗎?」
「啊,你知道啊。野瀨你不怎麼看電視劇還知道,好意外呀。怎麼樣,那部劇有意思嗎?」
「嗯,應該不是我的菜。沒有可信度,都是為劇情需要編造的套路,有種浮於表面的感覺。」
「野瀨……你真厲害。我也一直有同樣的想法。你果然很有內涵啊。」
伊藤無限感慨地凝視修子,眼睛竟有點溼潤。修子一時愣住了。
「我也不覺得矢崎莉櫻的劇本有多好。裡面的描寫都是騙人的,人心要遠比那複雜纖細得多。人類不是能像那樣一直勇往直前的生物。」
「喂,你不是也有說謊嗎?」
店內很暖和,修子卻覺得腋下被冷汗浸溼。伊藤詫異地窺看向自己。啊,終於能理解當時真樹對自己的焦躁與憤怒了。
「明明看不上矢崎莉櫻,為什麼還要去她的學習會呢?你不也是在偽裝自己嗎?只在對自己有利的時候,裝作很單純的樣子,其實不知道欺騙了自己多少次了吧。」
自己和伊藤,總是為沒用的自己找尋藉口,讓這些沒用看起來很正當,並沉醉其中。這樣的自己注定無法做出一點改變,無法往前邁出一步。為什麼要一直逃避這個事實呢?明明只要下定決心承認這點,心裡就能輕鬆很多。
「野瀨,那個……」
伊藤的臉出其不意地湊了過來,修子嚇了一大跳。
「不要,別靠我那麼近。」
修子尖叫道,站起身把宣傳冊甩給伊藤。
「你要去那個講座的話,我不阻止。不過,你要是沒法完美地騙過自己去相信它有用,就沒有意義。」
修子一溜煙地從咖啡店飛奔而出,差點把端著蛋包飯的店員撞倒,簡直就像矢崎莉櫻電視劇裡的女主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