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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史上最兇惡綁架撕票事件) by 橫山秀夫
2019-10-28 20:46
五點前離開了縣警本部的大樓。
因為接到美那子打來廣報室的電話。她的語氣十分慌亂,說是家裡接到了無聲電話。跟上次不一樣,這次因為有來電顯示的功能,所以知道發話方的號碼。區域號碼是在D市內……。
三上直覺地認為那並不是亞由美打來的電話。不對,不是直覺,而是負責踩剎車的習慣會主動迴避陷入空歡喜的危險。要是夫婦兩人都陷入同樣的期待,一旦期待落空就太可怕了。不過身體還是很誠實,握著方向盤的手心都是汗,踩著油門的腳也不自覺地用力,一路上闖了好幾個黃燈。
美那子蒼白的臉正等在玄關前。門是開著的,一旦電話鈴響就能馬上聽見。
「她就在這附近。」
美那子眼睛眨也不眨地說。
「總之先進去再說。」
三上在走廊上抓起電話的主機,把電話線拉長並走進客廳。連把外套脫掉都覺得麻煩,就這樣直接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按下主機上的按鍵,讓號碼顯示在液晶螢幕上。
的確是D市內的區域號碼。整整齊齊的十個數字似乎在哪裡看過,而且好像還是最近才看過的數字。三上不由得蹙緊了眉頭,腦海中率先閃過雨宮芳男家的電話號碼,但是記憶太不可靠了,可不能光憑這樣就摧毀美那子的希望。
「當時是什麼樣的情況?」
「跟上次一樣,一句話也沒說就掛斷了。」
「你接起來的時候有報上名字嗎?」
「沒有,我什麼也沒說。」
那就不是打錯電話了。雖然也有人打錯電話是不道歉就掛斷的,但是如果接電話的人沒有報上姓名,至少也會說聲喂。
「接通的時間大概有幾秒鐘左右?」
「我不確定,不過很短。我喊了幾次餵之後,對方就把電話給掛了。」
「有聽到類似背景的聲音嗎?」
「聲音……?印象中沒有,什麼都沒聽見。」
「所以是從家裡打來的嗎?」
因為鋪天蓋地的宣傳,一般人應該都曉得有來電顯示的服務了吧!如果是以惡意或惡作劇為目的的電話,應該會把自己的號碼藏起來而不顯示來電號碼吧!果然是雨宮打來的嗎?因為已經對世事漠不關心,所以不曉得新的電話功能。想跟三上討論關於慰問的事,但一聽到是女人接的電話就慌忙地掛斷了。不過也有可能是亞由美,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家的電話已經有了這樣的功能。她只想跟三上說話,而不是美那子。不對,這次也打算要用不出聲的手段來刺探父母的心意……。
三上把電話拉過來。
「只能打回去看看了。」
「什麼?」
美那子似乎根本也沒想到可以這麼做。
「重新撥打這個號碼啊!這麼一來,就可以知道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了。」
說著說著,三上的臉部肌肉也開始緊繃。美那子的表情更是僵硬。然後終於回過神似地盯著三上一直看。
「嗯,就這麼辦。」
「給我一杯水。」
三上邊把領帶扯松邊說。趁著美那子走進廚房的時候,用身體擋著悄悄地翻閱記事本。猜錯了,並不是雨宮家的電話號碼。所以真的是亞由美囉?亞由美人在D市嗎?
美那子三步並成兩步地走回來。三上還真的是渴了。接過杯子、喝光裡頭的水之後就拿起話筒,按下回撥鍵。
先做好可能會打到亞由美朋友家的心理準備,數著電話鈴響的次數。美那子的臉和膝蓋靜靜地靠了過來。
電話被接起來了。空了一拍之後,耳邊傳來女人的聲音。
<你好,這裡是日吉家>
三上無言以對。
打到科搜研的前技師、足不出戶的日吉浩一郎家裡了。
<喂,請問是哪位?>
「啊,抱歉抱歉,我是前幾天去府上叨擾過的縣警,我是三上。」
對方肯定是日吉的母親。他擔心是日吉出了什麼事,所以打電話向三上求助。然而……。
<請問有什麼事嗎?>
對方疑惑的語氣令三上也感到大惑不解。
「沒事,因為接到府上打來的電話,所以我才回撥。」
<這是怎麼回事?我沒有打電話給你啊!>
是工作上的事。三上遮住話筒向美那子表示。
「大約三十分鐘以前,有一通從府上打來的電話……」
三上解釋完來電顯示的功能之後,日吉的母親顯得十分狼狽。
<可是,我剛才出去買東西了……>
看樣子,事情的真相是日吉本人趁家人不在的時候打的電話。三天前和前天,三上都有托日吉的母親把短箋交給他。據日吉的母親說,她是從門縫把短箋塞進他的房間裡。想來他是看過了,而且還撥打了寫在上頭的電話號碼。
「令公子,現在人在房間裡嗎?」
<……我想應該是>
「可以把這通電話轉給他嗎?」
<這、這個嘛……>
日吉的母親吞吞吐吐說著。或許是不想再引起風波了。就算是個惡夢,持續做了十四年也會習以為常。可是……。
「不如把這件事想成是一個機會。這可是令公子主動打的電話喔!」
三上不吐不快地說道。
「過去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嗎?令公子有打過電話給別人嗎?」
<沒有,一次也沒有……。不過像今天這樣,趁我出去的時候就不知道了>
「府上是無線電話嗎?」
<咦?嗯,是的>
「那麼,就說是我打電話來了,把子機放在他的房門外。如果他想接的話,我會好好跟他說的。」
<我明白了>
日吉母親的聲音突然高了一個八度。
<拜託你了,請你一定要救救他>
耳邊傳來拖鞋啪噠啪噠的聲音。腳步十分匆忙。走上樓梯,停住了。然後是呼喚愛子的聲音。溫柔的語氣,卻也有些戰戰兢兢。過了一會,是話筒被放在地上的聲音,最後是拖鞋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然後是一片難耐的寂靜,眼前似乎可以看見被擱在地板上的子機。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三上耐著性子等待,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耳朵,無論多麼細微的聲音都逃不過他的法耳。美那子的臉不經意地進入他的視線範圍內。發生什麼事了?三上用手制止她輕聲的詢問,強硬的手勢使得美那子不再發問。
因為話筒的那頭終於有動靜了。聽起來像是開門的聲音,接著是雜音。子機被拿起來了。三上覺得連自己貼著話筒的耳垂彷彿也被緊緊地捏住了。
關門的聲音……。不知道是坐在椅子上還是床上的聲音……。確定話筒已經被拿進房間,三上終於開口了。
「是日吉嗎?」
沒有反應。等了好一會,還是連呼吸的聲音也聽不見。
「我是三上,現在是縣警的廣報官。你剛才有打電話給我對吧?」
<………>
「你有嚇到嗎?現在的電話啊……」
三上正要解釋,這才猛然想起日吉過去是在NTT的尖端部門上班,早在他開始足不出戶以前就已經很會用電腦了。房間裡也有電腦,當然知道來電顯示的普及。就是因為知道,打來的時候才故意不隱藏自己的號碼。
——求救訊號嗎?
「你有看過我寫給你的信嗎?」
<………>
日吉的時間停止了。停在那一天,停在雨宮家裡,停在漆原在他耳邊低語的那一刻。萬一翔子小妹妹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全都是你的錯。
「如同我上頭寫的,那不是你的錯。」
耳邊傳來類似吸氣的聲音。
「日吉。」
<………>
「喂,日吉。你有在聽嗎?」
<………>
接下來就沒有任何反應。但是三上知道他在,也有在聽,而且正屏息等待三上接下來要說的話。
三上心想,得說點能夠打動他的話才行。務必要讓自己說的話傳進那顆認定是自己害死少女、自我禁錮了十四年的心才行。
三上閉上眼睛,深深地吸進一口氣。
「那真的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三上開始娓娓道來。
「被害人和她的父母當然不用說,即使是對於少女的朋友們、對於學校及地方、對於D縣警來說,也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
「對你來說當然也是。真的是一件非常不幸、非常倒霉的事。明明不需要親赴案發現場的你,卻被派到被害人的家裡去。明明在測試時運轉得相當順利的卡式錄音機,真正要派上用場的時候卻出了問題。負責指揮自宅班的偏偏是以身為一個人來說,最卑劣的男人。一切都太倒霉了。所有的事情都往最糟糕的方向發展。少女死了,我知道你很痛苦,也能體會你自責的心情,但是害死少女的是兇手並不是你。」
<………>
「的確是發生了錄音失敗的問題,那的確是非常嚴重的過失,但是你也應該要知道,這個案件在調查上的疏漏絕對不只這一樁,而是由一個又一個數也數不清的小缺失累積下來。我沒有騙你,調查這種事,幾乎樁樁件件都有漏洞。所有漏洞加起來的結果,就是D縣警沒有救到那名少女,也沒有抓到那個兇手。這是D縣警的責任,不是任何一個個人的問題。你可以自責,這表示你還是個有良心的人,但是不需要一個人扛起整個組織的責任,那是不可能的,你也沒有這個本事。大家應該要共同承擔,所有跟調查有關的人,每個人都應該要平分痛苦和罪惡感。你明不明白?」
耳中彷彿呈現真空狀態。世上不可能有這麼完美的無聲狀態。按住話筒的手用力到手背幾乎都快要失去感覺了,然後把全身的知覺都集中到耳朵,仔細傾聽。
「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我也去了雨宮家,見過雨宮先生和他太太。我坐在負責尾隨交付贖金的車上,所以也親眼目睹了雨宮先生從橋上把行李箱拋到河裡的樣子。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心還是會很痛。每當我經過兇手指定的店,當時的情景就會再次浮現,心中充滿懊惱與自責。沒錯,就只有那個片刻。不像你一直陷在過去。我雖然沒有一直陷在懊惱與自責裡,但是懊惱與自責卻一直都在。我並沒有忘記,也不可能忘記,更沒有想過要忘記。我、幸田、柿沼全都或多或少抱著懊惱與自責的心情過日子。我們不被容許互舔傷口,少女和她的家人不會允許我們這麼做。所以我們只能默默地分擔,什麼話都不說,也不能有什麼藉口,每個人到死之前都擺脫不了罪惡感的糾纏。光憑你一個人,再怎麼苦思都是不夠的,必須大家一起緬懷,已經死去的少女才能永遠活在大家的記憶裡。這就是我所說的共同承擔。」
<………>
「你聽見了嗎?你有在聽吧?」
三上感覺自己是在對著一片黑暗大喊。深邃的森林,光線無法抵達的深海。第一封信上寫的:「告訴我你在哪裡,可以的話我去找你」……。
「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呢?你不就是有話要說才打電話給我嗎?」
<………>
「你說吧!我什麼都願意聽。」
<………>
「說句話是會怎樣?」
話筒的另一端還是無聲無息的黑暗,就連三上也快要被吞噬進去了,這實在有點恐怖。
「十四年了,已經過了十四年了。」
<………>
「你不可能十四年來都只是待在房間裡。所以我才寫信給你,問你在哪裡?那裡到底是哪裡?天國嗎?還是地獄?是海底嗎?還是天上?為什麼你可以一個人待在那裡?請講到讓我聽得懂為止。其他人都不能去嗎?即使是家人也不行嗎?」
<………>
「那封信是在一家家庭式餐廳裡寫的。我完全不知道該寫些什麼才好,煩惱到最後只能寫出那句話。那是我的真心話。我想知道,請你告訴我,你到底在什麼地方?」
<………>
「告訴我該怎麼去?該怎麼做才能找到你?如果還是不行的話,至少讓我聽見你的聲音,就算只有一句話也可以,拜託你說句話……」
「噗!」的一聲,電話被掛斷了。
亞由美……。
三上一時半刻回不了神,感覺自己的靈魂被「話筒那頭」帶走了。
但那並不是亞由美。
也或許是亞由美。或許無聲的世界把一切都串連起來了也說不定。
他連要把話筒放回去都給忘了。從丹田吐出一口大氣,打起精神後又打了一通電話到日吉家。還是他母親接的。雖然日吉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說,但是做母親的還是聲淚俱下地再三道謝。
三上感到渾身虛脫,就連站起來都覺得沒有力氣。所以當他注意到美那子的樣子有異時,已經太遲了。美那子坐在廚房的餐桌前,背對著三上,孤獨的背影讓人心驚。她正在思考亞由美的事。不對,或許是正在想著不停呼喚別人名字的丈夫。
三上望著自己的手,把美那子推開的手……。他打從心裡害怕起來。鼓起勇氣離開電話並走到廚房,坐在美那子對面的椅子上。美那子抬起頭來,看起來像是地心引力的反作用力驅使她做出這個動作。
「很棘手嗎?」
不過是隨口問問。但三上故意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說道:
「就以前待過科搜研的那個人。因為綁架案發生了很多事而把工作辭掉,從此以後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是喔……」
「已經過了十四年,他母親也怪可憐的。」
「………」
「要是能幫助他走出來就好了。」
「我認為你真的很了不起。」
說完這句話,美那子馬上把臉埋在雙手之間。從她的樣子看得出來她在諷刺自己。
「美那子……」
三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攬住她單薄的肩膀,但是美那子往後一閃,手裡只抓住一把空氣。
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三上凝視著美那子被頭髮遮住的臉,腦海中想不出半句勸慰的話,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只能悻悻然地把手縮回來。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起來,震動聲傳遍了整個廚房。三上拿出來打開一看,是諏訪打來的。
<赤間部長回來了,要我請廣報官過去>
「是喔!」
三上站起來,轉身背對著美那子。
<你可以過來嗎?>
三上慢慢地邁開腳步,繞到廚房的吧檯區後面,在流理台前回過頭看著美那子。她的背影流露出滿滿的悲傷。
「不行,我走不開。」
<瞭解。那就由我先向部長報告了。我會告訴他因為公佈了真實姓名,所以抵制一事取消了。>
「麻煩你了。」
明明該說的已經都說完了,諏訪卻還不掛電話,只是一逕沉默著。三上壓低了聲音說道:
「是毫無關係的電話,也幫我跟藏前和美雲說一聲。」
<……好的>
三上收起手機,回到餐桌前。彷彿是要與他接力似地,美那子站起來準備晚餐。耳邊隱約傳來菜刀切菜的聲音。從她的背影看過去,彷彿是老太婆在準備自己一個人的晚餐,充滿了寂寥的感覺。
無論是吃晚餐的時候,還是移到客廳去坐的時候,兩人之間完全沒有對話。三上打開電視,轉到不痛不癢的猜謎節目。美那子就坐在視線範圍的一角,正凝視著跟螢幕世界無關的某處。電話不是亞由美打回來的。她對三上的嘲諷肯定也刺穿了她的心吧!三上想著得說點什麼才行,但是被拒絕的感覺還清清楚楚地留在手上,令他有些猶疑。村串瑞希說的話在腦海中迴盪。「不要緊吧?」自己真的有對美那子說過這句話嗎?會不會只是瑞希編出來的故事呢?結婚以後的記憶裡也沒有這一幕。雖然已經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以上,但他是否曾經注意到美那子心情上的起伏,說過一句體貼的話呢?
十一點就寢,美那子只說了一句:「晚安。」三上回答:「我也累了,要睡了。」全身都命令他這麼做。躺在自己身邊的,是比什麼都還重要的存在。即使目前共同祈禱著女兒的平安無事,卻也不可能因此衍生出超越夫婦的特殊關係。如今橫亙在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肯定是全天下的夫婦都會有的既脆弱又危險的關係。
臥房裡冷得不得了。美那子把夜燈的小燈泡關掉,就連放在枕頭邊的白色子機也逐漸被黑暗所淹沒。三上在被窩裡屏氣凝神,連翻個身都不敢。耳邊微微傳來美那子的呼吸聲。感覺氧氣似乎愈來愈稀薄,就快要喘不過氣來了。但是一點睡意也沒有,感覺五分鐘就像一個小時那麼長。美那子也一樣吧!因為她終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聽起來就像是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會發出的嘆息聲。
「睡不著嗎?」
三上借助黑暗的力量,開口說道:
「風停了呢!」
「……嗯。」
「太安靜也會讓人睡不著呢!」
「是啊!」
「對不起。」
「什麼事?」
「我居然在那種時候講了那麼久的電話,而且還是跟別人的兒子講到忘我。」
「………」
「你對別人好,將來別人也會對你好。只要做了好事,就一定會有好報。」
「………」
「你不後悔嗎?」
他知道美那子把身體轉向自己了。
「……後悔什麼?」
「嫁給我這件事。」
隔了一段短暫的空白。
「你呢?」
「我?……我怎麼可能會後悔!」
「……那就好。」
「那你呢?」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真的嗎?」
「沒錯!你是怎麼了?」
美那子的語氣裡帶有一絲憤怒,那已經是她竭盡所能的體貼了。他把美那子的人生搞得亂七八糟,人生明明有無限的可能性,他卻讓她走在最坎坷的那條路上。諸如此類的想法宛如巨浪般席捲而來。
「其實你也可以不要辭職的。」
「什麼?」
「你是因為結婚才辭去女警的工作吧!這樣真的好嗎?」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因為村串說你是個比誰都還要認真,而且熱心工作的女警。」
「就算當初沒有結婚,我也想過要辭職。」
「欸?」
「因為我並不適合女警這份工作。」
不適合?這還是第一次聽她這麼說。
「我可不這麼認為。」
「一開始我是真的很拚命,真心認為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要讓社會變得更美好。」
「你是曾為社會出過一份力啊!」
「不是的。過沒多久我就發現了,我只是想要被人喜愛才當上女警的。」
三上在黑暗中睜大眼睛。
「所以我無法喜歡這個社會。不管是事件、事故、還是那些為所欲為的人們,總之什麼都好討厭。當我知道自己只是為了討人喜歡、為了想要被人感謝才當上警官的時候,真的是沮喪到了極點,甚至開始覺得膽怯。像我這種人,根本無法保護市民的安全,我怎麼會自不量力地以為自己可以維護治安呢?可是……」
接著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我想如果是個小一點的世界,或許我就有能力保護它了。即使是像我這種人,也可以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好好地守護它……」
美那子的聲音有些沙啞。
三上坐起來,轉過身把手伸進旁邊的被子裡,找到美那子纖細的手腕後緊緊握住她的手。美那子也反握回來,不過力道十分微弱。
「那不是你的錯。」
「……」
「亞由美生病了。」
「………」
「或許是我害她變成那樣也說不定。我從來沒有想要瞭解她,總覺得就算放著不管她也會自己長大。」
「………」
「都怪我長得這麼醜,讓那孩子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比別人辛苦。」
「不是這樣的。」
美那子打斷他的話。
「不是什麼好或不好的問題,而是我們可能原本就不適合也說不定。」
三上的腦中一片空白。我們不適合?
「什麼意思?」
「不管我們再怎麼想要瞭解亞由美,我們可能終究無法真正地瞭解她。我不認為父母就一定能夠瞭解孩子在想什麼。」
三上被她的話嚇著了。
「你在說什麼啊?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喔!她可是你生的、你養大……」
「不是時間的問題。無法理解的事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理解。就算是親子,彼此還是獨立的個體,發生認知上的出入一點也不奇怪吧!」
「你的意思是說,她不應該出生在我們家裡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認為亞由美真正需要的,或許不是你也不是我。」
「不然會是誰?」
「我想肯定會有那麼一個人,不會要求亞由美要變成這樣或是那樣,而是願意接受亞由美原有的樣子。那個人會默默地守候她,跟她說『你很好,只要保有你原來的樣子就好了』。有那個人的地方,才是亞由美安身立命的地方。只要是在那個人的身邊,亞由美就能活得自由自在。但這裡不是那個地方,我們也不是那個人,所以亞由美才會離家出走。」
三上聽得好痛苦。美那子到底想說什麼?她是不是已經開始自暴自棄了呢?她是打算放棄亞由美嗎?還是她想抓住什麼救命的稻草呢?無論如何,都是黑暗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只是剛好想到,根本不是真心的想法在不著邊際的黑暗中不斷地膨脹、張狂。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三上重新躺下。曾幾何時,兩人緊握的手已經鬆開了。
「我懂,因為我也是這樣。從小就一直覺得家裡不是我可以放心的地方。」
「可是你……」
「我的父母看起來感情非常好對吧?但是他們的關係其實非常惡劣。我爸有個交往很久的部下,所以我媽總是處於情緒不穩定的狀態。當我媽去世幾年之後,我爸再婚的時候,你說我爸能找到一個願意照顧他晚年的人是一件好事,那個人其實就是他的部下。」
三上感到非常困惑,這件事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才明白為什麼美那子很少跟她父親聯絡。但是……。
「這跟我們家的情況不一樣吧!」
「當然不一樣。而且我也不是因為父母的感情不好才不想待在家裡,我是在長大以後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而且我爸和我媽對我都很好,但我就是覺得很孤獨,也從來沒有告訴過父母自己真正的想法,更是從未感受彼此有過心意相通的時候。因為我知道不管我說什麼,他們都不會懂。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就是知道。放學回到家,明明我媽在家,家裡卻彷彿一個人也沒有。我知道她會問什麼,無非是今天學校裡發生了什麼事之類的問題,也知道自己會怎麼回答,那是一種非常空虛的感覺。即使我爸回來也一樣,家裡依舊是沒有半個人的感覺。即使現在回想起來,記憶裡也全是沒有人的風景,例如從窗戶吹進來的風和陽光、綻了線的沙發、架子上滿佈塵埃的玩偶……」
三上凝視著黑暗,愈聽愈覺得美那子說的話跟亞由美的問題似乎八竿子打不著。雖然腦袋跟不上,但美那子的心路歷程還是成了聯繫兩人的一條線。跟父母不親、渴望愛情,所以才想要從事能討人喜歡的職業。一切因此而起,並因此鑽入牛角尖,想要否認自己最原始的心態,最後就連女警的工作都變得很痛苦……
不要緊吧?
美那子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解釋三上講的這句話呢?就在她的人生陷入低潮,哭了一整晚的第二天。她才剛把心門密不透風地緊緊關上。所以她以為三上看穿的並不是她哭到天亮的事而是自己的整個人生,所以才感到戰慄。她以為三上那句話是對生長在「別人家」、始終被囚禁在這個束縛裡的自己說的……。
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也或者明知是誤會卻還是當成神的啟示,所以美那子現在才會躺在他旁邊,在女兒離家出走的家裡一籌莫展。
美那子不再說話了,三上也閉上雙眼。黑暗變得更深沉了。美那子已經睡著了嗎?還是仍注視著黑暗呢?一切都好安靜,連時間的感覺都消失了,就連自己躺在棉被裡的感覺也快要消失的時候,耳邊傳來美那子的聲音。
「要是她兒子能回來就好了。」
「嗯?」
「科搜研那個人,要是肯回來就好了。」
回來就好……。
「說的也是,要是他願意回來就好了……」
「可能就是你也說不定。」
「什麼意思?」
「那個人需要的可能就是你也說不定。」
是這樣嗎……。
他已經不想思考,也無法思考了。輕嘆了一聲,黑暗再度籠罩著整個空間。
三上做了惡夢。
夢見父親的戰友張開手肘,行了一個陸軍式的禮。然後以這樣的姿勢嚎啕大哭。
是誰殺了她?
為什麼要殺她?
全裸的雨宮翔子正躺在巨大的珍珠貝殼裡,臉和手都閃閃發亮地反射著七彩的光芒。再仔細一看,那是美雲的臉,已經變成土黃色,鼻子和唇瓣也都開始腐爛了。
我不要這張臉!我想死!死了算了!死了最好!
唉……我明明是想受人喜愛才當上警官的。
唉……我明明只有這麼一個願望。
真是太可憐了,怎麼會這麼可憐啊!
父親的戰友邊哭邊呢喃。父親和母親也都跟著哭紅了鼻子,就連腳邊年幼的三上也哭了。已經打破的鏡子再怎麼樣也無法回復,只能發出絕望的啜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