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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史上最兇惡綁架撕票事件) by 橫山秀夫

2019-10-28 20:46

  兌水酒喝起來像水一樣。加冰塊也感覺像是在喝水,怎麼喝都喝不醉。

  「月並」是一家由民宅的前半部改建而成、一對年過六十的老夫婦負責經營的小酒館。既不是刑事部的人常去的店,也不是警務部的人常去的店,算是三上屈指可數的私房店家之一。因為老闆把迷了路的小狗送到派出所而認識,至今三上已經光顧了有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了。老闆娘的豪氣可以說是不讓鬚眉,老闆也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絕對藏不住話的性格,所以從以前到現在常常可以看到兩夫妻在吧檯後面吵架的樣子。對於總是坐在吧檯一角的三上來說,有時候覺得很吵,有時候又感到很羨慕。

  由於被問到拳頭為何包著繃帶,三上開玩笑說因為自己毆打了上司,老闆娘居然興奮得手足舞蹈,老闆的臉上則是堆滿了擔心的表情,結果因為這樣兩個人又開始拌起嘴來。

  他做了一件蠢事。

  當大腦的酥麻感退去,只剩下後悔陰魂不散。一聽到刑事部長的寶座要被沒收,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理智被感情遠遠地拋在腦後,結果直接跑去找本部長。真的是刑警的血液讓他做出這種蠢事嗎?區區一介地方警視的意見,根本不可能動搖本廳的決定,直接找上本部長根本毫無意義。三上明知如此,卻還是採取了這種不知死活的英雄行為。這是他對刑事部唯一能做的贖罪。這種想法讓他陷入了自我陶醉,所以大腦才會釋放出快感,不是嗎?

  腦子裡完全沒有想到家人。不僅忘了自己,也忘了家人。趁赤間不在的時候,闖入本部長室。光是這條罪,就足以把他貶到深山裡。更不要說他還推倒石井、弄壞了秘書課裡的物品。要不是三上自己也受傷流血,石井也被他嚇得亂了方寸,他現在應該在地下室的監察課別室裡接受漫長的審問吧!再說回來,要是他真的很重視家人,早就應該把刑事部布下的陷阱告訴赤間了。也可以當個雙面人,假裝接受荒木田的利誘。縱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若有考慮到刑事部可能打贏這場仗,也應該先抓住「中央署刑事官」這條退路。如果是中央署的話就不用搬家,可以跟美那子一起在原本的家裡等待亞由美的歸來。

  卡啦一聲,玻璃杯裡的冰塊轉了個方向。

  為了家人,什麼事都忍過來了……。

  不對,不是那樣子。家人只是藉口,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每當他在組織裡的立場受到威脅的時候,他就把家人搬出來,告訴自己要忍耐。但他其實很清楚,就算失去家庭什麼的他還是能活下去。但是一旦在組織裡失去容身之地,他就活不下去了。如果無法認同、接受自己就是這種男人的話,到死為止都無法找到描述自己的方法了。

  他的心裡變得非常扭曲。

  ——二渡又是如何呢?

  他知道該怎麼描述自己嗎?那傢伙的家庭健全嗎?他可以工作歸工作,回到家就表現出最真實的自己嗎?肯定不行吧,會把刑事部長輕易地歸類為一個符號的男人,不可能會是什麼愛妻愛子的丈夫或父親,他擁有的只是一個名為家庭的符號而已。他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想像有個人在自己家裡扮演著丈夫和父親的角色而已。所以他不會讓別人讀懂他的心。二渡不可能自己說出自己的真實。然而只要仔細觀察還是可以看得出來,這個人不討厭陰暗,與陰暗互利共生。總有一天會躲在暗處,利用在暗處不斷累積的實力把檯面上的東西吞噬殆盡。這就是二渡的生存之道。三上知道這個原點在於那雙扼殺了所有情感的陰翳雙眼。那年夏天,他大概在那個體育館裡發過誓吧!至今仍把心還留在劍道社社辦的人不是我,而是那個傢伙。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著,或許已經震動了很久也說不定。

  腦海中同時浮現出好幾張臉,卻一個也沒猜對。是搜查二課的糸川打來的,語氣相當慌張。沒有客套話,劈頭就開始講述那個圍標案。之前被警方約談的八角建設專務的嫌疑終於證據確鑿,拿到拘票了。然而就在正式拘提之前,專務居然吐血而被送到了厚生醫院。三上正覺得奇怪,他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件事,原來後面才是重點。讀賣和產經掌握到拘票已經核發下來的情報,揚言要寫成報導。請他們再等一下,他們卻聽不進去。因為明天早上可能又會引起一陣騷動,所以先跟三上知會一聲……。

  眼前閃過荒木田的臉。瞥了時鐘一眼,再打電話到諏訪的手機。晚上八點四十五分,他應該在「汪汪亭」。那是諏訪最近新開發的人妖酒吧,據說是因為在廳內打探不出各家報社的真實想法,所以緊急由美雲召開一場「社會讀書會」。也許是他沒有交代受傷的原因就離開本部的緣故,諏訪的語氣結巴,聽起來有些不自然,但是在聽到拘票的事以後,馬上恢復成一貫的語氣:「原來如此,難怪讀賣的牛山和產經的須藤還沒有出現。」然後又壓低聲音說:「希望好不容易就要避開的抵制不會因為接二連三的獨家新聞泡湯才好。」

  「明天一早就要向我報告結果。」三上下達完指示後便把電話掛斷。電話那頭的噪音換成這邊的卡拉OK。年紀大大小小不一、看起來像是上班族的男女大約十個人坐在後面的地毯座位區,據老闆所說,似乎是場稍嫌早了一點的尾牙。

  感覺有點坐立難安。諏訪和美雲,恐怕藏前也跟他們在一起,三人都正傾全力發揮廣報室的實力,以阻止記者會遭到抵制。這是當然的,長官三天後就要來了,以應付記者為業的廣報室現在除了這件事還有什麼事可做?

  ——那你呢?

  伴隨著喘息的捫心自問還帶著熱度。

  要讓D縣警變成達拉斯嗎?還是不要?

  <管你是下跪也好、磕頭也罷,總之要讓記者收回拒絕採訪的決定>

  <吵得愈兇愈好、盡可能激怒那群記者,務必要讓他們抵制記者會到底>

  荒木田不會收手。不光因為他是警備部出身,這次的考驗會讓他變成真正的刑事部長。雖然那只不過是如夢的泡影,但是對本人來說,卻是無庸置疑的現實。更重要的是「攻防」這兩個字,因為是「正當防衛」而讓荒木田下定決心要奮戰到底。當然也是為了要扞衛自己的名譽,深怕自己變成「最後一位刑事部長」。「最後」這兩個字聽起來充滿了哀愁的味道,說穿了還會在D縣警的歷史上刻下無能的烙印,因為他的無能才讓本廳有藉口把職位沒收回去。

  但赤間也同樣不會收手。刑事部的叛亂被本廳得知了,再加上還有人在東京丟下紙炸彈,他肯定會被烙下缺乏管理能力的烙印,這麼一來就前途無亮了。這一切都把他逼到狗急跳牆,已經是不擇手段只求結果。然而……。

  部長的事情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怎麼想?你打算怎麼做?

  這還用問嗎?雖然大腦吶喊著想要保護刑事部長的位子,但是血液已經不再沸騰了,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繼續被囚禁在進退兩難的困境裡。這時候才會想到家人嗎?還是依舊下意識地衡量利害得失呢?不管怎麼算,刑事部是輸定了。他想向勝利的那一方靠攏。這麼膚淺的想法會讓他這麼矛盾嗎?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又是怎麼一回事?他已經失去鬥志,準備投降了嗎?還是他的心已經背離刑事部和警務部,真真正正成為一個沒有國籍的人了?

  不對……。

  他不是沒有國籍,而是還有職責在身。即使感情被耍得團團轉,身為廣報官的認知卻始終不曾從他的腦海中消失。如今要面對現實問題、做出決定的,既不是前刑警也不是他個人。

  身為D縣警的廣報官,該做的是什麼?

  <要是他們還不肯罷休的話,就說以後都會以真實姓名公佈>

  開出空頭支票。欺騙記者,藉此迴避記者會遭到抵制的事態。光是用想的就足以讓他起雞皮疙瘩。只要再發生一次匿名問題,到時候就萬事休矣。記者們絕不會原諒這種背叛行為。為了度過一時的難關,用謊言輸掉廣報室的未來,這麼做值得嗎?

  <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靜觀其變即可。這麼一來,你也不用受到良心的譴責>

  怒氣從耳裡直傳到心底。興風作浪。搞破壞。就算「死守刑事部」是D縣警的大我,但是荒木田對廣報室提出的要求卻連一絲一毫的正義也沒有。是要他叫正在人妖酒吧裡拚了命地說服記者們的部下回去睡覺嗎?還是要他命令他們什麼都不用做,只要眼睜睜地由著記者們抵制記者會就好了?要求他們拋下應該完成的任務,成為可恥的共犯。這種事他做不出來,也不可以做。

  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內心的盤根錯節。赤間、荒木田,無論向哪一邊靠攏,其結果都是一樣,絲毫無法達成身為廣報官的職責。眼前如走馬燈般浮現出廣報室由內而外、由外而內土崩瓦解的慘狀。理想中的「窗口」被組織的權力遊戲重重地關上,連光線都透不進來。心裡充滿必須從刑事部、警務部中選邊站的焦躁。真的就只有這樣的選擇嗎?難道沒有身為廣報官應該要選擇的第三條路?

  腦海中不經意地浮現雨宮芳男的身影。還真的是不經意,所以他有種錯覺,以為看到了打破僵局的曙光。

  他清楚知道自己的血液正在逆流。

  <說起我們的長官,也就是警界的最高指揮官,我想媒體一定會大幅報導,電視台也會製作成新聞,可以讓更多人看到>

  這句話是自己說的。為了讓被害人的父親接受長官的慰問,居然說出這種會讓人充滿期待的話。雨宮早就已經對警方絕望了,而且也知道恐嚇電話遭到隱瞞一事,說不定還對警方恨之入骨。他很清楚長官視察只不過是警方的宣傳手段,所以根本不想聽三上講那些廢話。他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了,因此不可能是因為被三上打動才接受慰問。只是沒想到三上竟然會使出眼淚攻勢這一招,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拒絕罷了。

  可是……。

  <或許能挖出新的線索也說不定>

  這句話是自己說的。

  三上喝了一口酒。

  關鍵果然還是在雨宮身上。三上承受不住內心的矛盾糾葛,抬頭仰望天空,只見流星一閃而逝。既不是在刑事部也不是在警務部,這是自己在外面的世界所許下的「承諾」。這個承諾落在天平的一端,讓心產生了傾斜。絕不能讓長官的記者會遭受到抵制,不管怎樣都要讓警界最高層說的話隨鉛字和電波傳送。這是為了雨宮,也是為了讓自己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任。

  他當然知道這是在強辭奪理,他根本沒有承諾過什麼。如果為了阻止抵制而必須欺騙記者的話,那麼他根本沒有找到身為廣報官應該要選擇的第三條路。他只是找到繼刑事部、警務部以外的第三勢力罷了。不過這都無所謂,這樣就夠了。這次他打算為了家屬改弦易轍,這種下定決心的方法不是挺有自己的風格嗎?

  「啊啦!這個人,不知道想什麼笑得這麼開心呢!」老闆娘半開玩笑地調侃他。「打了白癡上司一頓,肯定覺得很痛快吧!」「你不要打擾人家啦!」一旁的老闆說道。「人家想一個人靜靜地喝酒。」「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啊!」

  又開始吵了。三上把椅子轉個一百八十度,背對著吧檯。後面的地毯座位區似乎也喝開了。年約五十、看起來是整群人中年紀最長的男人正唱著荒腔走板的情歌,部下們還戴著部下的面具在打拍子,年輕的女孩們開始想要回家了。他對諏訪有所期待,對美雲也是,甚至對藏前也抱著一絲絲的期待。只要能讓俱樂部總會收回抵制記者會的決定,結果就萬事OK了。不用再強辭奪理,廣報室也不會完蛋。他和一個粉領族對上眼,女人噗嗤一笑,跟旁邊的女人咬耳朵。

  把臉轉回吧檯,拿一根菸塞進嘴裡。因為還在吵架,所以老闆娘為他點菸的打火機有如瓦斯槍般噴出熾烈的火苗。趁著這個時間點,一旁的男人朝三上搭訕。以前也在這裡見過一次,印象中好像是個醫生,但實際上卻是重考了三次也沒考上醫學院,只好在從祖父那一代傳下來的綜合醫院裡當個事務長的男人。三上懶得解釋,推說手上的繃帶是因為暈眩才受傷,結果落得連症狀都得交代清楚的下場。男人以嚴肅的表情頻頻點頭,說這可能是梅尼爾氏症[註],還問他暈眩是從哪一邊的耳朵開始。三上沒好氣地在心裡嘀咕著你又不是醫生,但還是下意識地把手放在左耳上。

  [註:俗稱耳水不平衡或內耳積水,是一種由內耳病變所引起的平衡功能失調,會影響到聽力及平衡。主要症狀有陣發性眩暈、耳鳴,嚴重者甚至會喪失聽力,導致耳聾。]

  他叫了計程車。

  在老闆娘的笑容和老闆擔憂的目光,以及那群粉領族宛如漣漪般擴散開來的視線下離開。

  坐在車上,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又把手放在左耳上了。話筒冷冰冰的觸感在耳畔甦醒。亞由美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說,只留下痕跡。他明白這是為什麼了。亞由美肯定是要他捫心自問,身為父親,他做了什麼?又瞭解女兒什麼?

  下了計程車,在玄關前看到山科的臉時,他發現自己醉得頗厲害,而且心情非常惡劣。

  這傢伙!肯定是在汪汪亭喝酒的時候沒看到讀賣和產經的記者,所以基於不安又跑來了。不對,肯定是以為自己這次搞不好又可以撈到什麼好處,所以才恬不知恥地跑來。「沒看到亞由美的鞋子呢!」以為天上會降下第二次好運的嘴臉,以堆著卑微的笑容、抱著手臂取暖的樣子靠了過來。三上站著不動等他走來,然後伸出纏著繃帶的手一把抓住他的圍巾,把他整個人拽過來,在他凍得紅通通的耳邊輕聲說道:「你可不要搞錯了,我可不是看在女兒的份上,才把圍標案的消息透露給你的。是因為你的眼神看起來就像是渾身濕透的喪家犬,我才施捨給你的……」

  推開整個人呆站著不動的山科,進入家門。美那子立刻迎了出來,正要告訴他山科人在外頭,卻發現他手上的繃帶,連忙閉上嘴。「啊!跌倒的時候不小心割到了。」三上邊脫鞋邊說。雖然一臉不信的樣子,但美那子也沒有繼續追問,臉色和態度都恢復成平常的樣子,說八點的時候大館部長的太太有打電話過來。

  三上停止呼吸。

  看了看手錶,已經過了十點。

  <去之前會先打電話過去>

  三上打了一個冷顫,終於從夢境裡醒了過來。現實的時間一時被沉浸在酒和喧鬧中的時間給取代掉了。

  腦袋一片空白地奔跑過走廊,走進客廳,抓起子機,按下號碼。但手指頭卻頓住了,區域號碼底下的數字怎麼也想不起來。他用拳頭敲打著額頭,還是想不起來,只好翻閱手冊。

  跪坐在榻榻米上,耳邊傳來電話鈴聲。

  他居然放媒人的鴿子。明明是自己先打電話去的,卻忘得一乾二淨。當他從荒木田口中得知本廳目的的那一瞬間,大腦就自動認為大館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不對,他對大館根本沒有期待。這個「過去的人」連亞由美離家出走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會握有長官視察的內幕。明知如此,他還是想要見見他,所以才打電話給他。只是為了排解自己的不安。因為如果都不做點什麼的話,他就靜不下來。

  對方接起了電話。

  <啊!三上先生,太好了,你終於打來了!>

  夫人的語氣就像白天聽到的那樣親切,不過卻沒有白天的爽朗。

  「我不小心忘記了,真不曉得該怎麼道歉才好。」

  <別放在心上,我們都知道你很忙。那我讓大館來接囉!他還在等你的電話呢!>

  夫人的聲音消失了。接下來的空白感覺上非常漫長。

  再次傳回耳中的並不是人聲,而是聽起來像是雜音的呼吸聲。也許大館已經打起瞌睡來了,或者是身體明明不舒服卻還是硬撐著不睡呢?

  「部長……」

  <啊……啊啊……我是大館……>

  所有能用來道歉的話他都講了,就是沒有提到「來意」。「我只是想要看看你而已,改天一定會再登門拜訪。」談話中,耳邊一直傳來大館的呼吸聲,偶爾還會聽見急促的喘息聲。正當他覺得再講下去會耽誤到大館休息而準備掛電話的時候,大館擠出一句話來:

  <……謝謝你打電話來……謝謝……>

  聲音聽起來非常高興。

  三上用手指按住眼頭。即使在掛斷電話以後也還是保持著跪坐的姿勢。

  D縣警刑事部長,大館章三。他心裡是否仍充滿了驕傲呢?還是如今已看破一切了呢?組織給過他什麼?又從他身上奪走了什麼?

  心情慢慢地恢復平靜。

  D縣警即將失去刑事部長。

  對雨宮的「承諾」如霧般散去。不能為了排解痛苦就牽強地對自己打馬虎眼,更不能依此做決定。他需要的是真實,是超越矛盾衝突的光明指引。

  一定得找出第三條路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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