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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史上最兇惡綁架撕票事件) by 橫山秀夫
2019-10-28 20:46
三上遲到了。當他要離開廣報室時諏訪正好回來,而當他們在廣報室門口交換情報的時候,記者們也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三上只看了一眼,就加快腳步沿著樓梯往上爬。等他來到警務部長室時,只見赤間部長、白田警務課長、石井秘書課長、生駒監察課長等人都已經老大不爽地端坐在沙發上了。還以為會出現的二渡並沒有出現。這下子確定了,二渡是直接受命於□內本部長。
赤間的視線射穿了白田。
「你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接受?應該要回答他們,關於是不是要舉行記者會,我們會再討論!」
「對不起。」
白田的臉色蒼白如紙。
「我是以讓長官視察成功為最優先的考量。跟他們爭辯部長的記者會要不要舉行並不是個好主意……」
「所以就把我當成活人獻祭給推出去送死嗎?」
「我絕對沒有這樣的想法……」
三上把記事本放在膝蓋上。上頭是藏前在媒體懇談會上做的紀錄,在進到部長室之前已經火速地瞄過一遍了。
野野村 <像這樣自吹自擂真不好意思,關於F署那件事,我想聽聽警務部長的高見>
部長 <真的很遺憾,我們會好好地檢討這件事……>
野野村 <啊!不是在這裡,而是請你召開正式的記者會說明。D縣警前年也發生過拘留所有人自殺的案件吧!我認為有必要從警務部長的口中,針對拘留所的管理體制向全體縣民好好做說明>
換作是平常,聽起來就像是東洋在為自家報社的獨家報導錦上添花吧!因為一旦屬於縣警第二把交椅的警務部長正式道歉,其他報社就不能再對這則新聞置之不理了。這也算是對警方在F署的記者會上把林夏子的底細掀出來一事報了一箭之仇。藏前說他在做記錄的時候有這樣的感覺,不過三上腦子裡想到的是別件事。
警務部太天真了。荒木田刑事部長先以這樣的說詞煽動秋川,再讓野野村在媒體懇談會上做出這樣的要求。利用早報展開的突襲還沒結束,又放了第二枝冷箭。為了強調刑事部的威脅不是在開玩笑,硬是把警務部的老大拖到記者會的現場。荒木田絕對是故意的,不只是煽風點火而已,甚至還有可能要求東洋在媒體懇談會上提出窮追猛打的發言,以做為提供情報的交換條件。秋川吞下了這個誘餌,以為部長的要求只不過是刑事部的人慣有的扭曲情結而不以為意。不對,搞不好是最高等級的情報迷眩了他的眼睛,剎那間便與刑事部結下同盟關係。我留下來參加這邊的記者會。這句脫口而出的預告正是他們私相授受的證據。此等短視近利的囂張態度,也在在顯示出秋川扮演的只不過是個跑腿接線的角色。
「俱樂部的記者們怎麼樣了?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嗎?」
赤間的目光瞥向坐在最邊邊的三上,看得出來他的眉眼都挑到金絲邊眼鏡的鏡框了。
「大家都從F署回來了,也已經從出席媒體懇談會的幹部口中得知了消息,目前正在討論記者會的時間等細節。」
「真的非得召開記者會不可嗎?」
真是太不乾脆了。赤間的態度只有這句話可以形容。
「我現在就讓股長去試探他們的口風。」
「打電話給他。」
三上點點頭,小聲地說聲「不好意思」便打開手機。
諏訪馬上就接了。
「情況怎麼樣了?」
<他們說希望四點召開記者會>
「地點呢?」
<說是在記者室裡舉行就可以了>
「四點在記者室召開記者會。」
三上以複誦的方式向在場的人報告。看了看手錶,三點二十五分。
「準備好問題了嗎?」
<看樣子並沒有。除了東洋以外,其他人都不是很想跟進,感覺上只要有拍到部長低頭道歉的畫面即可>
深怕諏訪的聲音外洩,三上把手機用力貼在耳朵上。
「俱樂部似乎沒有要統一提出問題。」
三上大致傳達了諏訪的意思,赤間聞言露出焦慮的表情。
「電視台會出動攝影機嗎?」
「電視台會出動攝影機嗎?」
<會的,剛才電視台記者協會已經提出申請了>
三上無言頷首。或許是想像到自己出現在電視上的樣子了吧,赤間把拳頭貼在額頭上,仰頭看著天花板。
「怎麼會這樣?這麼一來不就正中對方的下懷了嗎?」
正中刑事部的下懷……。
三上轉動著眼珠子,偷看白田的臉。他看起來似乎完全沒有意會到這個關鍵字意味著真正的敵人是誰。他只是順著談話的邏輯,認為赤間口中的「對方」指的是東洋或者是記者俱樂部。三上再次大受打擊,原來白田也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儘管是D縣警的首席課長,是直屬於赤間的警視,卻還是被排除在情報網之外。或者,石井私下說的壞話是真的,白田早就打定主意不看不聽、放棄自己的職務了。
看起來似乎是因為憤怒和死心,赤間嘆了長長的一口氣。
「沒有時間了。開始準備記者會吧!生駒先生——有人在拘留所裡自殺的事是我赴任之前發生的。以前的人告訴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這是真的嗎?」
「是的。」
生駒抬起不像是監察官會有的清澈目光回答。
「因為那是非常特殊的案例,所以不但判斷拘留所的管理方式沒有不恰當的地方,也沒有對職員進行處分。事件發生當時,記者們也幾乎都接受這樣的結果,並沒有刊登出批判論調的報導。」
生駒說的一點也沒錯。三上當時也在搜查二課的辦公桌上閱讀過相關報導。
因為吃霸王餐而遭到逮捕的中年男子,深夜在T署的拘留所裡自殺了。因為是以背對著監視器的姿勢躺在床上,把內衣從襯衫的領口拉出來,連同拳頭一起塞在喉嚨的地方,導致窒息死亡,屬於相當罕見的案例。值夜班的員警還以為男人是在睡覺,死後三個小時以上才發現情況有異。一般來說,免不了要被追究監視不力的責任,但是因為其他幾個同房的嫌犯都說完全沒有注意到,連呻吟聲都沒有聽到。因此情勢一變,監察課以「事故發生時點的發現極為困難」為由,對記者發表強硬的聲明。再加上男人在歡場女子的身上砸了很多錢,甚至還盜用公款。東窗事發之後便拋妻棄子,開始過著逃亡的生涯,最後還一死了之,記者們甚至同情起警方來,認為「T署還真是倒霉啊!」。然而……。
後來卻聽到不對勁的傳言。
負責看守的員警並沒有注意看監視器,男人臨死之前其實有胡亂地蹬著腳,但是因為管理員在打瞌睡,所以沒有注意到。到底是在T署的階段就被隱瞞,還是監察為了保護組織的顏面而故意不追究呢?同房人的證辭想也知道是怎麼來的。警方當然不會做出誘導好幾個嫌犯做偽證這麼危險的舉動,是嫌犯自己觀察警方的臉色而採取的行為。只要給警方留下一個好印象,就能早一點呼吸到鐵籠外新鮮的空氣。那也不是盤算,只是人在鐵籠裡的希冀。敏感地察覺到署內的氣氛,主動擺出「乖寶寶」的樣子,讓T署和監察吞下已經被抽掉毒素的毒藥就是事情的真相吧!
三上看著生駒的側臉。
沒有一絲陰影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表現出「毫無問題」的態度,但是在他心裡真的沒有一絲烏雲嗎?還是因為他今年春天才剛從警備二課被調到監察課,所以真的不知道?還是為了以後能一口咬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對那個「傳言」避而不談?
赤間把所有在座的人看過一遍。
「可以聽我說一句嗎?東洋打算利用大篇幅的報導強調這一連串的醜聞。要是明天的早報真的出現這樣的標題,那就太糟了。」
三上覺得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因為腦海中浮現出「太糟」的構圖。搞不好東洋連管理員在打瞌睡的事都知道了。
「整肅綱紀的本部長下達命令吧!」
赤間做出了決定。
「讓命令變成報導的內容、甚至是標題,藉此打消東洋的目的。即使前年的自殺案件沒問題,這次F署的事卻沒有辯駁的餘地。我會在記者會上嚴厲地彈劾該職員並給予革職的處分……石井先生,已經做出處分了嗎?」
「剛剛已經做出處分了。」
「那麼,在宣佈已經進行懲處的事實之後再向縣民道歉,接著才是命令的傳達。基於拘留所的管理規章,為了能更妥善地執行公務,宣佈對縣內各署下達本部長命令,藉此讓記者會進入尾聲。東洋可能會提出關於T署的問題吧!只要再度強調在執行公務上並沒有缺失,就可以消除他們認為是一連串醜聞的看法。」
這不就是東洋……不對,是刑事部的目的嗎?第三枝箭已經搭在弓弦上了。先讓赤間說出沒有缺失這種話,再揭穿管理員當時正在打瞌睡的傳言,逼警方重啟調查。一箭射穿赤間的心臟。赤間肯定會狼狽萬分,而他窩囊的樣子將會透過傍晚的新聞全部暴露在世人的眼前,就連長官身邊的人也會看到。
不對……。
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個劇本。
不會暴露的。正如64也是這樣被壓下來一般,反而是利用見不得光這個弱點把醜聞束之高閣。刑事部現在需要的並不是這種驚天動地的威脅手段,更不是把整個社會都捲進來的騷動,而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黑暗的談判桌。然後再加上一柄足以刺穿警務部咽喉的利刃。所以才會刻意設計,讓赤間在記者會上留下話柄,做為以後在檯面下攻擊對方的武器。只要在剛剛昭告天下、強調警方沒有缺失的赤間耳邊輕聲呢喃,說管理員其實在打瞌睡,隨時都可以讓媒體寫出這樣的報導……。
第三枝箭是一枝「火箭」。
真的會發射嗎?最後或許會發展成小雞遊戲[註]也說不定。因為刑事部也很怕警務部的「火箭」,擔心幸田一樹是否在警務部的手中。
[註:又稱膽小鬼賽局。雙方同時開車對撞,比誰更有決心加速朝對方衝過去。當兩車快要相撞時,先閃開的人就是小雞(膽小鬼),不閃或後閃的人則為贏家。是一種不進則退、你死我活的遊戲。]
<部長要見你><你去了就知道>
耳邊迴盪著漆原的聲音。荒木田會說出多少實話呢?
「只剩十五分鐘了。」
石井報時,顯然是要強調自己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會注意到時間。
赤間宣佈散會,但命令三上留下來。意料中的事。
「過來這邊,快點。」
門一關上,赤間就連忙招手叫他過去。
三上把屁股移動到白田剛剛坐過的地方,縮短跟赤間面對面的距離。這時青筋和充滿血絲的眼神同時映入他的眼簾。
「你知道那篇報導產生的經過嗎?」
三上放棄抵抗地點頭。赤間的問話只是要告訴三上這就是事實。
「我想情報來源應該就是荒木田部長,是他直接把消息放給東洋的秋川。」
「渾帳!果然是這樣!」
三上全身不動。眼前赤間齜牙咧嘴的兇相讓人聯想到野獸。
過了一會,屋子裡迴盪著赤間恢復正常的聲音。
「那麼,野野村分局長的發言也是刑事部長的挑唆嗎?」
「恐怕是的。」
「真是一群不要臉的傢伙!」
赤間又開始大吼大叫。才安靜了一會,就又一腳踹在桌子上,宛如怒濤拍打著海岸。然後把背拱起來,凝視著地板上的一點,緊握著拳頭,然後又緩緩地張開,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回本廳去做呢,我才不想在這種鄉下地方浪費一絲絲能量。我是要為國家做事的人,如果不是為了國家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為什麼你們都不懂呢?」
他似乎被氣昏頭了,臉色瞬間漲成豬肝色。
「這實在是太可笑了。搞出道歉記者會這麼一齣鬧劇,就只是為了要把我們逼入絕境不是嗎?可是我根本不痛不癢喔!」
看起來可不是這樣。
對於赤間來說,他肯定連做夢都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話說回來,本廳的計劃是要瞞著地方長官視察的目的,在視察當天冷不防地發表「天之聲」的電擊作戰。因此,赤間把所有的情報都緊抓在自己的手裡,既不告訴白田、也不告訴二渡,只告訴三上一個人,然後一面操縱三上,一面享受成功地把三上變成奴隸的樂趣。然而,情報不知道從哪裡走漏出去,本廳的陰謀被刑事部洞悉是第一個失策,反抗演變成具有實際攻擊效果的反應則是第二個失策。赤間已被逼到走投無路。長官視察就近在眼前了,要是登出對警方不利的報導就會踩到本廳的痛腳,所以原本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是卻在策略上敗下陣來,被逼著要召開道歉記者會。刑事部在接下來要舉行的記者會上布下的陷阱,就是要讓赤間身為特考組的領導能力受到質疑。不只,還要讓他的評價一敗塗地。
該不該說呢?打從部長室房門關上的那一瞬間,三上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一切都只是三上的想像。然而,在腦海中組織起來的刑事部的計謀卻不像是想像,反而散發出濃濃的現實味。明知是個陷阱,卻還眼睜睜地讓上司去記者會場送死嗎?
部長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是石井打來的。赤間只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把話筒放回去,站了起來。
「趕快把事情搞定吧!」
三上收拾起迷惘的心情也跟著站起來,跟在已經往外走的赤間背後走出房間,沿著走廊往前走。他跟走在前面的這個男人之間,沒有半點信義可言。但還是會覺得自己做了背信的事,內心充滿了罪惡感。
心裡的天平已經不再傾向於刑事部那邊了。因為受到相當於被放逐的待遇,所以完全想不到還有任何靠向刑事部的理由。是因為他不小心發現了64的秘密嗎?不是,是因為他始終不清楚本廳真正的目的。因為無法具體地想像究竟會有什麼災禍降臨在刑事部的頭上,所以就算心裡還惦念著對刑事部的舊情,也無法產生半點當事人的感覺。
但是他有別種當事人的感覺。那就是職務被刑事部踐踏的被害情感。陷阱是挖在廣報室的院子裡,地盤受到侵犯了。荒木田打算把媒體當作武器,將廣報室當成主戰場,然而……。
他沒有憤怒的感覺。所以他才發現到把覆蓋著真心的外殼全部敲掉之後,自己真正的想法。不管是未能通知赤間前有陷阱的罪惡感、還是對刑事部的憎厭,全都不過是枝微末節。當他走下樓梯的時候,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赤間弱不禁風的背影就在眼前,如果現在告訴他刑事部安排的陷阱……。如果現在把拯救的手伸向這個其實正打著哆嗦、心臟就快要被不安撐破的異鄉人……。
赤間或許會重新貼上別的標籤。
真正的部下。這麼一來,就再也不用在發配邊疆的惡夢中掙扎著醒來了。
部長……。
就在他正要開口的時候,赤間冷不防轉過身來。
「到時候,你也要道歉喔!」
輕描淡寫的語氣。
緊張的氣氛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道歉?同誰?為什麼?
「當然是向記者俱樂部道歉啊!因為匿名產生的爭議也該畫下句點了吧!管你是下跪也好、磕頭也罷,總之要讓記者收回拒絕採訪的決定。」
三上的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絕不能對媒體示弱。赤間居然這麼輕易地就跨過了自己拉出來的那條底線。
「要是他們還不肯罷休的話,就說以後都會以真實姓名公佈。只要能讓視察成功就好了。等視察結束後再恢復原狀,到時候你們愛怎麼吵就怎麼吵。」
三上真的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空頭支票……但是這跟白田提出要加強媒體服務的方案又不一樣。他居然想把這一招用到最敏感的匿名問題上。
「你那是什麼表情?」
赤間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但眼裡卻完全沒有笑意。
「只要再忍耐三天就好了,沒什麼好擔心的。因為不管再怎麼掙扎,刑事部都會在禮拜四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