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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史上最兇惡綁架撕票事件) by 橫山秀夫

2019-10-28 20:46

  三上把身體浸入浴缸裡已經是十點以後的事了。

  原來已經這麼晚了。

  真是漫長的一天。

  ……逮到柿沼,逼他說出真相。……看到幸田的現狀。……用眼淚攻勢說服雨宮。……去找赤間。……從瑞希口中聽到美那子的過去。……巧遇二渡,闖進尾阪部的家裡。……把要給日吉的信交給他母親。……美那子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好事發生。……美雲說他狡猾。

  感情千絲萬縷,沒有一件事能讓他全神貫注。所有人的表情、話語、想法全都交纏在一起,互相牽制、互相抵銷,最後只能拉出一條茫茫然的尾巴。

  長官視察的真正目的……。

  雨宮的真心……。

  二渡的行為原理……。

  就連思考也變得怪怪的。知道的事跟不知道的事之間的界線變得愈來愈模糊。疲勞溶解在熱水裡。每當他閉起眼睛,周公總是力邀他去下棋。

  風呼呼地吹著。

  毛玻璃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響。打從三上有記憶以來,這棟房子就很老舊了。

  「必須要重建了呢!」父親說道。

  「找一天來弄吧!」母親回答。

  夕陽斜斜地照射進來。被陽光曬黑的榻榻米。在圓形的矮腳餐桌上可以看到啤酒瓶和西點店的盒子。父親的戰友來到家裡,頭髮剃得短短的、古銅色的皮膚,大搖大擺地笑著走來。看到自己,眼睛裡閃耀著光芒。

  <喔!小弟,你跟你老爸長得好像啊!>

  笑得十分開懷。

  赤間的女兒正看著自己。從柱子後面,從車子裡頭,從任何一個角落。從教室的一隅,從樓梯上,從兒童公園的長板凳上,偷偷地看著自己。兩人,三人,四人。少女們充滿惡意地議論紛紛、交頭接耳地竊笑著。

  喂,你們可不要以為我都沒有注意到啊!

  亞由美蹲在地上,把臉埋在雙手裡,像在玩籠中鳥[註]的遊戲一樣。在來自四面八方、成千上百的視線包圍下。周圍一片昏暗,唯有鎂光燈打在蹲著的亞由美身上。

  [註:日本兒童會玩的一種遊戲。由一個孩子負責當「鬼」,蒙著眼睛蹲在孩子群中,其他孩子圍成圓圈,一面繞圈走一面唱著童謠。等到童謠唱完時,當「鬼」的人要猜出站在他背後的人是誰,而被猜中的人就要接替「鬼」的位置。]

  喂!你們知道你們做了什麼好事嗎?

  <不過長得跟你還真像啊!你一定寵得不得了吧!>

  赤間說……。

  三上不懂。明明赤間自己也有女兒,還是那麼可愛的女兒。為什麼要利用亞由美的不幸呢?他是魔鬼嗎?他打算把女兒也變成魔鬼嗎?只教會她如何愛自己,這樣子夠嗎?

  啊啊……。

  只要做了好事……。

  三上微微睜開眼睛。

  風呼呼地吹著,毛玻璃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響。雖然已經在三上這一代改建過了,但這扇窗戶……。

  你跟你老爸長得好像啊!

  母親笑容滿面的臉上露出「對吧?」的表情。父親也微微露出黃板牙,臉上的表情不知道該說是苦笑還是害羞的笑。

  <加油喔!只要做了好事,就一定會有好報>

  他想起來了。父親的口頭禪惹得戰友痛哭不已。回去的時候,當他綁好鞋帶站起來,回過頭來的臉上佈滿了淚痕。

  一定死了很多夥伴。

  一定殺了很多人。

  從此以後,他沒有再見過父親的戰友。他溫柔地撫摸三上的頭,彷彿在摸自己的兒子。自掏腰包買來巧克力和冰淇淋蛋糕的這個人,之後的人生是否有得到什麼好報呢?

  父親又是什麼時候學到那句話的?事實上到底有沒有好報?當他做了好事以後,到底得到過什麼回報呢?是在孩提時代嗎?戰場上嗎?還是在他後來做了一輩子的市立清潔中心裡?

  關於父親,三上其實什麼都不清楚。

  對父親的記憶非常模糊。印象中他總是站在母親的身後。既不是不動如山地杵著,也不是把帶小孩的工作全部丟給老婆,而是靜靜地存在著,唯恐自己會蓋過了母親的輪廓。就連三上也都是把父親放在母親的輪廓後面。每當母親不在家的時候,只有父子二人的空間總是讓他覺得不安,不知道該怎麼跟沉默寡言、總是低著頭、臉和手和手指頭都有稜有角的父親相處。他也沒有肢體上接觸的記憶。明明父親的遺傳基因凌駕了母親,但他這一生卻從未跟兒子打成一片,就在64那一年去世了。

  <快吃快吃,不趕快吃的話就要融化了!>

  儘管三上狼吞虎嚥地吃著蛋糕,臉上卻未露出笑容。當他偷偷看到父親的戰友在玄關哭泣的身影時,居然有一股幸災樂禍的感覺。

  因為是男孩子嘛!母親倒是不以為意。但是當他第一次把美那子介紹給父母的時候,母親卻比父親還要狼狽。她眨了好幾次眼,呆愣的雙眼才恢復鎮定並緊盯著三上。他記得很清楚。在很久很久以前,當母親懷疑兒子是否把找回來的零錢偷偷放進自己的口袋裡時就是這種眼神。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三上微微一笑。

  媽,你這樣未免太過分了吧。

  對了,他就是在母親的慫恿下加入了附近的劍道教室。比起珠算或毛筆字很厲害的兒子,母親更希望把兒子教養成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練習十分嚴格。如果沒有戴上面具時那種血脈賁張的感覺,他可能沒辦法持續那麼久。戴上面具以後視野變得狹窄,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氣息,那種感覺很像是躲在紙箱做成的秘密基地裡。雖然不覺得自己有想要變身的願望,但是下意識裡也得到了滿足。鼻梁被面具上的縱向鐵絲擋住,十三根平行的鐵絲把五官分割成一塊一塊。除了從看東西的小洞向外窺探的雙眼以外,其他部分全都與陰影融為一體。那不能稱為臉。這時候不需要臉,一切全憑看的人想像。當他長了滿臉的青春痘,開始在意起異性眼光的時候,那張狹小又充滿汗臭味的面具底下,反而是比任何地方都令他放心的場所。

  因為母親的期待,因為這張臉使然,因為學習了劍道,才讓他走向延長線上的警官之路。

  這是必然嗎?

  還是偶然呢?

  三上把毛巾擰乾,把臉擦乾淨。掌心傳來用力擦拭的觸感。

  透過劍道,他還學會了禮節,也鍛鍊了身體。但是心呢?心究竟學到了什麼?又是如何被鍛鍊的呢?他具有一般的正義感與一般的好勝心。所以才能抬頭挺胸地任職於警界,擺出刑警的派頭。可是……。

  耳邊傳來呢喃聲。

  刑警成了另一張面具。

  他在偶然的情況下得到這張新面具,而且很幸運地一戴就是二十幾年。

  <刑警是世界上最輕鬆的工作>

  尾阪部的意思或許是刑警這個職業可以成為人生中的隱身蓑衣也說不定。透過小說、電視連續劇或紀錄片的過剩供給,任誰都知道刑警的辛苦與悲哀,任誰都知道刑警絕不是什麼輕鬆的工作。所以只要報上刑警的稱號,對方就會擅自啟動他的認知按鈕。自己什麼都不用說明,這點倒是挺輕鬆的。更何況,永遠都有追捕不完的獵物,所以刑警也可以把現實生活中的辛苦、煩惱和悲哀全都輕易地束之高閣。在轄區的時候,松岡就常常這樣激勵部下:不要抱怨,要好好地享受,政府不但讓我們去狩獵,還付我們薪水呢……。

  撇開理性不說,刑警其實並不具備憎恨犯罪的本能。有的只是逮捕犯人的狩獵本能罷了。三上也不例外。鎖定目標、追捕、使其認罪。如此周而復始的每一天,讓他失去個人的特色,逐漸染上了刑警的顏色。沒有人抵抗,毋寧說是每個人都自願主動染上更深的顏色。狩獵不再只是為了生活,對於想要留在獵場上的人來說,狩獵不僅是唯一的樂趣,也是最享受的娛樂。

  應該要問一下幸田。問問被剝奪了狩獵的權限而成為被狩獵的一方,工作只是為了跟妻子活下去的他,刑警的工作到底辛不辛苦。

  三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充分地享受過狩獵的樂趣以後,總是要付出代價。如果現在才要脫下刑警的面具,搞不好連整個人生都會跟著七零八落。裸露出來的如果是真面目還好,問題是真實的自己到底還存不存在,這才是重點所在。「前科」那一年讓他瞭解到刑警工作其實是一種麻藥,一旦沒有繼續服藥,就得每天面對扭曲變形的恐懼與自卑。

  <你打算一輩子在警務部當刑警嗎?>

  三上這次點頭了。

  長官四天後就要來了,目前保持冷靜比什麼都重要。為了保護家人,不得不站在警務陣營的旗幟下。刑警的心雖然發出悲鳴,但這正是他還能保持冷靜的證據。不需要強求自己,就算情感與理智互相拉扯也沒關係,只要好好地完成廣報官的任務就行了。

  心湖突然掀起了波瀾。

  喂!這樣逍遙好嗎?

  他根本還不知道長官到底要說什麼?長官說的話又會招致什麼樣的後果?

  腦海中閃過媒人的臉。尾阪部不行的話,還有大館。他也是參與隱匿事件的歷代刑事部長之一。就算沒有這層關係,他也是僅次於尾阪部的重量級退休部長。關於長官視察的內幕,說不定聽過什麼風聲。雖然今年年初因中風倒下,但夏天送中元禮品去他家的時候,他正努力地復健。他用那因為中風而變得不聽使喚的嘴角表示對三上被調到廣報部感到遺憾,還說會替他跟荒木田說一聲。

  如果是三上的話,大館應該會說……。

  心裡的波濤突然平靜下來,彷彿被人潑了盆冷水般興奮之情瞬間冷卻。

  這會不會太殘酷了?大館都已經退休四年了,怎麼忍心再去掀他的舊傷口?如果已經結痂的傷口是被昔日疼愛有加、讓自己在婚禮上擔任媒人的部下撕開,該有多麼辛酸啊?明知如此還是要硬幹嗎?根本是在加速對方的病情惡化。他這麼做,是要對拚命想要站起來走路的恩人施加壓力,好讓他提早踏進棺材嗎?

  二渡的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按下大館家的門鈴吧!

  不對,搞不好已經按了。

  如果是跟在警務部王牌的腳步後面,就不需要交代來訪的理由。只要無言地注視著大館的眼睛即可。直到他把「遺言」說出口。

  三上搖搖頭。

  茫然地注視著佈滿水蒸氣的天花板,好一會都只是靜靜地看著。

  美雲怎麼樣了?還在Amigo嗎?

  ……狡猾。

  ……請不要拿我當替身。

  她是以什麼樣的表情說出這些話呢?

  在跟美雲講電話的時候,前半段一直讓他感到沒來由地焦躁,認為因為她是女人才有辦法說出那些話。他最不想聽到的話,居然從最不想聽她說出口的部下口中說出來。

  雖然受到的衝擊和失望都非同小可,但是跟受到打擊又有點不太一樣。彷彿發現找了半天的東西原來就在眼前的那一瞬間,驚訝與被自己打敗的錯愕感同時湧上。美雲一直都在三上眼前。雖然話不多,但是三上深知她其實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頭腦也很敏銳。

  然而……。

  因為她是女人。直到美雲說他狡猾,他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這麼想的。並不是拿她當替身,也沒有打算要把自己還沒有被汙染的部分寄託在她身上。他只是想要保護她而已。一個連老婆和女兒都保護不了的男人,如果上司和部下的這段有限時間只有一、兩年,自己一定可以保護好對方。美雲就是被他選中的對象。

  說穿了還是替身,而且是造孽又缺德的「家家酒」,他果然還是很狡猾。

  Amigo。笑聲。酒精的氣味……

  他想到為了增強抵抗力,就應該要把她丟到一堆細菌裡。先不管她在工作上的熱忱,美雲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單純?三上開始擔心了起來。斬釘截鐵地說再骯髒的事她都能做的這個女孩,接下來會往哪裡去呢?

  <我也想對外打開警方的那扇窗>

  今年春天,當三上提到「窗口」的構想時,美雲還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她認為只有派出所才是警察的窗口。過了一段時間,她在一次聚餐的場合吐露了心聲。要是全國的派出所員警都能誠實地和市民接觸的話,大家對於警察的印象和評價自然會變好……。

  那麼,身為廣報室的一員,美雲想要打開什麼樣的窗呢?

  她其實是想清楚了吧!只要搞定一個記者,就可以向百萬、千萬的國民宣揚「警察的正義」。只要有愈來愈多的記者願意做面子給警察,即使無法保證全國各地的派出所員警能擺出多好的服務態度,但至少可以進行大規模的形象包裝。所以她才去了Amigo。說穿了,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諏訪肯定會毫不遲疑地同意她這麼做吧!平常他在應付記者的時候就會利用酒席和女人,這點跟上層求之不得的支配媒體策略也不謀而合。「窗口」就不一樣了。既不是戰略,也不是記者對策,而是每天的習慣。基於擔心警方鎖國化的心情,每天都要思考當警察和媒體陷入死胡同時,到底還有沒有出口。也就是期待內外的空氣能夠互相融合,除了鬥爭以外還能發生些什麼的開放的心窗。

  他有點放心不下。不是擔心美雲是如何理解的,而是一開始把「窗口」掛在嘴邊的時候,自己的心態其實很可疑。那真的是他的真心話嗎?下定決心,兩年後就要回刑事部。為了在這兩年內認命工作,他需要一個心靈上的支柱。如果那是為了替自己找藉口而說的話語,那他究竟讓美雲看到了什麼樣的窗口?

  不對……。

  還是有的。

  不管一開始的心態如何,他還是想過無數次,廣報官的確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直到亞由美離家出走。

  亞由美離家出走之後他也想過。

  「老公……」

  是美那子的聲音。三上以為自己不小心睡著了而有些手足無措。

  「不要緊吧?」

  聲音從洗臉台傳來。這個澡洗得太久,害美那子擔心了。

  「沒事,我要出去了。」

  嘴上是這麼說,但三上並沒有離開浴缸。

  身體並沒有溫暖的感覺,也不覺得待在浴室裡的時間有久到需要讓人擔心的地步。自從亞由美離家出走以後,不管是洗澡、上廁所還是洗臉刷牙,總之是所有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步調全都亂了套。還曾有過沒完沒了一直刷牙的時候。倒也不是在想亞由美的事,只是不停地刷牙。為了逃避,為了不要思考任何事。

  他沒有想像過亞由美死掉的樣子。亞由美還活著,絕不能悲觀。但是……。

  在那之後就一片空白了。

  只要亞由美還活著,就一定在某個地方。或者站著,或者正在走路,或吃飯,或睡覺。但是腦海中完全浮現不出亞由美正在做這些事的樣子。每個人都在嘲笑醜陋的自己,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臉。他實在無法具體地想像出亞由美在家以外的某個地方過日子的樣子。錢從哪裡來?有睡覺的地方嗎?離家出走的女高中生最常見的生活方式不是打工,就是跟男人或歡場聯想在一起,但這些事都很難跟亞由美做連結。那她靠什麼過活?露宿街頭?二十六萬名員警的天線不可能偵測不到一個露宿街頭的年輕女孩。那是有人照顧她囉?那個人是誰?既不通知父母也不告訴警方,說是要保護一個十六歲的少女?這可是犯罪行為。受到監禁了嗎?這就是結論嗎?要他接受這樣的想像度過每一天嗎?

  所以還是別想了吧,也不給美那子任何想像的空間。亞由美還活得好好的。每次講到這裡就打住,強制性地結束話題。美那子也絕口不提,每次講來講去都是電話的話題。只有這樣的話還可以接受。亞由美握著公共電話亭裡話筒的身影是夫婦倆唯一可以想像亞由美在外的樣子。

  「回來吧!」

  三上試著講出這句不知道已經講了多少遍的話。

  外面怎樣都沒關係,只要亞由美回來就好了,以後的事一定會有辦法的。

  「快回來吧!」

  也許是明天。或是後天?又或是更遙遠的以後?

  為了明天……。

  所有人不都是這樣嗎?為了明天而浪費今天。

  愚不可及嗎?才沒有這回事。為了明天犧牲有什麼不對?就算把今天變得再骯髒、再下流、再醜惡也無所謂。只要還有明天,只要明天能比今天更好就行了。

  你變了。

  我才沒有變,一點也沒有。

  你一定要好好地支持她。

  我會的,絕對不會讓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美那子並沒有傷害亞由美,亞由美也不是故意要傷美那子的心。

  凝結的霜碎裂,在黑暗的窗戶上拉出一條長長的痕跡。眼皮好重,這次睡魔的威力十分強大。

  那個交通安全的護身符收到哪裡去了?

  黑暗持續擴大著。

  眼前浮現一雙手。

  美那子穿著白無垢[註],臉上露出平靜的笑容,朝三上伸出了雙手。

  [註:日式新娘禮服,為正反兩面皆為純白色的和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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