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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史上最兇惡綁架撕票事件) by 橫山秀夫

2019-10-28 20:46

  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即使同樣都是上二樓,但是去警務課要走另一座樓梯。紅地毯從廳舍的玄關一路延伸到這座樓梯,上了二樓往右轉,再一路延伸到相鄰的秘書課和公安委員室前。

  三上推開秘書課的門,與坐在最外面的戶田愛子四目相交。石井不在課長的座位上。

  「課長呢?」

  「在接待室裡。」

  三上看了一眼右手邊牆壁上的門。課員口中的「接待室」指的是密談時所使用的「秘書課別室」。

  「我等他。」

  三上踩著地毯,走到位於秘書課正中央的沙發坐下。材質和坐起來的感覺都跟廣報室的沙發不同。沙發周圍還適當地配置著可以阻擋外來視線的觀葉植物盆栽,只要選對角度就可以不用跟任何一個課員的視線對上。

  很安靜。雖然秘書課本來就這麼安靜,但是這麼安靜反而令他坐立不安。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地瞥向辦公室的左後方。兩扇木紋十分鮮艷的對開大門是本部長室的入口,「在室」的燈是亮著的。課員跟往常一樣,繃緊神經工作著。不過就算是「不在」的燈號,他們也很少會放鬆偷懶。副課長、主任,乃至於一般職員全都恭敬有禮、無懈可擊,跟縣廳的秘書課員比起來也絲毫不遜色。

  格格不入的感覺莫此為甚。雖然辦公室不在一起,但三上也是秘書課的一員。從警察廳迎來本部長,保護他、然後再把他「毫髮無傷」地送回東京,可以說是秘書課上下唯一且絕對的任務。

  戶田端茶過來。

  「還要很久嗎?」

  三上小聲地問,戶田搖頭表示不知。

  「不過課長已經進去很久了。」

  「裡面還有誰?」

  「二渡調查官。」

  直到戶田離開之前,三上都處於停止呼吸的狀態。

  慢慢吐出的氣息中帶著熱度。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與二渡近距離擦身而過,要再說是偶然才真的是自欺欺人。他是為了長官視察或是跟64有關的事而來找石井——應該要這麼想才自然。

  三上凝視著別室的門,彷彿能透過那扇門看見一道瘦削的背影,宛如用美工刀刻劃出來的深邃輪廓。銳利而且充滿知性的雙眼……。

  不對,烙印在視網膜上的是另一雙眼睛。

  遙遠的夏日,一面用雙手獻上毛巾,一面盯著三上的那雙眼神雖然歷歷在目卻難以形容。

  他們是同一所高中、同一個年級,甚至還是同一個劍道社的社員。在三年級的最後一場縣大賽上,三上是團體賽的主將,二渡則是候補。他的劍道並不厲害,加上運氣不佳,碰到的同學和學弟儘是從鎮上的劍道場裡出來的精銳。第一場,三上使出得意的「擊胴」,一舉擊敗對手學校的主將。當他滿身大汗、意氣風發地回到休息室的走廊上,卻找不到一年級學弟應該要事先準備好的毛巾。原來是啦啦隊的巴士遲到,所以學弟們全都跑去幫忙卸行李了。三上不耐煩地四下張望,發現二渡就在他的視線所及之處。他已經完全想不起當時發生什麼事了,大概是自己用眼神示意二渡「把毛巾拿過來」吧!

  二渡馬上起身,從後面繞過觀眾席,不一會便提著冰桶回來,從裡頭拿出毛巾無聲地遞給三上,而且還依照劍道社的規矩,擺出以雙手奉上的姿勢。但是他的態度一點也不顯得卑屈。二渡兩眼直視三上,眼神透著古怪,沒有光彩,也沒有任何意志和感情,看起來就只是兩個黑洞。十七歲的二渡克制住自己,扼殺了自己的意志和感情,就連內心深處肯定正澎湃洶湧的屈辱、憤怒、不甘心也全都被他收斂得一乾二淨。

  幾個月後,三上在劍道社畢業學長的推薦下報考警校。當他在考場看到二渡的身影時,整個人愣住了。「我覺得當公務員也不錯。」從他口中問出來的就只有這一句話而已。直到現在,他還是想不通二渡為什麼會選擇走上當警察的路。劍道社是社會的縮影,在如果不把同伴比下去就無法成為選手的肅殺之氣中,三上從來沒有把加入社團後才第一次握竹刀的二渡放在眼裡。二渡是真的很努力,練習從來沒有缺席過,也不曾聽他抱怨過半句,至少不是會在背後扯別人後腿的人。但那或許只是表面印象也說不定,總之記憶十分模糊,能想起來的也只有「嗯。」「是的。」「沒錯。」這種單調至極的答腔而已。在身心都很狂野的高中時代,自己從未關心過這個沉默又一點也不有趣的萬年板凳選手,兩人之間也沒有發生過任何可以讓人感受到和對方一起度過青春歲月的戲劇化事件。雖然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社團裡度過了三年的時光,但是三上卻一點也不瞭解二渡這個人。

  三上以第三名的成績從警校畢業。當他得知第一名是二渡的時候,所受到的衝擊令他永生難忘。不過,接下來還有更令他驚訝的事。二渡一關又一關地考過升格考試,一下子就平步青雲。隸屬於警務部門,特別精通人事,四十歲就升任為警視,創下D縣警最年輕升任警視的紀錄,而且這個紀錄至今尚無人能破。從此以後,二渡連續七年都坐鎮在組織營運的核心,穩坐警務課調查官的寶座。也因此,「王牌」的名聲不脛而走。再加上深受特考組的器重,據說就連幹部人事的草案也交由他一個人全權處理,使他成為歷代警務部長的心腹。如今,二渡身為「地下人事部長」,已經是不可侵犯的存在了。

  還不是警務養的狗。三上已經養成每當二渡出現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就如此貶低他的習慣。不是不服氣,而是刑警的自負與排他的意識讓他這麼說。當時,他已經離開那個爭奪領章上星星數量的部署,在繩之以法的惡棍人數有多少就有多少發言權、極為簡單明瞭的世界裡找到一片天。即使「前科」不會消失,他也交出成績來克服了。永遠被需要,永遠回應別人的期待。自己已經站在二渡的「人事魔掌」無法觸及的地方。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現實,直到……。

  或許他根本是被擺了一道。

  他盡量不讓自己去想這個問題,因為只要一想就會開始疑心生暗鬼。這會讓自己連廣報官這個安身立命的場所也沒了,並失去心靈的平靜。因為不想事情演變成這樣,所以三上一直不去正視這個問題。

  「三上廣報官」真的是赤間一個人決定的人事嗎……?

  剛好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傳出三上即將要調到警察廳刑事局的消息。有力、幾乎已定案……像這樣的耳語不絕於耳。然而,最後答案揭曉時卻不是那麼一回事。變成是同期的前島泰雄升任為警視,前往東京。依照慣例,前往警察廳的人就是將來的部長候選人。三上等於是在上車的前一刻,才被沒收車票、被取消出人頭地的資格。如果只是這樣的話,他還可以逞強地說他才不想去警察廳那種地方呢!他曾經為不怎麼失望的自己感到驕傲。但是,接下來由赤間告訴他的人事異動卻讓三上感到毛骨悚然。當時,腦海中掠過的不只是「前科」二字而已,還一瞬間看到了那年夏天,那兩個沒有光芒也沒有感情的黑洞。

  長達二十八年的警界生涯,他始終認為人事是「神的旨意」。這也是他用來趕走前科陰影的自我催眠術。這是他第一次在這項人事裡感受到「人」的運作。如果只是要強化應付記者的策略,讓前島來當廣報官也可以。他和三上一樣,都是從刑事部一路爬上來的人。由於在強行犯搜查股的資歷也很久,若單從「戶籍效果」上來看,他甚至比三上更鎮得住場面,所以不禁讓人懷疑裡頭有鬼。二渡和前島的關係一向很好,再加上他們在警察學校的宿舍裡曾經是室友,到現在可能都還有超越警務與刑事的深交……。

  有動靜了。三上把視線瞥向別室的門。只見門被推開,二渡和石井並肩走了出來。

  視線馬上就交會了。

  「喔!」

  二渡先打了聲招呼。精英分子的風貌如今是愈磨愈亮了。當初那個即使對砍一百次,一百次都可以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的軟弱候補社員已經不存在了。

  三上反倒有點擔心自己能否發出一如往常的聲音。

  「聽說你早上有打電話給我?」

  二渡微微點頭。

  「課長剛才已經告訴我了。」

  言下之意是那通電話的確是打來問亞由美的事。是基於同期的情誼嗎?還是對於警務課調查官的職務來說是必須進行的確認呢?

  太好了!二渡繼續用眼神示意,然而並沒有化成語言就快步離開秘書課。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在海外到處飛的商務人士。三上雖然很想衝上前去問他為什麼要插手64一案?幸田手札是什麼?但是卻一步也跨不出去。知道電話是打來問亞由美的事之後,他的氣勢就被削弱了。不對,是被迫看見彼此之間的戰力懸殊,所以退縮了。這裡是警務部的土俵[註],以馬馬虎虎的心情進行衝撞根本就連相撲都稱不上。

  [註:日本相撲力士比賽的場地。]

  「過來坐,三上老弟。」

  回到別室的石井伸手招呼他過去。

  「二渡來幹嘛?」

  三上邊問邊坐到沙發上。

  「哦哦,是為了改建廳舍那件事啦!因為明年夏天就要動工了,所以差不多得開始找暫時棲身的地方了。到時候要分散開來是勢在必行,但這麼一來,就得先決定要把大頭放在哪裡,畢竟有本部長的地方才是D縣警的所在地嘛!」

  石井是個不會說謊的男人。如果剛才是在跟二渡密談有關64的事,現在絕對沒有辦法像這樣對答如流。也就是說,這事是赤間跳過石井直接對二渡下的命令囉!以他們的性格來說,的確是這樣比較自然。

  「我正想打電話給你呢,被害人的家屬怎麼說?達成共識了嗎?」

  被石井這麼一問,三上終於回到現實。

  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三上坐直身體並壓低音量說:

  「這件事我明天會再繼續跟進,不過俱樂部那邊比較棘手。」

  「怎麼說?」

  石井的眼中浮現出畏怯的神色。

  「就是那個匿名問題,他們說要對本部長提出抗議文。」

  「對本部長!」

  石井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這是在開玩笑吧?」

  「不是……」

  「別開玩笑了,絕對不行!絕對不能讓他們這麼做!」

  「俱樂部總會已經決定了。」

  「別為難我了。什麼抗議文嘛!這萬萬不能收,你一定要想辦法擺平。」

  看起來就像是要不到東西的孩子。石井一副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只要公佈主婦的真實姓名,他們就會收手——對方是這麼說的。」

  「那、那也不可能,部長是不會答應的。」

  「總比讓他們把抗議文交給本部長好吧!搞不好還會影響到長官視察。」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決定不公佈姓名的人就是部長自己。」

  部長決定的?車禍是在Y署轄區內發生的,所以三上一直以為是Y署決定不公佈姓名。

  「阪庭先生打電話來請示,然後部長就決定不公佈姓名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

  Y署長阪庭是石井的前任,一直到今年春天以前他都擔任著秘書課長的工作。只要是本部的人,沒有人不認識他。因為甘於讓赤間使喚,極盡逢迎拍馬之能事,所以不只是榮升,還是以「跳級」的方式空降到一百三十人規模的Y警署當署長。換句話說,阪庭不敢自己以署長的身份下判斷,認為事先向上級報告是最好的自我保護之道,所以才來請示赤間。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事情的確難辦了。赤間一旦決定的事,可不是底下的人說兩句話就可以改變的。就算是要他兩害相權取其輕,也可能會有犯上的危險。

  既然如此,三上只好提出他剛剛在來這裡的路上想到的折衷方案。

  「那如果不要寫成聲明文,以非正式發表的方式把名字告訴記者們呢?」

  這是我個人在自言自語……這是以前刑警要告訴記者消息時常用的慣用句。

  三上先表態是自己在自言自語,然後把菊西華子的名字以口頭的方式告訴記者。雖然是迂迴的手法,但至少不是「屈服」,還可以勉強算在「方便行事」的範圍內。既可以保住組織的面子,也因為是他的自言自語,所以不會留下白紙黑字的證據,也不會成為日後的可循之例……。

  「我個人認為是個好主意,但不知道部長會怎麼說?」

  石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總之你先試著幫我跟部長說說看。」

  「我會盡力而為,不過今天因為有客人從東京來,所以部長出去了。俱樂部那邊給的回答期限是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四點。」

  「瞭解。今天晚上或明天一大早我就會跟部長說,不過不知道結果會怎樣,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壓住俱樂部那邊喔!就算真的演變成提出抗議的局面,也一定要由你或我這邊擋下來喔!」

  石井的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真的拜託你了,我們家這位可不是普通人。」

  縱然石井這麼說,但浮現在腦海中本部長的形象卻很模糊。他當然知道本部長不是「普通人」。□內欣司,四十四歲,比三上還小兩歲。在擔任過警察廳的會計課長以後,被調到D縣警。順利的話,明年春天就會回去當人事課長。不光是警方,所有的組織都一樣。只要掌握住人和錢,就能爬上高位。□內目前被視為是同期中最接近警察廳長官寶座的人。

  如果這個長官候選人被出社會不久的年輕記者包圍住,還讓記者們把抗議文一把塞進他懷裡的話……太難看了,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有什麼好笑的?」

  三上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眼前的石井不滿地噘著嘴。

  「什麼?」

  「你剛剛在笑吧!」

  他才沒有笑。

  「你給我認真一點。要是你不好好做的話,後果可是會很嚴重。」

  三上敷衍地點個頭,離開別室。「在室」的燈還亮著。

  一直到走廊上,他才反應過來。

  太難看了,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他笑的是當真這麼認為的自己。

  石井那德性跟Y署長阪庭根本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把靈魂賣給□內和赤間,做著明年或後年就能榮升的美夢,一面避重就輕地處理每天的公務,害怕的從來不是失敗而是被上頭判定為失敗的失敗。三上笑的是和這傢伙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以同樣思維謀求解決之道的自己。

  三上走在陰森森的走廊上。

  警務部的人、秘書課的一員——自己的確是這麼想的。他已經在管理部門待了半年以上,正如同皮膚會吸收肉眼看不見的分子一樣,體內的細胞早就已經不知不覺地吸入了管理部門的空氣。不應該是這樣的,自己是真的想要改革廣報課。他曾經對自己發誓,這兩年一定要有所作為。那麼,這股無力感又是怎麼來的?這比要在不存在著殺人犯和貪官汙吏的世界裡把殺人犯和貪官汙吏繩之以法還要耗費體力、還要磨損精神,到頭來只是白白消耗自己而已。

  三上不寒而慄。二渡已經在這裡待了二十八年。當三上還是刑警,貪婪地用肺呼吸的那段漫長時間裡,二渡卻在這個對內封閉的世界,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地持續用皮膚呼吸。那會衍生出什麼?又葬送掉什麼?助長了什麼呢?光是想像就令他毛骨悚然。那個在高中時代的正式比賽中不曾揮舞過竹刀的男人,他那單薄的胸膛底下,究竟構築著什麼樣的原理呢?

  同族的怪物……。

  自己也差不多要變成同類了。曾幾何時,他已經穿上警務的制服,一面說這只是一時的、只要想脫掉隨時都可以脫掉,一面繼續把手伸進袖子裡。沒有人能夠保證,最後會不會變成與自己的意志無關,只是機械式地穿上那一件又一件的制服。最後讓衣服也變成是皮膚的一部分,這輩子再也擺脫不掉。

  心裡充滿想要吶喊的衝動。

  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臉。像這種時候,腦海中肯定會浮現出亞由美微笑的臉。那抹溫柔的微笑可以說是安定內心的裝置,它始終在腦海中浮游著,直到三上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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