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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史上最兇惡綁架撕票事件) by 橫山秀夫

2019-10-28 20:46

  雪花在暮色中隨風飛舞。

  拖著沉重腳步下了計程車,身穿警用夾克的鑑識課員早已在警局大門口等候。在他們的催促下進入警局內,穿過值班員警的勤務室,沿著昏暗的走廊往前走,最後再從裡面的後門進到員工用的停車場。

  停屍間靜靜地座落在警局的最角落。那是一棟沒有窗戶的簡陋小屋。抽風機發出低沉的運轉聲,彷彿在告訴大家:「內有屍體」。鑑識課員把門打開,隨即退到門邊,只留下一個「我在這裡等你們」的眼神示意。

  連默禱都忘了。

  三上義信把門推開,鉸鏈發出聲響,甲酚的味道直衝眼鼻而來。手肘一帶可以感覺到美那子的指尖正隔著大衣的布料緊抓著自己。

  刺眼的燈光從天花板上直射下來,及腰的驗屍台上鋪著藍色的塑膠布,從塑膠布上可以看出一個覆蓋著白布的人體隆起物,身形比成人還要小一點,但也絕對不會讓人聯想到小孩子,這種半大不小的隆起形狀讓三上倒退了幾步。

  ——亞由美。

  三上趕緊把這三個字吞回去。要是在這裡喊出女兒的名字,那具屍體似乎就真的會變成女兒的遺體。

  把白布掀開。

  頭髮……額頭……緊閉的雙眼……鼻子……嘴唇……下巴……。死亡少女的蒼白容顏呈現在眼前。

  凍結的空氣瞬間恢復流動,美那子的額頭抵在三上的肩口,原本緊抓著三上手肘的五根手指正慢慢放鬆。

  三上抬頭望著天花板,從腹部的深處慢慢吐出一口氣。根本不需要確認身體的特徵。從D縣搭新幹線和計程車趕來,一共花了四個小時,遺體的身份確認作業卻只花了短短的幾秒鐘就結束了。

  年輕女孩投水自殺——三上在接到這樣的聯絡之後飛奔而來。據說是中午過後在附近的沼澤發現一該名少女,栗子色的髮絲裡還殘留著濕氣。年約十五、六歲,或者再稍微大一點。因為距離死亡的時間沒有很久,所以臉還沒有開始浮腫,從臉頰到下巴的細緻輪廓及帶點孩子氣的嘴角看來,都還完好無缺地保留著生前的樣子。

  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諷刺的念頭。亞由美夢寐以求的,或許正是少女這種柔弱姣好的容貌也說不定。

  即使在已經過了三個月的此時此刻,他還是沒辦法冷靜地回想當時的一切。二樓的小孩房間裡發出了宛如要把地板踏破的巨大聲響。鏡子碎了一地。亞由美蹲在昏暗的房間角落,用拳頭捶打、撓破、抓花了自己的臉。我不要這張臉!我想死……。

  三上對著少女的遺體雙手合十。

  這個女孩也有父母吧,也許是今天半夜、也許是明天,無論如何她的至親早晚必須在這個地方面對這個事實。

  「出去吧!」

  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彷彿有什麼乾澀的東西正黏在自己的聲帶上。

  美那子還是一臉茫然的樣子,完全沒有半點反應。睜得大大的眼睛,看起來就像是缺乏意志與感情的玻璃球。這並不是第一次,這三個月來已經是第二次看到跟亞由美同樣年紀的少女遺體了。

  外頭開始飄起夾著雪花的雨絲。

  在昏暗的停車場裡,有三個人影正呵出白色的氣息。

  「呃,不管怎麼說,真是太好了……」

  皮膚白皙、看起來心地很善良的署長一面遞出名片,一面露出複雜的笑意。明明不是上班時間,卻還是穿著制服。就連一旁的刑事課長和組長也都穿著制服。肯定是考慮到萬一遺體真的是三上的女兒,這麼穿比較不會失禮。

  三上深深地一鞠躬。

  「謝謝你們特地通知我。」

  「千萬別這麼說。」

  署長省下「大家同樣都是幹警察的」這句話,轉而面向署廳舍的方向,說:「進去裡頭暖一下身子吧!」

  穿著大衣的背後被輕輕地推了一下。視線一轉,對上美那子若有所求的目光。眼神透露出她想早點離開這裡。三上也有同樣的想法。

  「感謝你的好意,但新幹線的時間快要來不及了,我們這就告辭了。」

  「何必這麼趕呢?今晚就住下來吧!我已經替二位安排好住宿了。」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明天還要上班,非回去不可。」

  聽到「上班」二字,署長看了一眼手裡的名片。

  ——D縣警察本部警務部秘書課調查官<廣報官>警視 三上義信——

  署長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說道:

  「要應付那些記者真是辛苦你了。」

  「嗯,還好……」

  三上不置可否地回答。

  腦海中浮現出當他離開廣報室的時候,那些記者們挑釁的表情。當時正為了警方聲明的內容而吵得不可開交,突然就接到發現溺斃屍體的電話。當他一言不發地離席時,那群不知道三上家裡發生什麼事的記者幾乎要暴動了。話還沒講完吧!你打算逃走嗎?廣報官……。

  「你當廣報官已經很久了嗎?」

  署長臉上露出同情的神色。他負責的單位是由副署長或次長對外發言,但是在規模比較小的地方警署,通常都是署長親自站在第一線面對記者。

  「今年春天才剛上任,不過年輕的時候也有稍微接觸到這方面的工作。」

  「一直待在警務部嗎?」

  「沒有,我之前一直都是待在二課的刑事單位。」

  就連這個時候,也還是有些無法言說的自負湧上心頭。

  署長模稜兩可地點頭。看來這個縣警也沒有出過來自刑事單位的廣報官吧!

  「對調查比較瞭解的話,記者也多少比較願意聽你說話吧!」

  「要是能這樣就好了。」

  「事實上,我們也很傷腦筋呢!總是有記者喜歡捕風捉影地寫些有的沒的。」

  噘起嘴來抱怨的署長把臉轉向車庫的方向,把手舉起來。當三上看見署長的黑頭車車燈亮起時,內心慌張了起來。加上原本應該在一旁待命的計程車已不見蹤影。雖然背後再次被輕推了一下,但這個時候如果還堅持要叫計程車的話,等於是把當地縣警的好意丟在地上踩,這讓三上躊躇不已。

  前往車站的馬路十分陰暗。

  「你看,就是這個沼澤。」

  當右手邊車窗外的夜色變得更加深沉時,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署長迫不及待地開口。

  「網路真是令人頭痛的發明呢!有人吃飽沒事干地列出一張『十大最佳自殺新地標』的清單,這個沼澤就是其中之一,還取了『誓約的沼澤』這種莫名其妙的名字。」

  「誓約的沼澤?」

  「因為這個沼澤從某個角度看來是心形的,所以就盛傳可以在來世修成正果之類的鬼話。今天這個女孩已經是第四個了。之前甚至還有人特地從東京跑來自殺,結果報紙上捕風捉影地亂寫一氣,後來甚至連電視台都跑來採訪。」

  「那還真是傷腦筋呢!」

  「一點也沒錯。就連一般人的自殺都能寫成一篇報導,這個世界是怎麼了?如果有時間的話,真希望能向三上先生請教一些對付記者的訣竅。」

  彷彿是害怕沉默一般,署長一直滔滔不絕。不過話題始終引不起其他人的興趣。雖然很感謝他的費心,但是三上的回答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搞錯人了。那具屍體不是亞由美。但是胸悶的感覺卻跟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因為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祈禱,祈禱那具屍體不是自己家的孩子,祈禱那具屍體一定要是別人家的孩子。身旁的美那子一動也不動。偶爾碰到的肩膀感覺上比平常更弱不禁風。

  車子在十字路口轉彎,正前方出現了炫目的新幹線車站。站前廣場非常大,中間散佈著好幾座紀念碑。人影稀稀落落。以前就有耳聞這是個無視乘客人數、基於政治考量所興建的蚊子車站。

  「署長,請不要下車,以免被雨淋濕。」三上趕緊說道。

  後座的車門才開到一半,但前座的署長已經搶先一步下了車,臉色還有些泛紅。

  「因為身高及痣的位置很接近,所以想說有這個可能……結果卻是不正確的資訊,害你們白跑一趟,真的很抱歉。」

  「別這麼說……」

  三上覺得過意不去,手被用力地一把握住。

  「不要想太多,令千金一定還活著。有二十六萬名夥伴正二十四小時進行地毯式搜索,一定會找到。」

  三上深深地一鞠躬,目送署長的車離去。

  美那子的脖子被冰冷的雨水打濕,拖著失魂落魄的身子往車站裡走去。車站前派出所的燈光映入眼簾。一名看起來像是喝醉了的老人坐在馬路上,正在甩開年輕巡查[註]的手。

  [註:日本警察的階級之一,為組織中最基層的階級。]

  二十六萬名夥伴。

  署長的話並沒有誇張。亞由美的大頭照早已傳遍全國大大小小的警察設施,舉凡轄區內的警察局、派出所、駐在所[註]……等,素未謀面的同事們全都不分晝夜、地毯式地搜索跟「自家人的女兒」相關的消息。警察一家。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可靠的了。他沒有一天不心存感激,每天都認為自己身為這個強大組織的一員是件幸運的事,然而……。

  [註:日本警察的設施之一,位於郊外或離島等偏遠地區,功能跟派出所一樣。不同於派出所是由多名員警輪值,駐在所通常只有一名員警,所以也兼員工宿舍。]

  三上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氣。

  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緊抓著組織不放這件事,居然會成為自己的弱點。

  服從……。

  有時候他也會覺得血液沸騰。

  但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美那子。為了找出失蹤的獨生女,為了能再用這雙手擁抱活生生的她,為人父母沒有什麼是不能忍耐的。

  新幹線的月台開始廣播。

  車上有一堆空位,三上讓美那子坐在窗邊,小聲地說:

  「署長不是也說了?沒事的,亞由美一定還活著。」

  「………」

  「很快就會找到的,不用擔心。」

  「……嗯。」

  「她不是有打過電話回來嗎?那孩子其實是想要回家的。所以再忍耐一下,不用多久她就會突然回來。」

  美那子還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幽暗的車窗映照出她端正但憔悴了許多的側臉,想來是沒有心思化妝和上美容院。然而,這樣卻反而突顯出她天生麗質的自然之美。要是讓美那子知道這一點,她會怎麼想呢?

  三上的臉也映照在窗戶上,兩隻眼睛緊盯著亞由美的幻影。

  她大聲叫罵著自己遺傳了父親的醜陋長相。

  對於母親的美麗,她是如何地深惡痛絕。

  三上把視線從窗戶上移開。

  這只是暫時的狀況。類似出麻疹的症狀。總有一天她會清醒過來。就跟小時候不小心犯了錯的時候一樣,吐吐舌頭回家來。那孩子不可能真的憎恨父母、故意讓父母難過。

  車廂搖晃著。

  美那子靠著三上的肩膀。不規則的呼吸既不是睡著時的呼息,也不是喘息。

  三上也閉上眼睛。

  即便閉上眼睛,車窗上那對美女與野獸般的夫婦還是烙印在他的眼瞼深處,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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