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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元旦的早上,坂築巡子的身體不能動彈了。她沒法自行從床上起身,也沒法好好地坐在馬桶上,需要靠鷹彥攙扶着。

儘管如此,還是把矮桌放進作為臥室的和室,她和鷹彥、美汐、憐司,還有年末來訪的親友,也就是鷹彥的妹妹,同時也是憐司母親的美野裏一起圍着年菜坐着。

就連屠蘇酒①,巡子也抿了點潤潤唇,以笑臉問候道,「新年好,今年也請關照。」

—月二日,按照上門診治的山隅的處方,輸液的量進一步減少了。他對巡子和家人說明,今後可能會有看見幻覺的情況,但只是一時的,不用擔心。然後他還提議,如果身子滯重得難以忍受了,就連呼吸都困難的時候,也有鎮靜的方法。說是用藥物使意識恍惚來緩解痛苦。只是,深度鎮靜之後,似乎會無法明確地表達意識。

巡子回答說,「這個,我不要。」她希望在活着的時候明確表達意識。就算無法表明,也希望保持着具有意識的心。而且還不知道靜人甚麼時候回來……

一月三日,助產士姜女士上門來給美汐做檢査。她說胎兒已經順利下移,有百分之五十的或然率會比預定的十一日更早,也就是在這一週內出生。

傍晚,美野裏因為工作回了滋賀。她再三抱歉說很快就會再來,巡子因此揶榆道,「你連我那份年菜也吃了,又變胖了不是?」並說,「來我家又會長胖,別再來也好。在家減減肥吧。還有……美汐她,請你……」說着,巡子在胸前合掌。

一月四日,就算被攙扶着也沒法坐在馬桶上,儘管量不多,不得不仰賴尿布。她希望至少自己來換尿布,但美汐和鷹彥說想幫忙,她決定這樣想,託付上自己的整個身體……這一形式的信賴,是她尚存的還能給別人的東西。為防止禱瘡的翻身則由鷹彥和憐司來幫她做。憐司住在靜人的房間,休假結束後仍從這個家去公司。

一月五日的晚上,憐司還沒下班,美汐在鷹彥洗澡的時候給巡子換了尿布。剛把睡衣理回去,美汐突然轉身背對她啜泣起來。

「怎麼……肚子疼了?起了陣痛?」巡子用無力的聲音問道。

美汐擦擦眼角,轉回這邊:「對不起,媽……我光說些任性的話,讓你做了各種治療……結果只是苦了媽……真的對不起。」

甚麼嘛,巡子鬆了口氣。就選擇的治療方法以及得病前的生活狀態做反省的時期早已過去了。現在重要的,是如何度過剩下的時間。

「好了,這都是我自己選擇的……你的話聽起來很自以為是。」她好不容易才說出口,握了拳,在女兒腦袋上與其說是敲不如說是輕輕地一放。

「美汐……我是感謝的……有你在我身邊……真好。」

「……可要是哥哥,對媽來說,大概更好吧……」

美汐垂着眼說出的話讓她胸口一疼。她不曾把靜人和美汐比較着撫養,甚至可以對天發誓這份愛沒有差別,可有時候孩子會把家長的哪怕一句話尾都做了神經質的理解,這是巡子自身也經歷過的情形。父母一定希望是開朗且受人喜愛的哥哥繼郎活下來,她抱着這樣的想法活到了今天。父母到死都沒提及這件事。他們大概不清楚巡子的心情吧。就算在臨死之際也好……要是他們說句你活着真好,就算知道是說謊,她在那之後的活法也會不同吧。

巡子張開放在美汐頭上的手,往下移到她濡濕的臉頰。

「你在五歲的時候倒是好轉了,但因為出生後立即發現你對牛奶過敏,一次也沒用過奶粉。給靜人用了比較多的奶粉,而且早早斷奶了……而對你,結果餵母乳餵到將近兩歲。是我把你生成這樣的,所以對你感到抱歉,並一直小心地看護你……但在剛滿兩歲時,你抓破了濕疹,開的藥不合體質,拉了肚子……等再開了腸胃藥,成分中用到牛奶,你全身通紅,差一點就過敏性休克,醫生說甚至有必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對不起,媽媽沒注意到對不起……我在醫院握着你的手不停地說道,你衝我微微一笑。好溫柔的笑臉……我當時覺得天使是存在的。你痊癒後回到家的時候,我緊緊抱着你,對神祈願……我說,如果,要是有轉世這回事,請讓我再一次,成為這孩子的,美汐的,媽媽……當時的心情,如今也沒有改變。」

美汐沉默了一會兒,倒在床上把臉壓了過來。這些,這些事……她抽噎地反覆說着。甚麼呀,巡子回問道。

「這些事……更早……更久以前,就和我說啊……」

巡子忍不住笑了,她撫摸着美汐的背說,對不起啊。說了很長的話,身體開始難受起來,她在床上躺倒,伸出手不斷撫摸着女兒顫抖的背。

一月六日,她說想以自己的方式善後,讓供奉祖宗牌位的寺院的和尚也就是榮哉師傅來了一趟。

巡子請求他,說葬禮極其簡單就行了,特別是有關喪主,鷹彥是個在精神上對出現在人前感到痛苦的人,美汐臨近產期,靜人也不在,所以希望能妥善處理。

榮哉師傅握住她的手,嗵嗵地敲着她的手背說道,你甚麼也不用擔心。

「還有啊……腦門上的三角形的布②,那個我也不想要……好像會變成鬼跑出來……」

榮哉師傅粗聲笑起來,回答說自己會好好唸經所以沒必要。

她也想對來往多年的鄰居以及朋友們告別,但從現在起一個個地見面似乎很困難,便讓鷹彥把靜人的錄音機拿下來。

「現在沒法見面,很抱歉。我想到你們每個人,就感到胸口暖了起來。你們和這樣的我來往,真的謝謝了。我丈夫和孩子們就拜託了。」她錄下留言,決定交由鷹彥他們處理,在葬禮上播放也好,放給弔唁的來賓聽也好。

一月七日,她一睜開眼,就意識到房間格外昏暗。床旁有鷹彥在。「已經是晚上了?」她問。

鷹彥或許不知該怎樣回答,他張着嘴,卻沒出聲。巡子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鷹彥把靠枕塞在她的背底下。窗外的院子在陽光下燦爛着。

(啊……漸漸地就這樣看不見了……但仍然知道物體的形狀……)

「我畫畫,可以吧?」

鷹彥打開素描本,把鉛筆拿在手中。她沒能立即理解他指甚麼事。他迄今為止應該沒畫過人物。如果他打算畫巡子……不要畫成這樣消瘦、變得醜陋之後,而希望畫成燦爛閃耀的少女時代啊,她想。

「……畫成,更漂亮的人怎麼樣?」她回答。

鷹彥眨着眼,開始揮動鉛筆:「我一直覺得,像爸爸那樣刷地消失一樣去世,是個好的死法。可是,我錯了。你的現在,在我看來,格外美。這樣的美……不管別人怎麼看,仍然可以是美……我期望這一點,要是也能給美汐的孩子看看……」

巡子將視線投向窗外。她想回答,但沒有言語可以表達,她想就這樣走了也不壞啊,閉上眼。重新睜開眼時,窗上掩着窗簾,天花板的日光燈亮着。

枕邊放着速寫本。她拿在手上。並不誇張,而是通過柔和的線條,以直接的表現手法描繪着現在的巡子的臉。那張臉因為疾病而消瘦,皺紋也多了。然而,或許因為是沉靜的睡臉,帶有從內心平穩下來的印…讓人感到有種安穩的美從畫的深處滲出,簡直像是年輕女孩在舒暢的午睡中假寐一般。

「……畫得好過頭了啊。」巡子喃喃着,把畫抱在胸前。她想這個當作遺照好了。

一月八日,周刊記者蒔野抗太郎來訪。沒有誰領着就徑自進屋來到邊的他,睜着本該失明的眼睛。巡子連聲音也沒法發出,他笑了。

「是奇蹟。是不是因為您來探望,給我帶來了好運?那之後,明知不行卻做了手術,但卻幸運地成功了。」

這挺好,真的挺好,巡子對他說道。蒔野稍微皺了下臉。

「您發不出聲。怎麼了?」

(我的聲音出不來?大概終於連聲音也失去了吧……)

「您的病沒好嗎?不過沒關係。我會接過靜人君的夢想,外出旅行。作為替代,我打算讓靜人君暫時回到伯母您的身邊。」

(真的?靜人要回來嗎?那孩子現在在哪兒?)

「已經到這邊了。請您等着。我今天是向您報告一下,還要做旅行的準備,就此告辭。我一定會接過靜人君的夢想。」

美汐拿了乾淨床單進來,和慌忙回去的蒔野交錯而過。巡子和她說起剛才應該在隔壁房間和美汐碰過面的蒔野。美汐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咦?我一直在隔壁房間……可是沒有任何人來啊……」

她想大概是美汐搞錯了,那之後,她對買東西回來的鷹彥和憐司也說起蒔野的來訪。憐司帶着困惑的表情和美汐對望了一眼。

(怎麼了……為甚麼,大家不高興呢?靜人要回來了呀。)

接着,鷹彥贊成地吁了口氣:「那個蒔野先生的眼睛能看見了嗎……很好啊。去探望有效果呢。靜人居然也很快就要回來,真讓人急切盼望……到那之前,你得好好的。」

從廚房傳來燉菜的味道。她的身體突然被抱住了。像是在給她翻身。

「伯母,你沒事吧?不疼嗎?今天是一月九號,現在是九號的下午五點。」

她聽見這句話。她懶得睜眼,就這樣沒動,緊接着,「你聽得見?小汐她這會兒在洗澡。伯父在做菜。伯父的手藝見長呢。」

是因為我啊,她想回答。但嘴巴動彈不了。

「你在睡?伯母……我呀……坦白說,我怕。不光是小汐,還有寶寶,真的有我就行嗎。像我這樣吊兒郎當的,能夠像伯母那樣愛家人嗎?」

(傻瓜。憐司……你不用這樣苛刻地看待自己。)

「還有啊,我珍惜他們母子兩人,可這是愛嗎……會不會是認死理呢……」

(用不着懷疑甚麼的。沒這樣的必要。如果是為了誰,為了某個人,覺得自己有些損失也沒甚麼的話……這就已經,可以是愛了。)

「我啊,在最近,突然想到了。我發現我呢,一直喜歡的,也許不是小汐,而是伯母……應該是從小時候開始,一直憧憬着……」

(哎呀,憐司的初戀,是我?不是故意討我歡喜吧。)

巡子睜開眼睛。憐司正在理被子,腦袋朝着這邊。她伸出手,放在他的頭上。憐司或許是吃了一驚,停止了動作。她想就這樣摸摸他的腦袋。手沒法如所想的動作,稍微往側面偏了偏。她又稍微往側面挪了挪手,今次回到原位了。她再次按同樣的方式一點點移着手。接着,壓抑的嗚咽聲從憐司的口中洩出。

十號。今天是一月十號。有人在耳邊低語了好幾次。

「你很努力啊。」有人說。她不知該怎樣回答,便笑給人看。究竟笑成了沒有,她沒有自信。

就連呼吸也很累。感覺上沒法把氣吸到胸膛深處,一試圖吸氣就咳嗽起來。咳嗽一直磨擦到了骨頭。因此她努力不咳嗽,重複着淺淺的呼吸。相當累。

媽,伯母,巡子,坂築太太,有人呼喚她。全都能聽見。因為呼吸就用盡了全力,沒有回答的餘地。她微微點了下頭。

「我再確認一次,不做鎮靜也行嗎?雖然會意識薄弱,無法說話,但已經是這樣的狀態,身體反而會切實地舒服些。」

「媽好好努過力了……」美汐帶着哭泣聲答道。

「伯母,你真的很厲害。不要再辛苦啦。」憐司嘶啞的聲音響起。

「……不,我們問一下孩子他媽吧。」鷹彥說。

(沒錯。要問問我。聽一下我的想法。我還留有意識。)

孩子他媽,巡子,鷹彥呼喚道。他問了鎮靜的事。巡子搖了搖頭。她說不出話。眼瞼也打不開。但她祈禱着要設法傳達過去,搖了頭。

(我都到這兒了。我希望能感覺這個家的溫暖,感覺家人的呼吸,直到最後。我想等着寶寶,等着靜人。就算來不及,我還殘留着等待所愛的人的幸福。)

她聽見,今天十一號哦。她聽見,伯母,和預產日一樣呢,小汐起了陣痛。媽,這個,好像對了。像是要生了。再過一會兒就好,你等着。就在剛才,我喊了姜女士。你這邊,山隅先生和浦川太太也很快就來。

巡子竭力呼吸着。她感到自己在用全身呼吸着。她只能想着呼吸的事。

不過……有甚麼傳到了耳邊。是美汐的呻吟聲吧。嗯,嗯。拚命擠出力氣的聲音傳來。要挺住,她想說。沒問題的,只要你信任自己和周圍的人,並且挺住,寶寶一定會自己出來,她會為了見你而來。

她聽見,痛,痛啊。她聽見叫喚聲,啊,啊。是眼看就要生下生命的聲音。我呀,在聽着生下新生命的人類的聲音的同時死去。我得以置身於這樣的瞬間,和我交替的無可替代的生命誕生到這個世界的瞬間。

突然,她感到有隻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她從感觸意識到是鷹彥。馬上就是十二號的早上了,他說。山隅先生他們回去了,不過一旦有個甚麼就立即過來。

姜女士在,美汐在努力,一整夜了,不過馬上要生了……這是因為你,因為有你而生出來的生命。

她感到頭被撫摸着。也感到溫暖的東西觸及嘴唇。她哭了。眼淚究竟出來沒有,她並不清楚。

美汐的聲音又高了一度。伯父,憐司的聲音響起。我去去就來,鷹彥說。我沒事,她點點頭。已經完全夠了,有你,真好……真是謝謝。

周圍的聲音突然飄遠了,彷彿隔了一層厚膜。呼吸突然變輕鬆了。

彷彿有隻看不見的大手溫柔地撫過她的胸口,說已經不用再勉強呼吸了。

儘管她仍閉着眼,卻知道頭頂上延伸着色彩繽紛的天空。

色彩像雲一樣湧動,太陽和月亮接連不斷地交替着。她穿過天地都被櫻花圍繞的地方,來到向日葵田。她想起兒時見過的風景。鮮艷的紅葉出現了。重重疊疊的紅色散落,變成了雪。她以為自己會被四下盡白的雪景掩埋,於是伸出手。

她來到遼闊的沙漠。不見人影,只有沙綿延着。她腳邊有座小沙山。像是她和丈夫還有好友三個人做的慰靈碑。碑的表面刻着「坂築巡子」。慰靈碑像是從裏面坍塌似的變成了沙,她一個人留在了沒有活物的沙海之中。因為過於寂寞,連眼淚也下不來。我死了?這是我最後的所在……?

她感到背後有人喊她。是個耳熟的聲音。她期待過的聲音說,我來遲了。她集中僅有的力氣,睜開眼瞼。她已經不清楚是不是真的看見了,是不是現實。

眼前有個人影在晃動。人影看了一會兒這邊,然後走到近前。人影跪下了,把右手舉向天空,左手垂向大地。右手放到巡子的肩膀之下,左手伸進她的膝蓋內側。

巡子被緩緩抱了起來。騰在空中的她被抱近人影的胸口。彷彿要進入那個人的胸騰內一般。極其溫暖,充滿了憐愛。

「你是……愛過我的人。」低語的聲音傳到耳邊。沒有混雜其他任何聲音,純粹澄澈的聲音響徹而來。

「你是……我深深地,感謝着的人。」

她被更用力地抱緊了。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彷彿融化掉一樣,變得透明,只有真正寶貴的宛如生命核心留存在對方的手裏。

「你是……我愛過的人。而且,是我從今往後也會繼續愛的人。」自己整個兒收攏在對方重疊的手心裏,完全進入其胸膛之內。

綠意萌生的草原上有許多人。草原的左側連接着森林,右側從沙灘漸變成海。天空給人以濃密藍色的印象,讓人想起沒被任何東西污染的原始天空。在這個悠然自得的世界裏,人們各行其是地放鬆着。剃着僧侶般短髮的威嚴男性,穿制服的女高中生,奔來跑去的孩子們,顯得和善的老人,擠在一起的全家人,相互照顧的老夫妻,抱着孩子的母親,還有像是外國人的人。年齡、膚色還有眼睛的顏色都不同,確實多種多樣的人們一同露出笑臉,享受着談話,或是欣賞着自然。

樹葉搖曳於微風中的森林的大樹樹蔭下,有巡子的父母。站在旁邊一身跑步裝束的繼郎朝這邊揮着手。在海邊,鷹彥的父母在沙灘坐下,慈愛地看着在岸邊玩耍的五歲左右的男孩。他們也注意到了巡子,朝這邊揮手。

在這個世界,任何人都被不加區別對待地存在着。而且,有這樣的感覺傳來,任何人都相互愛着……相互被愛……相互感謝着。

能踏入這樣的世界讓人喜悅,巡子已經沒了不安,也沒有躊躇,她朝人們那邊邁步。所有人都注意到她,帶着笑臉揮着手,迎接她。

就在這個時候,比背後廣闊的天空和大海的交界更為深遠的那頭,閃耀着彷彿與從前的世界相連的光,在那光芒的深處傳來了嬰兒高亢的哭聲。就在這一刻,在巡子剛剛離開的世界獲得了新生的生命,其強有力的初啼切實地傳到了她的耳畔。



註釋:

①日本有正月飲屠蘇酒的風俗,意在祈禱健康長壽,這種習俗源自古代中國,可惜如今中國已經將它忘卻了。

②日本的葬禮習俗之一,給死者穿白衣,並在其額頭上綁一塊三角形的布。這一形象因此也多作為幽靈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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