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理解者(奈義倖世Ⅲ)第六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感覺到從縫隙吹進來的風自肩膀一路吹到背上。儘管靜人說你回去等就好了,可倖世不想一個人待着,於是跟在靜人身後在夜路上前行。
他們去的人家的院子覆着枯萎的雜草,牆壁發黑,浮蕩着類似空房子的荒涼氛圍。出來迎接的比田看到倖世,一瞬間皺了皺眉。倖世自己也知道眼皮腫着。但比田一臉甚麼也沒看見的神色,把兩人領到躺着死者的房間。
據說去世的七十三歲戶主的腎臟和好些器官都有問題,最近一直是臥床狀態。比田取下紗布給他們看的面孔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老十多歲。
在幾乎沒有裝飾的房間裏,從床上伸手能夠着的牆上貼有十多張照片,這情景引人注目。照片以兩個男孩子為主,也有的拍攝了像是父母的男女。照片陳舊,而且或許是接觸了戶外空氣的緣故,全都變了色,彷彿加了黃色濾鏡。
「是他的孩子。大人是他和太太。大的那個已快四十了吧。據說兩個人都圍繞人生方向和他大吵一架離開了家。聽說太太去世的時候似乎有改善關係的機會,可他甚至不許他們出席葬禮。他從前好像就性格乖僻。最近也是這樣,對我和護工儘是抱怨,說庸醫、差勁。但他常常表揚兒子們。說兒子幼兒園的時候賽跑很快,小學的成績是第一名……他病倒之後,熟人還有政府的人聯絡了他的孩子們,可結果兩個人一次也沒回來。」
倖世重新看向死者。從彷彿只有骨頭和皮的臉孔深處浮現出帶着人情味的悲哀神色。死者的假面脫落,她看見了作為獨一無二的存在的他。
「可以的話,我幫忙把穿的和床單換成乾淨的吧。」
倖世被死者的表情所吸引而提議道。她說自己曾在喪葬祭祀中心協助葬禮,也有過在孤老人住的團體之家擔任護理的經驗。
比田很高興。護士因為孩子生病沒法來,家庭護工也因為人手不足而沒法在清晨之前過來。她說,儘管她做完了把體內排泄物清出去的處理,遺憾的是要在遺體開始僵硬之前擦身換衣服比較難。
「我也來幫忙。雖然我沒有處理這些的經驗。」靜人也響應道。
「哎喲。你哀悼過好多去世的人,卻沒有死後處理的經驗?」比田問道。
「嗯,因為我是在去世後一陣子到訪……所謂總是慢半拍的男人。」
他自己似乎沒意識到,比田和倖世則因為他帶着滑稽的回答而忍俊不堪。笑過之後,三個人站起身,按照比田的指點,靜人在廚房燒水,倖世從洗臉池拿了毛巾。比田從衣櫥裏拿出的床單和衣服或許是家庭護工剛洗過的,散發着肥皂的香味。
戴上比田遞來的手套,靜人扶住遺體,倖世和比田擦拭其身體。從脖子擦到細細的手腕,一邊擦拭滿是皺紋的手、手指還有手指縫,倖世不覺間想到了朔也。
自從被送到醫院之後,她就沒碰過朔也。沒能清潔他被血弄髒的身體。在得以接受他的死的現在,至少要把眼前的死者的身體整理潔淨,就像是代替他。比田誇讚道,你做得很好啊,就連這個乖僻的人也一定感謝你呢。
這是因為你,她對朔也說道。你說過吧,你為了寺院的宣傳以及盈利而設立團體之家,並為了削減經費而讓逃到庇護所的女人們來照顧老人,你說自己的行為是從惡意出發的。可我是由於當時的經驗,才能夠為這一位送行。你的行為和被人感謝的行為相連。因此,我要好好清潔這一位……我相信這和清潔你的身體相連。
給遺體穿上乾淨的衣服,換了床單,把被子放回去之後,總覺得死者臉顯得清爽了。比田朝倖世和靜人鞠躬道,我代表故人及其家屬表示感謝。
「哪裏,我得到了很好的體驗,我這邊幾乎想道謝呢。」靜人說道。倖世也有同樣的想法。通過剛才的勞作,貫穿肩背的寒意減弱了,或許是因為活動了身體,全身暖暖的。
靜人將視線投往貼在牆上的一張照片,說要在同一處位置哀悼。
照片似乎是蓋好這個家的時候拍的,中學生和小學生年紀的男孩與年輕時代的死者以及他妻子模樣的女性在修整過草坪的院子裏站成一排,以新家為背景笑着。
靜人剛出門走到院子,倖世追上去,說:「請把我也加上吧!作為感謝他的人當中的一個……他剛教了我死的感觸,這是我需要的。」
靜人點點頭,踏入枯萎的雜草之中做了哀悼。
比田說要在這個家裏打個盹,兩個人留下她,回了她的家。似乎剛鑽進被窩不久就天亮了,靜人起床的動靜傳來,倖世也睜開眼。她感到時間雖短卻睡得很香。
正在做出發的準備時,比田回來了,三個人吃了略早的早餐。比田打開晨報說,再過不久就是新年了呢。因為失去了日期的觀念,倖世不由得驚訝道,已經是這時候了麼。
「報上說在國外死了三十個普通市民。不過報導很小啊。這樣的能哀悼嗎?」
她把報紙朝靜人攤開。他在仔細地讀過報導之後,搖了搖頭。
「要是寫了姓名和年齡,還有家人和工作的情況等等,我就算在這裏也可以刻在心上。」
「你相信甚麼神佛嗎?也有讓人想哀嘆神佛是否存在的死亡吧?」
「嗯。不過,質問神佛的存在,這權力是死者家屬的,其他人以死亡為契機考慮這事,我認為是不敬。還有,我在旅途中意識到,如果接觸到悲慘的死而想要質問神佛的存在,就會關注去世的人的年齡以及有沒有家人。心想還只是個孩子卻為甚麼……家裏有年幼的孩子卻……然後,不知甚麼時候,對於不具備足以動搖情感的特殊死者,就會有些區別,儘管還不能說是歧視。」
飯後,靜人打掃了診所,倖世打掃了比田的家。倖世得到比田的允許,在放在二樓房間的她女兒的牌位前合了掌。比田拿了張照片過來,說太難受了所以沒放上。純真的少女在床上做出V手勢。比田說這是手術前一天的照片。倖世坦率地說了感想,說這是張相當好的照片。比田把照片裝飾在牌位旁邊。
「要是我也死了,就是一個人了……會沒有任何人看護着逝世。」
比田以淡淡的口吻喃喃道。接着她朝倖世轉過頭,帶着開玩笑的表情說:「你們有兩個人,真好啊。就算有個萬一,也可以相互哀悼……很踏實吧。」
倖世感到心跳加速。朔也走了的現在,她懷疑自己是否有理由繼續和靜人一起旅行。而且比田大概弄錯了。就算她死了,靜人也一定不會哀悼吧……
三個人在診所的大門口交換了告別的話。比田把舊周刊遞給靜人,說別忘了帶上。她曾說過這是放在候診室的,患者會把看過的舊雜誌拿來。這大概是他想要的,為了獲得有關死者的訊息。
「那麼再見,朝着背影一直揮手甚麼的可不符合我的性格。」
說着,比田回了診所。靜人朝她深深行了一禮,倖世也跟着照做了。
巴士的終點是群山環繞的盆地裏的城鎮,以流經岩石區的小溪景色而著稱。還開通了連接山村和地區的鐵路,車站周邊意外地繁榮。按照他從報紙以及收音機的報導眷寫到筆記本的備忘錄,要在這個城鎮哀悼的對象共三件,有五個人。
山裏的火藥廠在今年五月發生爆炸事故,兩名工作人員去世。在鎮上打聽了具體位置,因為不通巴士,他們開始朝據說徒步需要三個多小時的工廠走去。
道路的一邊是綿延着杉樹的山,一邊是懸崖,懸崖下小溪流淌,倖世和靜人在這路上走着,並意識到自己和他的關係的變化。迄今為止有朔也在。不論他是怎樣的存在,他妨礙了倖世和靜人從正面接觸。當朔也走了,她不由得意識到,自己非常依賴靜人。要是和他分開了,都沒法想今後該怎麼辦。得以接受朔也的死,也正是因為有靜人在。她感到朔也去得愈加遙遠了。突然,她想到這不就是執着嗎?朔也說過,所謂的愛歸根結底就是執着。那麼,對靜人的感覺等同於愛嗎……但靜人對她一無所想吧。因為他的心被死者佔據着。他關心的僅僅是死去的人。
路程走到一半,他們在杉樹的陰影下休息。倖世邊吃在鎮上買的麵包和牛奶,邊試着問他。她小心地讓問話聽來像是玩笑。
「比田小姐她嘆息說,自己是一個人,所以死了的話誰也不會哀悼?然後她轉過來看我,說你們要是有甚麼可以相互哀悼,挺踏實,可是……」
「我打算幾年走一次那附近。假如比田小姐有個萬一,我當然會哀悼。將她作為愛過女兒,被地區的人們所愛,而且是我感謝着的人。」
「那麼,我怎麼樣……假如有個,萬一,你會哀悼我嗎?」
靜人訝異地看向這邊。倖世裝出坦然的神態,重新問了聲「怎麼樣」。
「……要是有機會,對於去世的人,我打算哀悼每一位。」
「不過,不是現在。如果不哀悼三次被害人,就不哀悼殺過人的人,這是你對比田小姐的問題所回答的。拜訪朔也先生去世的地方,到最近有兩次了吧?」
「關於甲水先生,昨天重新哀悼過,我認為哀悼了三次。」
「……那麼,要是我現在死了,你會哀悼嗎?是這回事嗎?」
她的聲音不覺變尖了,靜人更加訝異地看了看倖世。她避開他的視線看向森林深處,「可是,你怎麼哀悼?我曾執着於朔也先生……要是這能稱作愛,我確實愛過他,他也愛過我。不過,我是個沒有被感謝過的人啊。」
「在我受傷的時候,你不是借我肩膀,幫我換了衣服嗎?」
那本來就是我……她想回答,他卻立即接下去說,「我還感謝通過你和甲水先生說上了話。能幫忙送去世的人上路,也是因為你提出來。比田小姐也為那次的處理感謝你。感謝你的人,也包括甲水先生在內,我認為有很多。」
很多甚麼的可不需要。要是能被朔也,還有被靜人感謝,就足夠了。
結束休息又走起來之後,她想,那麼,甚麼時候?一跟在靜人後面走起來,她就湧起類似於留戀的情感。一起再多旅行一段時間也行,不是嗎……
不,不可以。如果長期繼續旅行,靜人說不定會疏遠她。也更有可能在他面前露出比迄今為止更醜陋的一面。如果是現在的話,他會按剛才所說的想法哀悼她吧。可是,要怎麼做……要是靜人不知道她的死,就不可能哀悼。
「如果下山途中天黑了,也可以住在那兒吧。」
聽到靜人開朗的聲音,她抬起臉。在杉樹的深處有間小木屋。屋子的構造是用來擺放拾掇山林時所用的工具的倉庫,同時兼作休憩場所,也許是很久沒人待了,整間屋子像要坍塌一樣朝內部彎着,牆板也朽了,有好些個小洞。
倖世將視線投向一路之隔的對面。陡峭的懸崖之下,溪水隔了二、三十公尺的距離流淌着。大概有大石頭吧,四處濺起了飛沫。
「抱歉,我好像……腿變得有點疼。我在那間小屋等你行嗎?」
「嗯,可以啊……不過你沒事嗎?」
「沒事。倒是你會回來吧?一定會回到這裏?」
「嗯……我當然要回來。怎麼了?」
倖世僅僅回以笑容,當場目送了靜人。再也看不見他走遠的背影,她難受起來,毅然決然地分開草叢向剛才的小屋走進去。
入口的門脫落了,空無一的裸露地面延伸着,裏面有大約二席①的鋪了地板的房間。雖然積了灰,但屋頂完好,所以並不太髒。她撣掉鋪地板的房間的灰塵,放下登山包。
她想了—下要給靜人寫點甚麼留下。甚麼也想不出,她決定脫了鞋子再過去,作為跳河的標記。如果回顧迄今為止好歹活過來的道路,就集中在和朔也一起的日子,還有和靜人一道的旅行。朔也的死很痛苦……但他被刻在了某個人的心上,作為確實懂得愛別人的人,作為有能力被人愛的人,並作為也曾經被人感謝的人。想到有些人處於身份不明的狀態,甚至沒法獲得祈禱冥福,那麼朔也大概是幸福的。
她脫了鞋,離開小屋。她經過杉樹林,橫穿過山路,來到俯瞰溪潤的懸崖之上。她對自己說,別猶豫了。活着沒法留在那人的心上。她悄然把腳向前舉起。
傳來了聲音。儘管還很遠,但能聽出是在喊奈義小姐。她動搖了。請等一下,聲音近了。別看,筆直走。倖世小姐,聲音更近了。她是第一次被他喊名字。她的視線終於搖晃起來,靜人奔過來的身影經過眼角。
那個人在奔跑……她回過頭,視線對上了。那雙純粹地渴慕着某個人的陣子閃爍着近乎可怕的光彩,她因此過於不安,朝小屋那邊往回跑。能把醜陋的部分呈現出來嗎?就算被疏遠也打算跟着他嗎?小屋的門檻絆住了腳,她倒在裸露的地面上。從他身邊逃走就行了。這樣就可以不用給他看醜陋的一面,不用被他疏遠。
但已經來不及了,她被他從背後抱着拉了起來。
「怎麼了?發生了甚麼?你剛才是認真的嗎?為甚麼?」
「……因為想讓你、把我刻在心上……想讓你哀悼我。」
她想喊,又忍住了。她發出如同耳語的聲音:「要活在你心裏……為了這個……我必須死……」
一瞬間,他的力度鬆懈了。他像是在茫然着。她立即又被緊緊地抱近他。
「你啊,已經,刻在了我的心上。」
她不解這話所指的含義。她沉默着,於是他又說了一遍。
「深深地刻着。我們不是一起旅行過來的嗎?就像你說過的,因為有你,我沒被當作可疑的人,向人問話變得容易了,我想確實有過這樣的情況。」
也可以對這話就此滿足,她卻覺得聽來不過是表面之辭,犯擰的感覺高漲起來。
「我算甚麼?正合適的助手一樣的存在?你對我的存在怎麼看?」
靜人說不出話了,隨即,他的胸口抵在背上的膨脹告訴她,他深呼吸了一下。
「剛開始一起走的時候,我有過不自在的感覺。你、一會兒肌肉酸痛,一會兒必須幫你弄掉水泡,坦白說,也有過一些時候,我覺得明明可以再往前走點兒。不過,在一起旅行的過程中,有人一起考慮哀悼的含義,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我好幾次有這種感覺,在持續了沉痛哀悼的日子,晚上能和你說說話,要是我一個人待着大概只會低落的心就此得救了。儘管我說自己學會了和死者保持距離,但逐一拜訪死亡的行為讓人提不起不想邁步的時候,我一感覺到你在身後,就好像有人在背後推着我。不知甚麼時候,我開始害怕你不在,早上起床只要確認到你在旁邊就鬆了口氣。一起吃飯,談論哀悼,共同擁有風景的美以及自然的可怕……
「全都成了快樂的事。你住賓館的時候,我就會不安,怕你是不是不回來了。兩個人去澡堂,我在說好的時間來到外面,只要看到你的身影就心跳加速。即便我期盼着就這樣長期一道走下去,還是知道這沒可能,忍耐着沒說。在這樣的時候,我聽到了你和甲水先生之間的事。」
「我心亂如麻。我沒法應付心情的紊亂,對你說別再一起旅行。那時候的感情也許接近嫉妒。不是單純的吃醋,而是一種好像恐懼和焦躁的心情,因為你和甲水先生的關係沒有我進入的餘地……但能和甲水先生說上話這件事,不僅僅是和去世的人說上了話,我感到得以被接納進你們二位之間,心裏高興。和甲水先生的交談讓人愉快,我開始喜歡他。可是,得以理解他的心情這件事,也通往和他的告別……他走了,變成我和你兩個人,我感到更加難以分開了。我說過我喜歡甲水先生,而甲水先生他,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你。所謂喜歡他……這就是說……」
倖世再也無法忍耐,在他的臂膀裏轉過身體。她像個索求愛的嬰兒那樣把臉貼在他的胸口。她感到他的手在自己背上。她被與其說是喜悅更像是渴望的不滿足感驅使着,用身體訴說着無法成言的感覺。你需要我?我真的刻在了你的心裏?
靜人抱着她試圖起身,相互之間的平衡一歪,他們倒進了鋪着地板的房間。他身體的熱意傳來。或許是因為剛摸過遺體的冰冷,活生生的人的肉體越發讓人感到滾燙。她索求着這熱度,當作是自己活着的證明。靜人的胳膊也加了力。他的激烈就像是長久壓抑的衝動一次迸發出來,倖世因此感到脊背疼得彷彿要折斷了,而這疼痛又變成了喜悅?她貪婪地渴求着他,她自己也被渴求着,重疊、撫弄、張開、緊緊擁住。這彈性、這隆起、這溫暖,滿溢於心,是只有活着才有的豐盛。
她把耳朵抵在靜人的胸口,傾聽着心跳聲。剛剛飛快的脈搏逐漸沉穩下來。
「……我活着。」倖世一無所想地喃喃道。靜人的微笑通過胸口的震顛傳來。
「……活着呢。」他答道。
天黑了,他們依從身體的生理規律吃飯排泄,隨後重新抱在一起。兩人鑽進靜人那個據說是外國製造的稍大一些的睡袋,笑着說果然還是窄了,一邊依展着躺下。
倖世醒來的時候,外面依舊昏暗。她悄悄出了睡袋,套上防寒夾克,藉着月光在小屋外解了手。她因為寒冷而抖抖索索地回屋,靜人已經醒了,開着手電。她浮起害羞的笑容,喊着冷啊冷祠時抱住他。他也發出滑稽的聲音道,哇,好冷。他也出去解手,回來相互暖着的時候,他們自然地交纏了身體。
倖世看見,朝陽灑到了小屋的入口附近。靜人在身旁睡得正香。她呆呆地想道,結果昨天沒哀悼任何人……也沒打開過靜人當作每天功課的哀悼筆記本。就是說他光想着倖世,沒有讓思緒馳騁於死者。她明明應該高興,她明明認為這是幸福……可她卻不知為何感到內疚。
用過比平時晚的早餐之後,兩個人往靜人昨天沒能哀悼的火藥廠走去。沒過多久,倖世注意到靜人的腳步有些快。和一般人走路的速度沒同,曾經是重重踏下的一步步顯得輕了。儘管嘴上不提,但他是不是對昨天沒做哀悼這事感到在意呢……也許是這種類似焦慮的情緒從步伐上呈現了出來。
火藥廠關着堅固的大門,不見人影。門上貼着紙,寫着因為過年休息,昨天結束了作業,重新開門要到來年六號。要是昨天也許就能聽到哀悼所需要的話,結果扯了靜人的後腿,倖世對此道了歉。靜人說這是沒辦法的,在門前合起雙手,僅就死者的冥福做了祈禱。
他下山的腳步仍然迅速。儘管如此,等回到鎮上已是傍晚,今天的哀悼已經沒戲了,兩個人在遇見的澡堂清洗,又在超市買了食物,像是能露宿的地方只找到一處旁邊有派出所的公園,他們便拔腿前往昨天的那處小屋。
打開手電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夜路,在小屋吃過飯之後,兩個人像是自然而然地抱在了一起。
因寒冷一顫,倖世睜開眼。脊背緊貼着靜人的胸,但赤裸的肩膀從睡袋露了出來。從破損的板壁之間可以看見星星。她感到不安,彷彿被冷冷地盤問着。
靜人今天也沒能哀悼,也沒有翻開筆記本。不是因為你的緣故嗎……她感到星星在這樣譴責着。她再也待不下去,出了睡袋,摸索着穿上衣服。她轉動放在枕邊的手電的搖杆。靜人的睡臉浮現出來。對着這張沒有戒心的純真臉龐,憐惜湧了上來。我不想連這個人都分開。但是,可以嗎……這樣可以嗎……
她從靜人的登山包拿出記有哀悼的筆記本,試着翻開。排列着眾多死者的記述。她也一起到訪的紀錄映入眼簾。因為父親強拉着殉死而去世的一家……被沖到水渠的男孩……騎電單車時撞到貨車身亡的青年……和比田一起做了死後處理的男性……也有比田的女兒的記述。本該有這些人存在的地方,現在是不是被倖世給佔了呢,這一恐懼湧上來。可以嗎,這樣可以嗎……星星眨着眼睛說。
倖世慌忙把筆記本放回去,關掉手電。她鑽進自己的睡袋,蜷起身子從星星們眼前藏起來,忍耐着胸悶之感。她嘗試着逃進睡眠。
感到空氣的搖曳,她睜開眼。周圍已經泛白,旁邊的睡袋是空的。靜人穿着衣服,面朝從小屋入口探進來的微明光線坐着,攤開了哀悼記本。視線每移動一行,他的側臉就一縮,彷彿被針扎了似的。他是在對兩天沒翻開筆記本感到有罪嗎?他苦澀地長出一口氣,把筆記本放回登山包,隨即拿起周刊。是從比田那兒拿到的雜誌。他讀了少許,或許又難受了,打算把它放回登山包,正在這時,他遇上了倖世的視線。他的眸子溫柔地笑了,說早安。倖世藏起迷茫,回以問候。她對直接問及靜人彷彿在痛苦的表情的含義感到不安,但也沒法沉默。
「這本週刊是比田小姐給的吧?登着什麼樣的報導?」
「噢……我在打掃的時候看見,就拜託比田小姐說我想做筆記。是點舊的一期,不過刊有兇殺案的報導。是個被大幅報導過的案子,你可能也記得。被害人的身份不明,我原以為是不是沒法哀悼,卻由這篇道知道了被害人的身份,而且上面詳細地寫了這位女性愛過誰,被誰愛過等等。」
倖世讓他給自己看了報導。從標題來看似乎寫了這樣的真相,被活活燒死的自稱十八歲的女孩其實是一位二十六歲的女性,還擁有這樣的過去,她曾失去所愛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兒。哪兒也沒有撰寫這篇報導的人名。就是說,這大概是周刊全體成員的採訪。
「那麼,這樣就能哀悼了啊。你不想多有些這樣的報導嗎?」
倖世故意用明朗的調子說道,靜人露出複雜的笑意,也顯得像是寥。
「我想要真能這樣就好了。只是……就算每次都能讀到關懷備至的者的報導,仍有更多的死亡就連報導也沒有,我沒辦法知道這些死亡對吧。所以,我有時候像做夢一樣期盼着,希望能有具體知道某人的死的甚麼人,在死亡發生的時候將其刻在心上。」
「這樣的情況沒有可能。要說你所做的哀悼,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靜人扭曲了表情,彷彿有甚麼苦澀的塊體堵在胸口。
「像我這樣的人……可以就這樣繼續哀悼嗎……」
感覺聽到了他內心的呻吟,倖世着了慌。看似冷靜地旅行着的他,在與朔也的交談中坦承過,事實上他是通過壓抑感情才好歹執行了哀悼,當時他還只是淡淡地說起,不像現在這樣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懷疑。可大概是和倖世的關係解開了一直以來被束縛的情感和欲望,使他產生了迷茫。
「我經常會有這種時候,發着呆,一顆心不動彈了……在做完哀悼之後的短時間內,我會陷入一種甚至連虛無感也沒有的、或許該叫做麻木的狀態。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討厭感覺,覺得自己的影子在變淡,彷彿就要這樣消失掉。剛才我讀筆記還有報導,就被同樣的感覺所侵襲。」
遠處傳來了雷鳴。或許因為在山裏,彷彿連續擊打日本鼓的低響迅速逼近,讓人覺得雷甚麼時候掉在腦袋上也不足為奇。
「……你可能是累了。考慮休息一下,怎麼樣?」倖世建議道。靜人深深吐出一口氣,用手心重重地搓了搓臉。
「……我害怕啊。害怕一旦休息了,會不會再也沒法回到旅行……」
一道光閃過小屋入口和牆壁上的洞。緊接着響起了用力劈裂大樹—樣的聲音。倖世以為背後的牆裂開了,當即挨近靜人的背。他的身體沒了緊張,像是在以近乎放棄的心境坐着,覺得當場被雷打了迎接死亡也沒甚麼。
光再度閃過,雷鳴搖撼着周圍的空氣。很快下起了急雨。
天完全亮了,吃過飯後雨仍沒有停歇的樣子。因為天氣狀況限制了走路的時候,靜人便重讀哀悼記錄,或是根據謄寫了報導的備忘錄考慮今後的行程,他在這一天倚着小屋入口的柱子,默默地看着雨。倖世感到憋悶,幾乎覺得不如自己出去哀悼。但雨衣之前掉了,還沒買到。
靜人回到擱在泥地上的登山包這邊。他拿出雨衣迅速地穿上,一邊說:「我去一下火車站後面。去年因為颱風吹落的瓦片砸在頭上,有位女性去世了……可能的話,我還要去一下車側翻導致兩人死亡的現場。因為下雨,請你在這兒等着。我在天黑之前回來。」
他留下登山包離開了小屋。就算他帶走了背包,也不會感覺到被扔下的不安吧。可是,等了一會兒之後,倖世想要査證一下他的哀悼。是和迄今為止一樣的哀悼麼……她的存在,會不會成了哀悼的阻礙呢。
雨轉小了,她在毛巾上加了舊報紙,頂在腦袋上走到外面。她小跑着下了山路,來到車站的時候,報紙碎成了一片片,化了一半。
倖世在偶然瞧見的火車站小賣部買了雨衣。並向店員詢問了去年的颱風導致的事故。倖世見她皺了皺臉,問她是不是之前有人問過。對方點點頭,回答說不久之前有個男人問過。她讓店員講了事故發生的大致位置,正打算走,店員訝異地說:
「去世的女性是個特別的人嗎?我聽說是個普通主婦來着。」
跑起來之後,答案浮現在她的腦海。沒錯,是個特別的人……不存甚麼普通主婦,也不存在所謂的一般市民……特別的人正在死去,特別的人正在被殺。
事故現場是離火車站不太遠的住宅區裏的小路。沒有靜人的身影,她張望過幾條路,在大路邊的電機商店跟前認出了他的身影。為了明天的元旦,店外已擺放着松樹②的裝飾。靜人像是已經聽過講述,朝店內了鞠了一躬,又走進隔壁賣正月年糕的日本點心店,他在幾分鐘後出來,然後去了旁邊的店。
一名店主模樣的男性從日本點心店出來,訝異地看了看靜人,和電機店打了招呼。因為僅僅是詢問因去年的颱風去世的人的情況,店主大約不至於報警,可一定還是把靜人的存在看作可疑的人。遠遠看去,齚人與平日的冷靜印象不同,他以並不從容的表情轉悠着,讓人以為他是不是在問骨肉至親的情況。
倖世從他身上移開視線,暫且先回了車站。車站跟前停着救護車,,像是剛接了人,救護車鳴響警笛,匆忙朝一個方向駛出。雖然不清楚赴甚麼人被運走,但她祈禱着,如果其性命危篤,請救救那人。
她在這時反應過來。每當看見救護車,靜人便祈禱般雙手交握,那是不是在祈禱呢,祈禱着無論救護車裏的是誰,請救救那人……倖世儘管通過和靜人的旅行理解了死亡對誰都一視同仁地造訪,同時仍然覺得哀悼和被哀悼這些行為讓人難受,她常常感到,倘若是能夠活着的性命,就希望那人儘可能地活下去。不難覺察,既然是一路持續哀悼了眾多死者的靜人,這一願望該是更為強烈的吧。
回到小屋的一路上,她流着眼淚。既非悲哀也非痛苦。眼淚卻停不了。
〈在等着。死去的人們在等着哀悼自己的人……〉
同一句話反覆響徹腦海,彷彿是朔也說出的一般。
她一進小屋,便把靜人的筆記本從頭讀起。被企圖施暴的犯人用毛巾堵着嘴殺害的年輕女性的情況,倖世也記得。附近的人打算談及對已經逮捕的犯人的憤怒時,靜人自始至終只問了去世的女性的情況。對於問他難道不對犯人感到憤怒的倖世,靜人回答說,作為外人的自己所他做到的,僅僅是在有生之年記住充滿愛和感謝的美好女性確實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在筆記本上也有關於朔也的記述。沒有打開筆記本的兩天裏,朔也他也被忘卻了麼。如果倖世一直佔據靜人的心,有可能就連朔也都被從靜人心裏擠出去嗎……
對此,她作為他的家屬感到痛苦。
天黑了,雨停了,倖世剛重新讀完筆記,靜人回來了。
做了怎樣的哀悼,倖世沒問,靜人也沒說。兩個人在飯後自然地進了一隻睡袋,平靜相擁。山中的冷意包裹着兩個人,這是個縱然赤裸緊貼也幾乎凍僵的寒夜。
不久,除夕的鐘聲在某處響起,周圍的寒冷空氣被餘韻所震動。
「到了早上,就算兩個人都凍死了,誰也不會哀悼我們呢。不過,如果你死了,我活着的話……我一定會哀悼你。」
倖世把嘴唇貼在他的脖子上說道。靜人苦笑的動靜通過呼吸傳來。「甚麼感覺?自己被哀悼甚麼的。」
「我想都沒想過……不過,不知怎的,有種『呼』地放了心的感覺。」
「哎,你為甚麼一直講敬語?就像沒變親近一樣。」
「……因為要是突然改變用詞,我總覺得有點怪。」
「那麼,我真的在對吧。就算活着,也刻在了你的心裏。」
「嗯,你在。」
倖世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她想會不會聽見除自己以外的、刻在他胸中的死者們的聲音呢。活着的自己混雜其中,他們會不會感到憋屈,會不會生氣呢?
「就到這裏,我要向您道別。」
她毅然說道。靜人沉默着,彷彿已經覺察到一般。
「要是就這樣一起待着,你沒法對哀悼傾盡所有,大概會難受,而且甚至說不定會開始恨我。話雖如此,我認為你沒法停止哀悼之旅。你說過,你有過胸悶的想法,覺得哀悼了某個人,不哀悼下一個人行嗎。你還說聽得見一個聲音,問你能忘記那個或這個死者活下去嗎……我感到,這是因為你被去世的人選中了。因為默默無名或是因為尋常的死亡而被忘卻的人……無依無靠的人,死了更加被厭憎的人……這樣的人們的靈魂或許一直在等着你這樣的人。我想會不會因此,靈魂們把你從死者到死者地介紹過去……當然這只是我類似妄想的想法。可以認為,朔也先生,以及你迄今為止哀悼過來的人們一定會這樣想,會希望你繼續哀悼……作為失去愛人的人當中的一個,我也這樣想。」
「……分開後,你打算怎麼辦?」靜人的聲音痛苦地響起,彷彿試圖藏起體內的疼痛。
「對朔也先生,我打算暫且先去那地方哀悼一下。那之後,可能的話我想追趕在你身後。想參考和你旅行學到的東西走訪去世的人們。這樣的人再有一個也好吧?一直走下去的話,一定能和繼續哀悼的你在某處相見吧……而且,我還有一個不希望你結束哀悼的理由。」
因為害怕坦誠相告,倖世把臉更貼近他的胸膛。
「萬一你放棄哀悼的話,我們告別的時候,我再也不會被任何人哀悼。可是,只要你是『哀悼人』,就算分開,只要知道我死了,你一定會為我哀悼。作為愛過甲水朔也,被他愛過,而且愛過坂築靜人的人……」
靜人的胸膛鼓起,又隨着他的深呼吸而恢復原狀。
「……我要你把我當成一個被愛的女人,被坂築靜人所愛的人來哀悼……」
倖世再一次希求了他。並不是把他當作熱的塊體來貪求,而是緊緊抱住他,讓手作為手,讓腳作為腳,讓手指作為手指,來細緻地確認着肉,確認着他這個存在。
新年的早上,兩個人做完出發的準備,下了山路。幾乎在同時,處於俯瞰的樹林對面,樸素的民宅窗戶亮起了燈。讓人對人活着這件事感到珍貴,僅僅對這件事。
「你能拿着這個麼。」靜人說道。不是敬語。遞過來的便條上寫着神奈川縣內的住址。「是我的老家。要是有甚麼事,你過去看看。家裏人都是好人,而且說不定能聯繫到我。」
大概,這是他包含了萬一她懷孕的情形在內的體貼吧。可她並不在那個生理期,同時也做好了一個人努力下去的心理準備。儘管如此,她想到如果這能讓他放心,便接過了便條。
抬起臉時,她在靜人的肩上看見一個線頭。她一伸手,線頭就動了。是一隻細腿蜘蛛。它閃過倖世的手飄到空中,消失在晨霧裏。在她為這短暫的生命的前途而擔心的心裏,掠過了牽掛着外出旅行的靜人的家人的影子。她把視線投回到接過來的便條上。
「……我從比田小姐那兒聽說過,你母親,是不是可能生病了?」
「不,是我那個忘乎所以的堂弟的主頁,所以可能是鬧着玩寫的。」
「你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我媽具有活力,開朗,常常開玩笑讓大家笑,總照顧別人,是個好像不會生甚麼病的人。所以呢,我想這果然是我堂弟的惡劣玩笑吧。」
「可是……我覺得你回去看一次為好。事關家裏人,可別成了慢半拍的男人。」
靜人僅回以柔和的笑意,卻沒回答要怎麼做,他把背上的登山包往一挪。
「那麼再見,我就這樣爬上去,翻過山……」
「……你先走。我想看着迄今為止一路看過來的背影。」
靜人點點頭,背朝她邁開步子。倖世忍住了想要抱過去的念頭。
朔也先生,她在內心深處呼喚道。你說過,愛之類不過是執着。我放開了這一執着。放開了對他的執着。可我認為這是為了他,同時一定是為了我,還為了以你為首的眾多去世的人……這該稱作甚麼呢?放棄執着……是不是也可以稱作愛呢?
靜人停下了腳步。倖世屏住呼吸,祈禱他不要回頭。一旦回頭,難得的決心便會崩潰。靜人似乎也在迷茫,低着頭沒有動彈。他緩緩探出腳。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彷彿踏住重要的東西一般走去,不久他便轉過彎,消失了蹤影。
好歹支撐住自己的力量消失了,倖世坐在當場。昨天的雨形成的水窪旁留有靜人的足跡。就在她懷念着他凝視水窪的時候,足跡忽然變亮了。
她一驚,抬起臉。一點光出現在遠方的山脊上,轉眼間脹大了,把周圍的霧靄和雲染成了明亮的紫色或桃紅色,並朝着倖世筆直地傳來金色的光。
臉頰暖呼呼的。她想這或許就是答案。要把放棄執著稱作甚麼,這是對她的這個問題的答案,從朔也那裏或是從更多的人們那裏……倖世伸出左手拂過靜人的足跡,又展開右手接過太陽光,將雙手重疊在胸前。
我會走。請守護我。我會一邊從踏出的腳下感覺不可替代的人們的生命,一邊向前走去,朝着肯定會在某個時候再見的那個人。
倖世起身背上登山包,朝着往鎮子下山的道路緩緩踏出腳步。
註釋:
①約三點二平方公尺。
②日本的新年是一月一日。按照習俗,在一月一日至一月十五日於門前裝飾松樹。近來這一風俗逐漸演變成裝飾到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