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理解者(奈義倖世Ⅲ)第三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腰上遭到強烈的撞擊,呼吸困難。寂靜籠罩了周圍。她從腰往下浸在滑膩膩的泥裏。疼倒不怎麼疼,手腳都能動。可是卻沒法站起來。她抬頭看河堤。高度近五公尺,斜坡很陡。雨衣又被風捲着往前倒,她把手從袖子褪掉。雨衣彷彿扇動着翅膀一樣飛走了。從上面傳來了車聲。因為太突然,她沒能出聲。衣服因為毛毛細雨而又濕又重,身體開始顫抖。她腦海中還掠過了就這樣凍死的可能性。
只聽得似乎是人聲的聲音混雜在雨聲中傳來。突然有個人從河堤上滑了下來。
「你還好嗎?沒受傷吧?哪兒疼嗎?」
男人認真得近乎可怕的臉湊了過來。她在感到安心的同時湧起恨意,你現在這算甚麼嘛,明明是你扔下我走了。她不假思索地猛頂對方的胸口。眼前的男人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她想哭,咬緊了嘴唇。甚麼嘛,她喊道,又第二次第三次地頂了對方的胸口。
「總之先到路上去吧。在這兒待着會感冒。能站嗎?」
男人站好了,從後面把手伸到倖世的腋下,試圖讓她站起來。她喊了聲不要,壓緊胳膊,直搖頭。明明是你扔下我,明明是你沒來找我。她雙腿亂動,擰過身子,全身的體重壓在了對方身上。只聽得「啊」的一聲,從背後扶着她的力度消失了。
倖世恍若睡醒般回過神來。她已經離開泥濘的雙腳吱溜溜地回到了原處。她直起身子,轉過頭。靜人齜牙咧嘴,用左手按住右手的手腕。
「手怎麼了?受傷了?難道是,骨折了……」
「不清楚。感覺上稍微擰了一下。倒是腳……」
靜人用左手摸了摸右腳的腳踝。或許是疼痛閃過,他屏住氣,閉上眼。
她想着該道歉,話語卻沒法順利地說出口。她注意到他沒帶東西,「行李……怎麼了?」
「我放在上面的路上了。」
這地方首先大約沒法露宿,而防寒的準備也沒法弄了。倖世抬頭看向河堤。第一是沒有可能帶着他上去。附近沒有人家,也不常有車經過。
「我跑到剛才的建材堆放點去喊人幫忙怎麼樣?」
「已經關了。那一位坐着車,剛超過了我們。」
剛才的車聲是這個嗎?
「再往前走點,河堤會變低,有地方可以設法上去。」
倖世抱着他的腰,借了肩膀給他。他們被大大小小的石頭絆着腳,一邊往前走去,途中聽到幾輛車開過河堤上頭的聲音。他們喊過,可所有的車都開過去了。
在河堤高度到了兩公尺左右的地方,倖世先上去,環視四周。沒有住家的燈光,太陽也下山了。靜人背靠斜坡,用左腳蹬着地面爬了上來。倖世用手拽着他,等他上到路面之後,她跑去拿行李。當她回到他這裏,靜人已經脫掉右腳的靴子。右腳腫得厲害。他從背包裏取出毛巾,「我想把腳脖子固定住,你能把它緊緊纏住嗎?我右手使不上勁。」
倖世接過毛巾綁住他的腳脖子。他齜牙咧嘴。看來沒法走遠。
「往回走一點的左手邊扔着輛報廢的車。去看看吧。」
正如靜人的話,往回走一百公尺左右,左側的低窪地扔着一輛沒有輪胎的私家車。低窪地的斜坡平緩,倖世借了個肩膀,他總算也能走下去。
倖世打開副駕駛一邊的門。沒有方向盤和儀表,但窗戶完好。坐椅止有無數腳印,不過橫躺下來似乎沒問題。她把別的門也打開換氣,從背包取出舊報紙鋪在坐椅上,讓沾了泥污的靜人在副駕駛坐下。她也鋪了報紙坐在駕駛座。一關上門風就被擋住了,能呼吸了。
「謝謝。」靜人說道。想到明明是自己的緣故,倖世被羞恥的感情壓倒,無法回話。
他取出手電筒。發電手柄轉上差不多三分鐘就會亮大概三十分鐘的燈。他用左手似乎不好轉,因此倖世接替了他。靜人在亮起來的車裏拿出急救袋。裏面放有消毒藥以及膠布之類,倖世也屢次用到這些。他取出冷敷的貼藥貼在右腳踝上,「如果只是扭傷就好,不動它看看情況。你能幫幫我嗎?」說着,他把繃帶遞給倖世,把右腳伸到空中。這樣不穩當,因此倖世把他的腳放在自己的膝上。牛仔褲上濡濕的雨水因為腳的重量暈染開來,打濕了皮膚。
〈呵,挺積極的不是?你終於想用身體訴說了嗎,對他說我需要你。〉
你藏在哪兒,我遇險的時候……她沒有出聲地回敬朔也。
〈因為風大得很吶。要是把臉伸到肩膀上,那可就幾乎被吹走呢。〉
你可別附在人身上還嘲笑人,要是被吹走就好啦。
「繃帶請從腳脖子裏面往外,用力纏上。」
靜人沒有注意朔也的存在,一邊說道。按照他的指點,她用手心托住他肌肉發達的腿肚子,纏上繃帶。把他的右手腕也同樣纏上,電筒在總算弄完時變暗了,倖世又轉了三分鐘手柄。她感覺到寒意,接連打了兩個大噴嚏。
「把衣服換了比較好。這樣的話會感冒。」
倖世移到後座,從背包裏拿出替換的衣服。她用報紙包了髒衣服,在新換的報紙上換上牛仔褲,緩過氣來的時候,靜人那邊只穿上乾淨T恤,正在費勁地脫髒牛仔褲。特別是右腳脫不掉,他痛苦的喘息聲傳來。倖世移到前面,幫他把腳從牛仔褲拔出來。她留意着沒有抬頭。
〈害甚麼羞,真怪啊。你和我度過了多麼香艷的夜晚,這傢伙可是知道的哦。〉
她用左手去撣右肩上的朔也。他巧妙地讓過,又移到左肩。
〈就連這傢伙也在等着呢。好久沒碰女人的他聽了那樣的話,心癢着吧。〉
「已經夠了。別欺負我。」
電筒變暗了,車裏刷地沉入了黑暗。風變大了,車體輕微顫抖着。「現在也在嗎……在您肩膀上,甲水先生他?」
沉靜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倖世失去了平靜。她感到不安,不知該如何回答,便反問道:
「……要是在的話,怎麼說?」
「能談談嗎?甲水朔也先生和我,能不能說說話?」
她沒有立刻明白這話的含義。應該在露宿時習慣了的黑暗的深沉突然變得可怕起來,於是她轉動手電筒的手柄。在亮起來的電筒光的前方,靜人用和平日無異的眼神看着她。
「我一直感到在意,哀悼的對象也就是去世的人會怎樣理解我的哀悼,怎樣想。不過當然了,我沒法問其感想。」
「……那你相信我的話,相信我被朔也先生附體這話?」
靜人的視線移到俸世的右肩上。朔也眼下在左肩。看來他看不到。「其實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只是……有好幾個去世的人的家屬或是關係親密的人,說是感到已經去世的人物至今還在身旁……」
〈這傢伙的腦袋果然奇怪。倒是有意思呢。談談看吧。你翻譯就行了。〉
倖世感到躊躇,當她正要傳達朔也的想法,靜人打了個噴嚏。我先換完衣服好嗎,他說。倖世幫着手,靜人換完了衣服。
〈那麼,還是我先問吧。這樣比較容易談吧。〉朔也說道。
「由我來傳朔也先生的話,好嗎?」倖世戰戰兢競地問。
「嗯,知道了。拜託您了。」靜人答道。
倖世張開嘴,想問一旦朔也開始說的話之後該怎樣傳達。
接着,都不用特意改口,他的話語通過她的聲音呈現出來。
「〈初次見面,該這麼說吧。我一直在看着你。>」
倖世驚訝於朔也的話語從自己的口中出來,有些茫然,又聽到他接;着往下說。
「〈嗨,首先是我對你的哀悼的感想,坦白說我覺得挺滑稽啊。我並不期待充滿誤會的哀悼,而且對我曾經活過這件事,我也並不想被人記住。不過我想除了你還會有一些記住我的人。你自己怎麼樣,對所謂哀悼這個行為就沒有疑問嗎?〉」
靜人的眼眸震顫着。他應該還沒法判斷吧,倖世所說的話是否真是基於朔也的意志。儘管如此,他咀嚼了話語的內容,仔細考慮後說,「疑問是常有的。做這樣的事到底會怎樣,會不會僅僅是傷害了誰……我帶着這樣的疑問走着,像被抵在背上的匕首驅趕。」
「〈既然這樣,為甚麼繼續?為甚麼不住手?激發你的是甚麼?〉」倖世想,如果是這個問題,自己問過靜人好幾次。為甚麼要做這樣的事,為甚麼繼續,詳盡寫下的筆記有甚麼用。他每次都只是含糊作答,迴避說請把這當做是病。她想他今次也會這樣逃避吧。
然而靜人沉默着,露出如同在凝視自己內心的眼神,過了一會兒之後,「該怎樣說明,自己也不太清楚……會有點兒長,可以嗎?」
他以此為開場白,講述了曾經工作的公司,工作,還有因志願者工作而去的兒童醫院,好友的死,又說了因為精神性的疲勞而在精神科醫院住院的過往。講到一半,電筒的燈滅了,但倖世不想打斷他的話,在黑暗中繼續聽着他的講述。
「對於在醫院去世的孩子,我甚麼也做不了,也沒有地方讓我以死亡為教訓,盡力救治下一個孩子。就這樣無力地送走漸漸親近的孩子,連悲傷的時間也沒有,又接着送走成為朋友的孩子。我的好友是個比我更被社會所需要的男人。對於過度勞累的他,我明明站在能夠勸他歇一下的立場上,可我甚麼也沒說,結果他去世了。然後,儘管曾發誓說決不會忘記他,我卻忘了他的忌日,即便只有一天。住院處的醫生說我過於在意這件事了。醫生說誰都會經歷別人的死,鎖在心靈一角,漸漸淡忘並活下去。這些我原本就知道。可就算理論上能夠理解,感情深處卻沒法接受。出院回家的途中,我發現路邊供着花。一打聽,在那兒發生過交通事故,一位年輕的女性去世了。曾被家人愛過,被朋友們珍視的人就在我身邊去世了……我卻壓根兒不知道。我重新認識到,就在我無憂無慮生活的時候,也一定有周圍的人所珍惜的人們每天去世。算了嗎,這樣就算了嗎,我感到心裏有種頂上來的疼痛。我變得坐立不安。」
靜人一口氣說到這裏,住了口。在黑暗之中,在晃動車子的風聲間隙響着他的喘息聲。倖世等待着。朔也也等待着。沒過多久,靜人深深吐出一口氣。
「我開始在附近轉悠,一看見供花,就向附近的人打聽情況。知道了一場死亡,我就想還有更多的吧,這前頭也一定有,於是尋訪的距離拉長了。在這之前所忽視的去世的人的情況也不斷地發現。我開始走訪近處,遠的話就做筆記按地區走訪。沒甚麼特別的想法,而是被強迫性的念頭促動着,覺得既然哀悼了某人,那麼能不哀悼下一個人嗎。家裏人說我像是被死亡給纏上了,我覺得也許是這樣。我好幾次想過就此放棄。可是,有一個聲音在耳語,真的算了嗎,你能忘記這名死者或是那名死者活下去嗎,我胸口堵得慌,連覺也睡不成。所以,我把這當作是一種病。這樣想心裏比較輕鬆。想着是病所以沒辦法……」
「〈你並不是從一開始就用甚麼愛甚麼感謝這些事來哀悼死者的吧?〉」
「嗯。在旅行的過程中自然地變成了這樣。重要的是不忘記去世的人。因為這是自己的哀悼的所謂原點。可是,要把見都沒見過的一個個人的個人歷史以及情況全部記住,記憶當然有限,而且首先是沒法問到這麼複雜的情形。在持續旅行的過程中,各種各樣的事剝落下來,剩下了三件。」
「〈我倒是認為還有其他重要的因素。被殺的理由啦,被殺的手法啦。把對毫無道理的死亡的憤怒或悔恨刻在心裏,這樣更能告慰死者,不是嗎?〉」
「對於兇殺案還有醉酒駕駛等惡性犯罪,我也會有情緒。可我意識到,如果讓憤怒或是悔恨高漲,就會更深地記住案件或事故這些事件本身以及犯人,而不是去世的人。譬如說,比起去世的孩子的名字,會是對那孩子下手的犯人的名字先浮現在腦海。我是在走訪去世的人們的過程中不自覺意識到的,逝者的人生的本質並不是死法,難道不是這些嗎,愛過誰,被誰愛過,做了甚麼被人感謝過。」
倖世在近旁耳聞目睹他的哀悼,覺得他對死者不那麼同情,好幾次都有不協調的感覺。就在最近,因電單車事故死亡的青年的家屬對警察粗疏的搜査與處理感到憤怒,可他卻沒有和這憤怒同步,光是近乎冷淡地試圖打聽死去的青年在世時的情況,他當時的姿態讓她印象深刻。或許是覺察到倖世的想法,朔也問他怎麼看待該事故中去世的青年的家屬。靜人發出一聲彷彿是痛苦的嘆息。
「那樣的死者家屬真是可憐。從前我也對那一類的話感到憤怒。此外還有過度報導的媒體或是無情惡作劇的人,都讓我上火……但憤怒過後我甚麼也做不了,不僅如此,我害怕憤怒以及焦躁佔據了內心,實際上是怎樣的人去世了反倒留不下來。我以為,身為外人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把這樣的事實刻在心上,有個青年的確曾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他被父母愛過,愛過他工作的點心廠的女同事,被來工廠參觀的孩子們感謝過,說他講解得好。只是……」
說着,靜人欲言又止。「……這陣子,我有些勉強壓抑着感情,好像使那對父母產生了不愉快的感覺,我感到很抱歉。」
「〈勉強壓抑着感情?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發生了甚麼?>」
靜人沒有回答。因沉默感到不安的倖世轉動了發電手柄。充電裝置嗡嗡動着的響聲在黑暗中單調地重複着。她聽着這聲音默默地動着手,陷入了空想,覺得自己彷彿在朝下放通往冥界的纜繩。電筒的燈光宛如地壕照明般朦朧地亮了,靜人嚴肅的臉浮現出來。他注視着倖世。
「我是個,把感情,儘可能扼殺的人。」靜人一字字斷開說道。倖世把視線從他那兒移開。
「我剛才也說了,出來旅行的最初,我在情緒上對一個個人的死有反應,以全然理解的形式來哀悼。我不曉得別的方法。可是,以家屬或好友般的心情哀悼素不相識的人的死,將這一行為繼續了好幾個人的過程中,我的精神磨損了,終於倒下,連下一個哀悼也做不了。我也有過對悲慘的死過於投入感情乃至每天一心求死的時期。我意識到感情的控制是必要的。我想只有對感情的動搖加以自製,不然的話就會沒法哀悼。
「結果,我沒法和死者家屬或相關的人所表達的感情一致,有時給別人帶_不愉快的印象。傷害對方的感情並非我的本意,可為了繼續哀悼,這是沒辦法的。和奈義小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同樣,我習慣性地壓抑了感情。
「但在那之後,我聽了奈義小姐與甲水先生之間所發生的真相,心因為近乎可怕的事實而動搖了。我意識到,因為你們二位,我好不容易保住的感情的平衡像是要崩潰了。正因為如此,我努力比過去更嚴重地壓抑感情,這陣子,感情總是比平時更波動,我變得只能做些生硬的對答。」
俸世感到了內心的騷動。至少自己並沒有被討厭……
「〈就是說,你說過別再一起走了,那是因為太過在意我們而沒法維持平靜嗎?在這其中……也包含着害怕把倖世看作女人的意思吧?〉」朔也用平素的戲謔口吻說道。倖世想阻止他,但也想聽聽看答案。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抑制感情成了習慣,我感到就算對你們二位有所感覺,也沒法好好運用心思來分析或是試圖思考其中含義。」
「〈這說法真繞啊。你小子討厭女人嗎?結婚呢?有過戀人嗎?>」
「怎麼……突然來了直白的問題呢。」
靜人的表情一松。朔也沒甚麼,倖世倒失措起來,低下了頭。靜人上下動了動肩膀,像是要消解掉變得僵硬的身體的力度,他靠向坐椅的動作映入倖世的眼角。
「這果然是不可思議的對話啊……不過,確實和奈義小姐平時的說話方式不同,就是說,真的能和去世的甲水先生交談……」
靜人的聲音帶有像在說一個夢的笑意,從中能感覺到,與其說他在懷疑倖世說謊,不如說他在把朔也的話作為一項現實來接納,並打算更多地享受與朔也對話的樂趣。
「我呀,我有時候想……甲水先生,奈義小姐。沒錯……我呢……也許是用哀悼他人的死來代替自殺。」
倖世一驚,抬起臉。靜人把視線移到車前窗,表情安詳。
「也許我沉浸在體驗他人的死亡之中,是代替自己的死。」
他的聲音已沒有緊張感,溫柔地響起,如同即將入睡的人的語聲。
「至於曾經交往的人,在我外出旅行前分手了。因為兒科醫院的孩子們的死,還有好友的死,我持續過着自責的日子,上不來甚麼戀啊愛啊的心情。感覺像身體和精神都磨損了,緊貼着死亡。儘管這樣,出來旅行之後不知過了多久,我漸漸習慣了,某種欲求也抬起頭來,這是事實。在城裏看到打扮暴露的女性,或是看到撿來的體育報或雜誌上刊載的照片……和過去的戀人之間的記憶也甦醒過來。但立即會冒出罪惡感來壓制這些念頭,說你不是在哀悼死者嗎。欲望抗拒說在腦袋裏想一下總可以吧,因此而痛苦了一陣。但事實上如果不去那樣的店,我沒甚麼和女性做那種事的機會,由於旅行的關係,金錢上不寬鬆,這或許是幸運。而且實際上我每天都走得筋疲力盡並非全靠道德感來壓制住。真的成功哀悼了嗎,哀悼這事有意義嗎,這樣的疑問也沒有從我腦子裏離開,就算我想沉浸在幻想之中,當天所哀悼的對象會浮現在腦海。感覺上是性慾不知何時放棄了,離開了我。」
也許,是朔也的存在……準確說來甚至不是朔也個人,而是與死者交談這一狀況……是他作為不斷哀悼的人,就連與死者交談這一超乎尋常的事也打算接受的心靈傾向……把他內心的鎧甲卸下了一些,哪怕只是少許。他認為要是發牢騷就可能喪失持續哀悼的精神,因而牢牢地把自己圍在牆內,也可以感覺到這牆壁被弄塌了少許。
靜人回頭看向這邊。他以幾乎顯得頑皮的表情說,「我也能問問甲水先生嗎?你們二位的情形是像奈義小姐說的那樣嗎?我不是在懷疑,而是因為即便是當事人,如果立場不同,就會有不同的看法。」
「〈哦……大致是她說的那樣。只是,她沒有講全部呢。>」
倖世心口一撞。她近乎疼痛地在左臉頰感覺到朔也的視線。
「〈倖世所說的,是在殺我之前,還有捅了我以後驚慌失措喊了救護車之後的情形。中間漏掉了。還有我臨終的話。〉」
可是,沒必要說到那個程度,而且是難堪的事……倖世不出聲地辯解道。
「您大概是因為這件事有不捨吧?」靜人說道。
朔也和倖世一齊看向他。他們各自用目光問,你指甚麼。靜人應該只能看見倖世,但或許是從她迄今為止的動作覺察到的,他往左肩看去,「甲水先生在那裏……就是說,您對這個世界有不捨吧?可是,在敘述中,甲水先生應該從奈義小姐那兒得償所願了。要說這樣還有不捨,我想,是不是在奈義小姐沒說的部分有些甚麼呢。」
「別說了。當然甚麼都沒有。只是因為難堪而沒法說。」
倖世猛然恢復自己的聲音說道。她想把這對話本身也給結束掉,「已經夠了吧。夾在中間,我也累了。」
正好手電滅了,車裏重回全然的黑暗。倖世在黑暗深處吁了口氣。朔也和靜人都沉默着。風聲中斷的時候,突然響起一個像是蟲鳴的聲音。
「差不多該吃點甚麼吧。」一個彷彿在難為情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