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護者(坂築巡子Ⅲ)第四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伯母,會不會有萬一呢。所謂的奇蹟,果然還是存在的不是?」
從旅行回來兩天後的星期日,鷹彥和美汐都一起坐了憐司的車去掃坂築家的墓,也去了巡子娘家的墓。計劃生前做的事到此全部結束,正當她鬆了口氣,坐在自己家晚餐的餐桌前時,憐司這樣說道。美汐也為熱切的願望潮濕了雙眼,注視着巡子。
吃飯時,如果是細細碾碎的食物,她仍能進食,也有排便。因為鎮痛的貼藥,皮膚有輕微的炎症,稍微有點兒癢,但疼痛徹底緩解了,其他的狀態也沒有變化。
她看向旁邊的鷹彥,他或許也在祈禱奇蹟,在桌下雙手交握。
然而她不禁有些害怕,會不會剛高興就被推入地獄最底層呢,「我說啊憐司,這是之前從別人那裏聽說的,我的病不是光朝壞的方向發展,還有病情變輕或是停頓的叫做緩和期的時期呢。別胡亂期待。」她努力裝出冷靜的神情,若無其事地答道。
在山隅的下一個出診日,巡子歡欣雀躍地說了現在的狀況,並故意擺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問道,胃的出口還沒封閉是怎麼回事呢。
對方為難地笑道,「因為我們說的是平均的數字,有不少活得很久的會嘲笑告知剩餘壽命的醫生。坂築女士也一樣,和那時候的臉色相比,看起來狀態絕對要好得多。」
意識到醫生說的是一個多月前她在洗臉池嘔吐時的事,巡子覺得那是在許久之前。那是去參加討論秋季慶典的準備會議之後,同時也是自稱叫做蒔野的周刊記者來訪的日子。那天以後總有些匆匆忙忙,蒔野的事也到那時為止了。
她在山隅回去後打開衣櫥的小抽歴,找出蒔野的名片。還有一張記着數字和符號的卡片。這似乎是連接到蒔野的個人主頁的密碼般的東西,他說過在那兒募集了靜人的消息。據說對靜人的行為持否定性的意見較多,當時巡子不想硬去看,但或許是心態上從容的緣故,現在如果是靜人的情況,她甚麼都想知道。她想憐司可以弄成她能看的形式,便沒讓美汐聽見,找了個和他兩個人的機會說了經過。
第二天,趁着美汐在泡澡的當口,她從來訪的憐司那兒拿到一疊密密麻排列着文字的紙。憐司說這是他把目擊說法之類有關靜人的訊息都打印出來的結果。她感嘆,同時心口疼痛,靜人很痛苦吧,很不容易吧。被叫做偽善者,可疑者,他本人也承認了,所以這事無可奈何吧。被死者家屬責難說「感到被當成了傻瓜」,她不由得想代為道歉,說那孩子沒有冒瀆死者的意思。
「靜人哥好像被稱作『哀悼人』呢。好像很酷是不是?」
或許是察覺到巡子心情越來越沉重,憐司開朗地說着,翻到有那段記述的頁面。
在最近送來的郵件中,似乎也有對靜人的行為予以肯定的人,還有說想見一見他的人,讀到這些,作為親人也感到解脫了。她喊來在廚房洗東西的鷹彥,把迄今為止的情況也對他說了,並一同瀏覽郵件。
「然後,這是最近的新聞……靜人哥像是在和一個女人一起走。」
在幾條最新的消息中,說是目睹到像是靜人的人和年輕女性一同行走的身影。
究竟是誰呢,憐司說着朝這邊轉過視線,但巡子也完全猜不到。
「……要是戀人,就好了啊。」鷹彥嘟囔了一句。他的眼中滿是柔和的笑意。是啊,巡子也點頭道。
(如果那孩子是和喜歡的人一起走,支撐着痛苦的旅程,那該多好啊……)
憐司想尋找詳細的訊息,嘗試過進一步檢索,但蒔野的個人主頁最近沒有更新,他試着往名片上的出版社打了電視,結果被告知蒔野如今在休息。
「所以如果伯母真想從叫做蒔野的人那裏打聽靜人哥的事,我們的公司和出版也有聯繫,我想是有辦法聯繫到他的。」
想起對靜人並非善意的蒔野的言行舉止,巡子不知該怎麼做。美汐從浴缸起身的聲音傳來。她便懇求憐司道你盡力就好。
一直在家待着也發悶,巡子重新在老人之家當起了志願者。即便沒辦法協助用餐,擔任傾聽志願者還是可能的吧。她和院領導一談,對方便說那就一定拜託了。
她讓鷹彥陪着去到老人之家,在院內則獨自用拐杖行走,向入住的人打招呼。如果聽說有人總是窩在房間裏,她便去探訪,對已經無法開口的人,她便坐在旁邊握住對方的手。傍晚,她握着始終躺在床上的短髮且表情堅毅的男性的手,想着他的人生該是怎樣的呢。能幹的刑警?莫非是黑社會成員甚麼的……
傍晚,鷹彥來接她,巡子向把她送到玄關的職員問起剛才那位老人的情況。職員不知道他年輕時候的工作。家人就妻子一個人,那位妻子也在生病,難得能夠來探望。代替探望的是每週會來一次明信片。「你身體好嗎?已經是秋天了。別感冒。」職員把寫有這樣簡短內容的明信片讀給他聽。他沒有反應,卻彷彿傳來他期待着明信片的感覺。真好,巡子這麼一說,年輕的女職員便紅了臉,「他教給我,就算見不到,心靈也是相通的。」那位老人看上去僅僅是個臥床的存在,卻至今仍被老妻所愛,被年輕職員所感謝呢。
從第二天開始,帶着稍微做個遊戲的感覺,巡子在與老人之家入住者的談話之間說,請告訴我,你愛過甚麼人,被甚麼人愛過,做了甚麼事被對方感謝過。
入住者們對「愛」這個詞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樣。巡子繼續懇求,他們便慎重地或是自豪地作答,有人十分流暢,有人說得吞吐。巡子把這樣到的答案看作寶物。
愛交相往來,在男女、家人、師徒、朋友或同事、去世的人、有時候甚至是在連名字也不知道的人之間。幾乎所有的人說的不是自己被感謝的經歷,而是自己的感謝。能夠活到現在,能夠在這,對迄今為止支持自己的人們……他們說了謝謝。每到這時,巡子便以相信,感謝的話語,一定會以好幾倍的形式回到說出感謝的人的身上。
在憐司承諾就靜人的事嘗試聯繫蒔野的一週後,他帶着難得的晦暗神色來訪。美汐因為吃得太多胖了一些,出去散步了,鷹彥陪着她。因憐司似乎難以啟齒,巡子便問他是蒔野的事嗎。憐司越發吞吞吐吐之後,「這個,叫做蒔野的記者啊……聽說好像不行了。」憐司說,他上司的同學在蒔野所在的出版社工作,上司打電話問了那個人。
「雖然是隔了一重又一重的傳話……叫做蒔野的人,聽說因為大叔狩獵①被砍了。雖然暫時得救,但手術後產生了炎症甚麼的,說是大概不行了呢。」
巡子想起了蒔野的臉,那張臉顯交猾,也帶着冒失的態度,但她感到,在他的內心藏着一個懷有憎恨的孩子,他的言行中反映着孩子的憤怒。
「……能不能去探病呢?」巡子無意識地說。憐司一臉愕然的神色,說沒有問醫院的名字。「這人,像是被人討厭呢。講給我們聽的人笑着說這是報應來着。」
「這種事……喂,醫院,你還是打聽下。可能的話,我想去探病。」
「可以啊,不過據說已經不行了。要是他死了,怎麼辦?」
(要是這樣……就把他當作講述靜人的情況的人,懷着感謝哀悼他吧。)
沒過多久,美汐和鷹彥回來了。說是在靜人的同學所在的日本點心店買了水羊羹。
「哎呀,你不是為了瘦些才去散步的嗎?胖娃娃可沒法在我們家生喲。」
巡子揶揄着女兒,接過包裝。美汐反駁說我是想着媽媽可以吃才買的對吧,巡子不理會這話,在餐桌打開包裝。她突然感到肚擠眼一帶的內側有種被抽緊的感覺。她強笑着扔下一句好像很好吃呢,若無其事地進了廁所。她手扶牆壁,對自己說這不過是一時的,忍住不適的感覺。
三天後,晚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她在鷹彥和美汐的眼前到洗菜池吐了。她意識到這與迄今為止的嘔吐不同,但內心的一部分拒絕承認,她對鷹彥他們堅持道,沒甚麼大不了的,只要喝湯和營養液就足夠了,所以沒必要喊山隅。
又是三天之後,她把湯給吐了,光是聞到營養液就難受。沒事呀沒事,她心裏有個聲音像小孩子般嚷道,她忘乎所以起來,情緒化地制止了打算喊山隅的美汐「不要」。
接着,她身子不穩,站不住了。鷹彥喊來了山隅。似乎是產生了脫水症狀,一打點滴,身子不穩就消失了,能站住了。
第二天,她在醫院接受了檢査。被告知胃的出口幾乎完全堵塞了。生說如果不希望延長生命的話,一兩週內就會迎來終點。在檢查的第二天上門出診的山隅跪坐在起居室,或許是故意淡然說道,血壓會逐漸降低,並變得嗜睡,是近似於睡着的狀態,應該能沒甚麼痛苦地逝世,而我們會努力讓你不痛苦。
「那麼,這樣好不好?」山隅的聲音到了最後,變得有點兒嘶啞。同席的上門護士浦川也低下了頭。
是個殘酷的問題。自從治療開始以來,她一直被要求做出選擇,問她怎樣做,做哪一種。選項通常較少,而且不管選哪樣,幾乎都是實質的沒甚麼差別的情況。
而今次已經連選擇也談不上。等於是被要求說,最長兩星期,到那時便放棄吧。
掛鐘的秒針的聲音傳到深深地坐在梳化裏的巡子的耳際,聽來格外巨大。
「請給我媽用全靜脈營養療法②。」
坐在山隅對面的美汐說道。她把視線從山隅移到巡子這邊,「我查過了。就算不能進食,只要直接把營養送到血液裏就仍然沒事。」
巡子半信半疑地看向山隅。他帶着困惑的神色和旁邊的浦川交換過視線之後,「從中心靜脈輸入營養的方法確實可以期待延長壽命,可如果到了末期,會讓患者的痛苦延長,高卡路里的輸液也會造成痛苦,所以我們並不積極推薦。當然,如果患者本人和家屬說無論如何也要用的話,我們會做處理……」
「接受吧,媽媽。是簡單的處理,所以都說是安全的。是吧?」
對美汐的質問,山隅回答說這一點倒是沒問題。
「我詳細查了是怎樣的治療方法。結果呢,是憐司他想起來。喂,你說呀。」
在餐廳的憐司帶着緊張的表情從椅子上起身。
「這個,我和小汐看了專業書,知道了這個叫甚麼全靜脈的方法……為了把輸送營養的管子和血管相連,要在皮膚下埋設叫做導管的小小的接收器,對吧?」
憐司看起來像是在問山隅。山隅點點頭。憐司繼續說,「導管的照片登在書上,我心裏『啊』了一聲。靜人哥以前是醫療設備廠商的銷售是吧。我去和他商量找工作的事,問他在做甚麼樣的工作,當時他給我看了在做的醫療設備的宣傳冊。我覺得當時確實有這個導管。」
「我找了哥哥房間裏剩下的公司資料。結果找到了。用於全靜脈營養法的導管。哎,這是哥哥做過的東西呢。這樣的話,放到身體裏也可以吧?」
美汐和憐司投來竭盡全力的視線。山隅和浦川也看向巡子。又被要求做出選擇。不管選哪邊都難受,但就像是被請啊請啊地催着,反而讓她想哭。
有隻手放在她的肩上。鷹彥不知何時來到了旁邊。手的溫暖擴散全身。
「現在,不決定,也沒問題,不是嗎?」
他一字字地彷彿勸告般說道。他連眼也不眨,注視着巡子。她在這一瞬間覺察到了。
(這個人……已經下定決心了。)
同時,她領悟到美汐和憐司還沒有做好送走自己的心理準備。抱上外孫,見到靜人……要是自己的這些願望能實現就好了,但首先盼望着身邊眾人的內心安穩。
她希望他們不要抱有後悔或意外的心態,接受下來,目送自己。巡子把自己消瘦的手摞在鷹彥放在她肩頭的手上。
比靜人銷售那時更小而簡便的接受輸液的導管被植入巡子鎖骨下的附近。在五天的住院時間裏,醫院對過程進行了觀測,並考量了較為平衡的營養量,鷹彥他們這些家屬和巡子自己都學習了把管子一頭的針連到導管上的方法。結果,她不用再擔心着嘔吐進食,輸液被設定在躺着的時候,白天把針拔掉就可以活動,因此巡子暫時為這一狀況而欣喜。即便植入體內的導管不是同樣的東西,靜人銷售過導管的事實也讓她感到高興。她知道這是錯覺,但一想到是通過靜人的手輸送的營養,就算胃沒法被填滿,心裏也溫暖着。
巡子患上肺癌的媽媽曾經苦於身體的自由一天天喪失。不能走了,沒法坐在馬桶上了,起不來了……每一次,媽媽都悲嘆說活着已是無可奈何,並陷入對周圍的人撒氣然後自我厭惡的反覆中。所以巡子把這些當做媽媽的親身教誨:比起悲嘆失去的東西,想要珍惜留存的東西。
她希望做好自己今後會變成怎樣的心理準備,強托鷹彥買來有關癌症患者晚期的書。根據不止一本的書,正如山隅所說的,即便高卡路里的營養進入身體,疾病的進展也不會停止,據說也有反而促使疾病進展加快的情形。據說當過剩的營養進入變得虛弱的身體,代謝沒法順利完成,總體上是痛苦的。
讓她感同獲救的是這樣的記述,由癌症導致的死亡,在死前不久都有意識的情況比較多。比起沒有知覺地逝世,能感覺到結束的時候是自己期待的。雖然是討厭的病,但和事故等突發死亡相比,上天給予了時間來做準備這一點或許是幸運。而且,就算看和說都不行了,據說惟有聽覺會留存到最後,這件事也意味深長。
巡子想起來,她爸爸去世的時候,來守靈的鷹彥告訴過她,就算去世了,死者仍然擁有可稱為是「魂之耳」的東西,傾聽着生者的聲音。
(我最後會聽到怎樣的話語呢?「魂之耳」傾聽的是甚麼呢?)
註釋:
①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後產生的一種叫法,特指針對中年男子的青少年團伙暴力或搶劫。
②原文為「中心靜脈營養療法」,在此按照我國醫療用語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