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護者(坂築巡子Ⅲ)第三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慶典之後,彷彿某個東西從內部用力擠壓着腸胃的柔軟部分,她感到有無法控制的疼痛趁着鎮痛藥藥效減弱的時刻襲來。
和山隅談了一下,他認為即便加大口服藥的劑量,如果胃阻塞症狀加劇的話,藥難以生效,建議這時候改為栓劑。
「抱歉,山隅大夫……請容許我不用栓劑。我媽在住院時用過,像是很痛苦。」
得了這個病,珍惜的東西還有想要隱藏的東西,或是被削減,或是被暴露在人的眼前。有時候這比疼痛更難受。她不想聲稱這是驕傲或尊嚴。或許只是虛榮或逞強之類,而她想要保有這些死去,哪怕只是一點兒,這大約是任性吧。
山隅說,那麼願意試一下貼藥嗎。雖然藥量很難調整,但只是像膏藥一樣貼着,便秘的副作用也少些,聽到這些,巡子同意了。便秘現在仍為痛苦。
第二天,她把叫做貼片的十厘米見方的貼藥貼在左胳膊上試了試,效果和嗎啡差不多。山隅以有甚麼萬一的時候使用急救的栓劑為條件,允許巡子去旅行。
和大學時代的好友、鷹彥的妹妹、同時也是憐司媽媽的福埜美野裏聲逢,隔了有三年。自從她丈夫因糖尿病倒下,她便接手了家傳的運輸公司。三年前她也是因為工作來的東京,只在巡子他們家住了一晚。有關靜人,對她也說是「尋找自我的旅程」。
新幹線的旅行並無不妥。憐司提出用車送,可如果道路塞車時身體況惡化就沒轍了。行李先送到賓館,她和鷹彥近乎兩手空空地外出,靠着電梯之類,到賓館為止都沒怎麼用過備好的拐杖。
和美野裏說了一起吃飯,在賓館匯合,比約好的差不多晚了三十分鐘,門被敲響了。鷹彥起身過去,巡子仍坐在椅子裏等着。門一開,便傳來果然是憐司母親的無憂無慮的開朗聲音,「遲到了對不起。哎呀,哥,白頭髮多了。上年紀了不是?」
比學生時代胖了三十公斤並在旅行前的電話中笑稱又長了五公斤的她,身穿色彩華麗的套裝走了進來。
「抱歉抱歉。就在出發之前,新人撞上欄杆,出了車禍。好久不見——」
她說着看向巡子的臉,屏住了呼吸。她的眸子因驚愕和困惑而搖顫着,終於轉為悲哀的神色。通過好友的反應,巡子儘管仍然以為自己有精神,也意識到了現實。
「這個偷肉的賊。是你把我的肉全給拿走了吧!」
巡子故意微笑道。這反倒讓美野裏正要擠出笑容的表情扭曲了。她體察到對方的心思,「你從憐司那兒聽說了吧?」我讓他別說,可那孩子不會不吭聲,美野裏彷彿為了忍住驚叫而用手遮着嘴,她總算從指間發出了聲音。
「聽是聽說了……可我沒法相信。你在電話裏的聲音可是相當明朗。」
「看到本人,能相信了吧?要是光比苗條,我連超級模特也不輸。」
巡子伸出手。美野裏接過那隻手。同時,從她的眼中掉下淚來。
「哥,你在巡子身邊,怎麼會讓她變成這樣?」
美野裏不斷撫摸着巡子的手,把湧上來的悲傷與難過投向鷹彥。
「對醫院還有醫生,你好好地做了溝通嗎?吃虧的可是巡子啊。」
鷹彥抱歉般撓了撓腦袋,走到桌前開始用茶壺倒茶。
「真是的。哎,巡子,有沒有要對醫院還有醫生說的?我來說。」
美野裏連眼淚也沒擦,更加用力地握住巡子的手。巡子用指尖擦拭了她的臉頓,「美野裏能說的程度,我都毫不客氣地說了。這是沒辦法的事。」
「雖然是現在來講,可巡子曾經很受歡迎呢。其實可以不選這樣沉默寡言的男人啊。」
「那是趁着我父親死去的時候呢……他在這種時機上不可思議地厲害。」
「對。因為他不說話,讓人掉以輕心,以為他甚麼也沒想,其實他在使壞心算計着呢。」
「前不久,我體檢的時候,這個人不知是在考慮葬禮的籌備還是謀劃生前支付的保險費的用途……竟然竊笑不已,說這樣就行了呢。」
不會吧,美野裏說着轉向鷹彥。
「哥,你上了年紀,比起光長白頭髮,稍微多說點話吧。」
鷹彥默默地端來倒了茶的茶杯。巡子自然地看向他的腦袋。
(真的。我光顧着自己的病,沒注意到。去年這會兒完全不打眼,人家說看起來要年輕個十歲……發現我的病之後,他的白髮多了……)
「不過果然是父子啊。老了之後,漸漸地像爸爸了。」美野裏說道。「對了。明天要去四國,朝公公去世的海合個掌。」
「一起去吧。我是搬到橫濱之後出生的,所以沒見過那片海呢。不過嘛——」
「喂……要不要,先吃飯?」
鷹彥小聲自語道。巡子和美野裏不覺相視而笑。
到了美野裏訂好的餐廳,他們被帶到包廂,她體貼地說如果有不能吃的東西就說,而巡子帶了製作斷奶食物時用來碾平食物的調羹。
「是上門護士提議的,這樣大多數食物都能吃了。盡吃些和嬰兒一樣的東西,好像越活越回去了。莫非是重生的準備?」
把精緻的菜蔬碾平讓人難以忍受,不過她好好地享受了一番,柔軟的東西她自己來弄,稍微硬些的則借了鷹彥的手,先把食物弄得便於通胃。慢慢花了時間的一餐也吃完了,攢着的話也告一段落的時候,美野裏端正了表情,在榻榻米上跪坐。
「今天哪,當然想見到巡子是最主要的……我對二位也有特別的話要講。」
因為對方是平素沒有的認真,巡子便也壓住了嘲笑,等着後續。
「其實,是憐司的事。你們知道,對吧?美汐的,那個,肚子裏的。」
甚麼嘛是這事嗎,巡子說着,放鬆了緊張到一半的姿勢。見此,美野裏鬆了一口氣,「果然是真的?真是的……我家那口子本該來的,可他膽怯起來哪,硬讓我來問問是不是真的……抱歉,就是這樣。」
美野裏把手放在榻榻米上,低下頭。巡子不太明白,和鷹彥交換了視線。
「憐司昨天打來過電話。我以為肯定是要說巡子的事拜託了,可他說不光是這事……他說,其實我讓美汐懷上了。還說,全部都是我的責任。」
「……憐司他,這樣說的?」
「我知道那孩子喜歡美汐,可他們和兄妹一個樣,而且美汐比憐司硬氣,所以我掉以輕心了,想着美汐大概看不上他……所以,衷心表示抱歉,我在這裏問一下。美汐她,能嫁到我們家嗎?因為憐司是獨生子,畢竟還是有這個家的香火問題。你們那邊雖說有靜人,可他如今在旅行吧?我琢磨着,不知你們怎麼打算。」
巡子看看鷹彥。鷹彥似乎體察到她的心思,巡子看到他點了點頭。
「美野裏。憐司的好意讓人高興,可結果仍然只是讓美汐難受了……」
說着,她把肚子裏的孩子的父親的情況,以及導致與他分手的情形等全都說了。美野裏從頭到尾都以震驚的表情聽着,巡子剛說完,她便發出既非安心又非疲倦的嘆息。
「是這樣,他介紹的好友的……傻瓜呀,撒了那樣的謊,明明不會讓任何人幸福。」
「他是個體貼的孩子。現在也對肚子裏的孩子花了好多心思。」
「這個少根筋的孩子麼……你告訴我,謝謝了。我要和我家那口子談一談,再好好想一想。」
「你說要想一想,你指甚麼?」
「迎娶美汐的事。當然也要聽聽你們的想法。憐司期望着這樣對吧?如今和有孩子的人結婚很平常,況且孩子從一開始就以為憐司是父親。最大的問題是,美汐是否願意嫁給那種靠不住的人。」
巡子用手指按住呼之欲出的眼淚,她感到對方的視線,為了掩飾難為情,「光是想到要把美汐送到你這樣的硬心腸那兒去,我就心疼得哭出來呢。」
你真煩,美野裏回嘴道,他們決定暫時對兩個年輕人不提任何話。
第二天,和來賓館迎接的美野裏一起,三個人坐火車去了大阪,然後走航空路線到了四國。從機場到今治有段距離,根據美野裏的提議,決定乘租車直接前往目的地。
穿過熱鬧的街市抵達海邊。內海原本就平穩,因為沒有風,除了岸邊波浪湧來,海面如同水鏡,映照着清澈的天色,還有海面與高懸不動雲朵的之間流過的透明的空氣,呈現出濃淡的青色和平穩的亮光。
落葉的季節,沒有到海邊玩的人的身影,他們讓的士候着,從堤岸朝沙灘走下混凝土台階。海潮的氣味隨着每一步強烈起來,當走在散佈着漂流物的沙上,乾燥的沙便刷刷地響。巡子因為拐杖會陷進沙裏而讓鷹彥扶着走,就這樣還失去平衡的時候則有美野裏伸手過來。
被要求來確認公公的遺體時,他們帶着八歲的靜人和三歲的美汐來到四國。確認遺體後,四個人看了據說公公落入裏面的海。站在這岸邊,隔了二十四年。
「在這裏,爸爸去世了……沒甚麼特別,是普通的海呢。」美野裏淡淡說道,「就連一家人遭遇空襲,最大的哥哥死了這件事,還有哥遇到過不幸的事,我都是長大之後才知道……所以,父母和哥在八月六日合掌,我從前總以為是為原子彈爆炸的被害者祈禱冥福。」
在投下原子彈大約八小時之前,在廣島對岸的今治也有過大規模空襲,火災持續了將近五個小時,超過四百五十人死去的這一事實,如果沒有嫁進坂築家,巡子也大概一輩子都不知道,只以為八月六日就是廣島吧。
公公下到海裏,是在他當過老師的學校舉辦同學會的八月六日,巡子他們在兩天後前去確認遺體。盛夏的沙灘擁擠着到海邊游泳的人。周圍都是近乎全裸的人們,在強烈的陽光之下,身着西裝和外出的正式裝束的一家四口久久佇立的身影想必顯得異樣吧。美汐因炎熱而蔫蔫的,巡子抱着她。靜人身穿及膝短褲和白襯衫,腳踩平時不穿的皮鞋,紋絲不動地朝着大海。
(對了……在那個時候,靜人好像嘟噥了一句話。他說……誰都不知道啊。)
在眼前的海裏,兩天前,我們珍惜的人死了,誰都是一副不知道這事的模樣。對岸落下原子彈的同一天,在這個鎮子有許多人死了,知道這件事的人又有多少呢?
回到自己家之後,靜人一直窩在房間裏哭,可在那天的海邊,他緊握着站在旁邊的鷹彥的手,帶着憤怒般的神情,忍着眼淚。
(說不定,那孩子的心裏或許刻着那天的情景。那天的情景伴隨着這樣悲哀的印象,當他發現現實中存在不被人注目的死亡,存在不被回顧的死亡,他認為人們各自的死亡沒有輕重差別,可是為甚麼會這樣……或許是這些使得那孩子如今在走。)
也有其他原因吧。經歷了祖父母的死,還有兒童住院樓的孩子們去世的現實,他重要的朋友也去世了。但是,使他認為不論甚麼人的死亡、不論甚麼狀況導致的死亡都該被平等哀悼的最初的契機,或許是在許多海濱游泳者的笑容圍繞中,在這處守望着廣島的海濱湧上來的……
「我聽福埜去世的媽媽說過,就連滋賀也遭到過空襲呢,大津啦彥根①啦。」美野裏朝着大海說道,「不過,我們公司的年輕人不清楚這些,就連特別聰明的孩子好像也以為只有四個地方受害,廣島和長崎還有沖繩,以及有過大空襲的東京。」
(哪一個死亡該記住,哪一個死亡被遺忘也沒辦法呢……靜人,你當時想說的話是這個嗎?你想說,如果把某人的死當作被遺忘也沒辦法,果會不會把所有人的死都當作了被遺忘也沒辦法?)
「哎,做一個……慰靈碑好嗎?」
巡子小心地蹲在沙上,小心着不跌倒,把腳邊潮濕的沙子用手刨攏。鷹彥從靠近海灘的地方運來了更潮濕的沙。美野裏也加入了,兩個五十八歲的女人和一個六十四的男人彷彿回到了孩提時代,按玩沙的訣竅把不斷往上疊加,建造着並非沙城的沙的慰靈碑。三個人敲打着與富士山形狀相似的沙山,讓其堅固,相互碰到手時,儘管嘴上不說,他們還是交換了接近苦笑的笑意……都一把年紀了。
或許是起了風,泛着白沫的波浪打近腳邊。三個人往下走到乾燥的地方,秋陽沐浴下的沙輕微地閃着光,使慰靈碑顯得肅穆,他們朝慰靈碑合掌閉目。
不久,沙做的慰靈碑被一個猛烈打來的浪頭吞沒了,僅留在三個人的記憶之中。
註釋:
①美野裏隨婆家居住的滋賀縣位於日本中部,離西南部的廣島五百多公里(公路行車距離)。大津和彥根均是滋賀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