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護者(坂築巡子Ⅲ)第二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巡子和鷹彥都是在自己家出生的。過去誰都是這樣。大約在經濟高速成長的前後,在醫療機構裏分娩越來越多了,巡子也是在醫院生下靜人和美汐。而這幾年據說在自己家生孩子的人不斷增多。巡子個人倒是覺得不壞,反正是別人的事。
美汐今次是頭胎,最好到迄今為止一直在診治的醫院生,巡子在回家路上一直這麼反對着。美汐堅持主張要在家生,不肯讓步,也沒說出個分明的理由。
巡子向鷹彥求援時,他眨巴了好幾次眼睛,光是朝美汐問了一句,「這樣好嗎?」
美汐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麼……」鷹彥轉向在餐廳椅子上休息的巡子。她愕然仰天道,「那是甚麼意思呀。女兒打算在這裏,在這個地方生孩子啊。你明白嗎?」
「不是一個人生。會有助產士來。」美汐反駁道。
「助產士不可能一天到晚看着你吧。孩子預定出生的日子,那個時候——」
(說吧,說出來就利索了。)
「我已經不在了。」
她甚至害怕會不會有甚麼爆發出來。可家裏一片寂靜,美汐把沒有表情的側臉轉朝巡子這邊,鷹彥低着頭一動不動。巡子自己挨不過沉寂的空氣,「可是,實際上這個可能性更高……哎,你在醫院生吧。」
「…不要。」美汐短促地答道,像要切斷話頭—般,她把手放在肚子上二樓。
巡子喊了憐司來聲援。下班後趕來的他贊成巡子的意見。
「聽說我學長的太太是靠麻醉緩解着疼痛生完的。好像比較容易些。對膝蓋稍微蹭破就哭鼻子的小汐來說,是不是這樣子比較合適?」
「你真囉嗦,憐司。你才是呢,僅僅踩到狗大便就哇哇哭不是嗎?」
說甚麼傻話,你才是……扯謊,你呀……看着互不相讓的兩個人,巡子想起學校一放長假憐司就來到這個家,他和靜人、美汐三個人親密玩耍的日子彷彿是最近的事。每當同齡的兩個人吵架,靜人就加以勸解。他對憐司說美汐看起來那樣,其實害怕着呢你要保護她,又教誨美汐說憐司是獨子所以寂寞,巡子見過這些情景。她認為這樣的靜人值得依靠。
「……要是靜人在就好了。」
她平時很注意。美汐的戀人提出分手,被當作理由的,是在世人眼光看來進行怪異旅行的靜人。對美汐而言,現在提到靜人,大概就像剝去沒好透的硬痂一樣。
儘管如此,就這樣沉默也很奇怪,「喏,我是說,要是那孩子在,他會說讓你再考慮考慮,你不這樣想?」
「和哥沒關係吧。而且也沒辦法知道不在現場的人會說甚麼。總之我要和助產士談談看。還不知道人家會不會接受,要討論的話在那之後吧。」
美汐或許不舒服了,她艱難地吐出一口氣,靠着起居室的牆,摸着肚子。
「你沒事吧?」
巡子從梳化起身,想走近女兒。肚子裏的甚麼由於突然的動作而搖晃,她感到反胃。她為了忍住而閉上嘴,屏住呼吸。鷹彥回頭看向這邊,和她接上視線。他想從矮桌跟前站起身。巡子用眼神告訴他坐下。
「肚子好像餓過頭了,覺得不舒服了。」
美汐閉着眼睛說道。憐司也一起喊肚子餓。兩個人都沒注意到巡子的狀態。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肚子裏的搖晃既非疼痛也非嘔吐,像是被扔進小石頭的水窪,僅僅泛起漣漪,而那感覺滯留在胃底。她刻意以明快的聲音說,「糟啦。我忘了做晚飯。用現成的湊一下好吧。我馬上就弄。」
和聲音相反,她緩緩開始動作,儘量不讓體內的水窪搖晃。憐司或許注意到了,說「熱一下冷凍的東西就好」,但巡子起身前往廚房,「新鮮可是我家的賣點哦。」
美汐嚷着「餓得受不了啦」,也來到廚房啃起麵包。憐司說「我來幫點甚麼吧」,鷹彥默默地開始取出餐具,等她意識到時,大家都聚齊了,巡子苦笑着說「這麼窄做甚麼呀」,但其實人的體溫讓人愉快,或許大家也是同樣的感覺,一時間在狹窄的空間裏擠做一堆。
星期六傍晚,助產士來訪。年齡大約在三十五歲朝上,臉和身體都沒有多餘的肉,給人以田徑選手的印象,有着薄眼瞼的細長眼睛的深處能感覺到堅忍的意志。
頭髮束在腦後,身上全無飾物,使左眼下的淚痣成了惟一的裝飾。
這位名叫姜久美子的女性坐在起居室的矮桌前,對面坐着美汐,巡子則坐在放在起居室窗邊的梳化上,鷹彥坐在梳化與矮桌之間,憐司坐在餐廳的椅子上。
據美汐說,不在醫療機構任職的只處理在家分娩的助產士,叫做外派開業。根據在互聯網上查詢的結果,附近有位年紀較大的開業助產士,卻因病休業。另外,在遠一些的地區外派開業的助產士,幾乎全都對美汐已懷孕七個月一事顯露難色。某位助產士說那個時期已經排得滿滿的,其他助產士則拒絕說,要是沒有從早期就按照自己的步驟進行,是沒辦法的。在東京都內活動的姜女士當初曾因地理上較遠而拒絕了,但美汐再三懇求,她便至少先來聽取一下情況。
美汐把超聲波檢査時拍下的照片以及母子手冊上的紀錄等等給姜看過,告訴她胎兒成長順利。巡子邊聽邊想,美汐確實能順產吧。
「請您在醫院生。因為這樣對您好。」
姜連表情也沒變,用甚至讓人感覺到冷淡的聲音說道。
「可是,母體也健康,我覺得沒有問題。」美汐訝異地反問。
「有問題。一是已經過了時間。通常在懷孕十五、六週前進行面談,做好以後的分娩計劃。而且,這也是對迄今為止給您看病的醫院的禮貌吧。」
「醫院那邊我會去說,儘量不失禮。我會讓他們理解。」
「最大的問題是——」姜說着看向巡子。對方強烈的視線讓巡子略微有點兒心怯。
「您母親在這兒養病,對吧?在這樣的地方迎來陣痛,一會兒疼一會兒消停地,要重複整晚,有時更長時間,對你們雙方都會造成很大壓力。」
美汐想說甚麼又放棄了,低下頭。姜見她這樣,開始做回去的準備。
鷹彥回頭看向巡子。他的眼睛在問,就這樣算了嗎?美汐為甚麼執着於在自己家生孩子……巡子沒和鷹彥談過,但他們想的大約是同樣的事吧。
自山隅的宣告以來,巡子一直在考慮要怎樣度過最後一個月。選擇在家度過之後她就陸續準備着死後事宜,基本沒甚麼剩下的。整理了存款,遺書也寫了,死後投遞給親近之人的信函也寫好了。從宣告過了差不多一週,可即便在胃完全堵塞之後也不會立即死亡,據說靠輸液維持命的話能堅持一週左右,因此最後大概有四周……第一週用於確認死的準備,後面一週協助地區的秋季慶典,她想用此來代替對長年生活鎮子以及近鄰們的感謝。第三週去滋賀旅行,她想見一下既是好友又是鷹彥妹妹的美野裏,向她告別。然後去四國的今治,她希望能朝鷹彥爸去世的大海再合一次掌。然後第四周,除了祭掃父母和哥哥的墓,便一直待在家裏,回顧平凡卻也是竭力活下來的一生……
鷹彥大概也想過這些,美汐大概也是。他們能想像巡子的狀態,但能切身體會,所以一定反倒有些時候比當事人想得更多更難受。
「那個,姜女士……能稍等一下嗎?請聽一下我的話。」
巡子想不出法子,開口說道。姜疑惑地抬起臉,收回正要起身的腰桿。
「其實,我的病是末期的癌症。現在倒是能平穩度過,但據說剩下一個月左右。所以,是不是該說您不用擔心,生孩子的時候……我大概不在了。」
「……別說了。」
美汐用嘶啞的聲音制止道。巡子憐愛地看着女兒和她變大的肚子,「我女兒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也許就像許願一樣,她大概是期待着,如果在家生的話,我想看到外孫的臉,會不會因此稍微多堅持些呢。」
姜把視線移向美汐。美汐仍低着頭。鷹彥回頭看向這邊。巡子對上丈夫柔和的視線,點了點頭。還是只能自己這邊讓步吧。
「既然膽小的女兒祈禱到了這一步……我想自己也稍微再堅持一下吧。姜女士這邊,您如果對我這個病人不嫌煩,能否答應下來呢?」
姜凝神注視着巡子,彷彿要看透其真意,她又將視線移往美汐。
「下週三下午有空嗎?」她對美汐說道,「讓現在為您診洽的醫院繼續做後援比較好,如果不行,就讓我認識的產科醫生做檢査。」
美汐抬起臉。姜從帶來的背包中拿出一張打印件,放在矮桌上。「但是,並不是我生孩子,是您生。每天做這上面的運動,還寫了攝取營養的標準,請注意。體重長得太多的話,要在醫院生。穿現在這麼薄的衣服也是不行的,因為容易發生宮縮。哪一位是您的伴?」
被她一看,憐司便挺直了背,或許不明其意,他曖昧地點了點頭。
「您要多加支持。壓力會通過血液傳導給胎兒,所以吵架是禁止的。仍然可以過夫妻生活,但別造成負擔。做了檢査沒有?」
「嗯?是……我嗎?嗯,檢査是指甚麼?大小?」
「要是帶菌甚麼的,有可能會感染胎兒吧。」
姜焦躁地說道。美汐張開嘴想要解釋,但憐司在那之前從椅子上站起來,「啊,是,對啊。我會檢査的。不知這之後會發生甚麼吶。」
說着,他像在進入水中之前那樣活動手腳。美汐或許連反駁的氣力也凋零了,深深地嘆了口氣。
姜嚴峻的面容透出一絲溫柔,她帶着這表情朝巡子歪了歪頭,那意思是在問真的不要緊嗎。巡子默默地回以一笑。
即便待在家裏,太鼓的聲音也響了過來。
她試着套上隔了一年拿出來的號衣,感到頗為沉重。明明是在婦女會照着巡子的體形做的號衣,本來是肩膀的位置垂到了胳膊上,袖子遮住了手。
她到去年為止一直引領着婦女會,和警察協商她所居住的地區的花車行進路線,激勵拉花車的年輕人們,讓集合地點有酒菜款待。今年這工作被分到了婦女會,當聽到「巡子不在可糟糕了,要早點兒好起來哦」,她為之高興,當聽到「不過,有大家幫着弄,沒問題」,她又有些寂寞。
今年她被分派擔任孩子們的燈籠隊列的管理人,別人說「你病剛好,旁邊跟着走就行了」,引導年幼的孩子讓他們不要迷路就成了她主要工作。
她朝着鏡子細緻地化妝。哀嘆鏡中的自己消瘦的模樣是在不久之前,如今已經習慣了。幸運的是黃疸的進展遲緩,用粉底擋一下,乍看就看不出了吧。她在意的是主治醫生山隅說過也可能會胃出血,雖然鷹彥在身邊,為了萬一她還是戴了口罩,聲稱是預防感冒。
上午,相關人員聚集在町內的神社,接受驅邪,然後緩步走上預定的路線。孩子們提着裝飾燈籠站在花車的前後。近畿的五個地區都有花車出動,下午,所有的花車聚集在街道的中心地帶,這就是遊行的程序。失去了原本的秋天的收穫節的含義,純粹是有志之士為了維持社區的延續的節日。花車不禁止女人,車上搭載對地區作出貢獻的女性或長壽的老人,繞街遊行來祝福。
這五年裏,常聽到對靜人沒有參加慶典表示不可思議的聲音,問靜人怎樣了。他從懂事起就拿着燈籠跑來跑去,也曾積極抬過幾年前因孩減少而中止的兒童花車。
進中學後,他成了兒童花車的管理人,看顧抬花車的孩子,進入大學甚至開始工作之後,他每到這個時候就回到家,做些拉花車之類的事。
(他那麼喜歡慶典,可為甚麼朝着和謳歌生命的慶典恰好相反的方去了呢……)
巡子和燈籠隊列的孩子們一起走着,不禁感到時間迅速過去,近乎殘酷。靜人從前也有過這樣小小的可愛的手。那手眼見着就變大變厚了,細長的腿也變粗壯了,很快趕過了巡子的身高。
如今已經成人並身穿管理人號衣的男人們,在不久之前還曾用可愛的聲音喊巡子「伯母,伯母」,一進中學或高中,他們在街上遇見也不過是點點頭。進一步成長之後,有的人繼承了家業,不知何時就穿上了慶典管理人的號衣,滿像樣地打着招呼,說甚麼「今年也請多關照」。
一天天生活着,便自然而然地置身於這樣無情的時間流逝之中,並且不得不認識到世代交替的時期就要到來。然而,或許是由於鎮痛藥,以及針對癌症導致的堵塞症狀所用的藥的緣故,倦怠感倒是有的,體重變輕的症狀則在這段時間消失了,感覺上死亡仍壓制在遠處。焦躁感也是剛出院回家那會兒更強些。儘管如此,那一刻當真迫近的話,會不會着了慌嚷嚷,痛苦叫喊,惡意辱罵家人朋友呢……因為是無從準備的情形,現在倒是這一點最為可怕。
花車一點兒也不快,停在付了祝儀的商店或個人的門前,發出精神飽滿的喊聲,並轉個兩三下。所以即便是巡子的步伐也沒有困難跟上。慢慢走了將近一小時,花車暫時停在作為休憩點的某間澡堂的停車場。巡子也感到累了,靠在停車場的牆上休息。鷹彥搬來準備好的摺疊椅,巡子坐了上去。他起身去拿婦女會分發的茶,她在那之後小心地深呼吸,等着彷彿是身體裏的水窪在大幅度晃動的不快感覺平息。
在視線前頭,一個穿着號衣的五六歲的男孩單膝跪地,正用手指玩着螞蟻。這時,有小鳥在他的頭上鳴囀,男孩抬起臉,把手舉到空中。她想起六歲的靜人哀悼鵯鳥的幼鳥時的姿勢。巡子嘗試着坐在椅子上把右手悄然舉向天空,左手垂向地面,雙手在變得削薄的胸前重疊。
(靜人……告訴我。怎樣做才能感謝家人以及周圍的人們,並且被感謝,然後平穩地逝去?你哀悼了許多人,很清楚吧?媽媽之後怎麼做好呢?)
背後有動靜,她回過頭。鷹彥端着倒了茶的紙杯站着。
「這個慶典……是我最後一次了。」她故意說出口。他沉默着。
「靜人,會回來麼……我有事向他請教,向那孩子。」
「……會,回來。」聲音中帶着自己也如此相信的心情,滲入巡子的耳朵。
「伯母,好久不見。您身體如何?」
一個帶着朝氣的聲音傳來。身穿管理人號衣的年輕人走近前來。是附近商業街日本點心店的長子。他的父親和鷹彥同年,他也朝鷹彥低頭行禮。
「我家老爸?最近老躺着,他退休了,店鋪現在我在管。」
年輕人笑道,剛才玩螞蟻的男孩喊着爸爸,朝他跑去。
「靜人那傢伙,還是在旅行嗎?那個慶典小子在做甚麼呢?」
年輕人抱起男孩說道。她想起來,靜人和他在小學中學是同校。男孩朝當爸爸的年輕人撒嬌,說想坐在花車上。年輕人笑着說不行啊。
「如果不參加好多次慶典並為町裏的人做事,那可是不行的。對了,伯母,您坐不坐花車?我們來轉花車吧,讓您的病徹底好起來。我和大伙兒說一聲。」
很快便聚集了幾個臉熟的人,勸巡子乘花車。以不合身的號衣加口罩的形象乘上燦爛奪目的花車,她有些畏縮,但鷹彥也點了頭,她便藉着他們的話爬上短梯,儘管多年擔任慶典的管理人,她卻是第一次乘上花車。
感覺比從下面看要高得多,感到的不是害怕,她反而是以興奮的感覺走到了最前面。
由少男少女演出,笛子和太鼓還有鉦鼓構成的慶典伴奏開始了,年輕人們抬起花車的車轅,喊着「那麼,祈禱坂築巡子女士的健康——」,花車在原地轉了起來。
花車轉得緩慢,所以也沒有危險,轉了一次、兩次,到三次的時候,花車停住了。
呼應着年輕人的喝彩聲,周圍的人們朝巡子鼓掌。巡子沒法當場站起來,便稍微起身,發自內心地朝人們低頭致禮。走下花車後,她朝以靜人的同學為首的擔任管理人的年輕人們道謝,大伙兒都帶着笑臉擺手說不用不用。
「這是回報迄今為止伯母一直為我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