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護者(坂築巡子Ⅲ)第一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從選擇在家臨終關懷護理的時候,她就做好了再也不去醫院的心理準備。她想,萬一要是去醫院,自己大概已經是失去意識的狀態了吧。
「哎?山隅醫生,你為了進這裏的醫大復讀了兩年?真看不出你吃過苦呢。」
坂築巡子身穿淡藍色體檢服坐在病床上,來回晃動着雙腿,一邊朝她現在的主治大夫山隅泰介笑道。山隅是個小個子,雖是娃娃臉,其實有四十二歲,他在這所大學附屬醫院學成之後,歷經幾所醫院,在兩年前開設了出診診所,主要給癌症末期在家療養的患者看病。
「醫生你說和山隅醫生同期,所以你也讀了這裏的醫大對吧?你是作為應屆生應試的嗎?」
巡子向正在山隅旁邊檢査顯示器的負責內窺鏡檢査的醫生問道。不是,我也復讀了兩年呢,對方笑着答道。巡子把腿晃得更厲害些,「是嗎?你們知道彼此都吃過苦,所以連我這樣無理的要求也應承下來嗎。啊,我想到一個好笑的謎語。聽一下?謎面是『我的胃袋』,謎底是『這裏的醫大考試』。好了。」
「這繼語的扣題是?」山隅已經習慣了和巡子之間的問答,他掩藏住苦笑問道。
「這謎語的扣題說的是『很難通過吧』,怎麼樣?」
山隅頓了一頓,不由得笑起來,他朝着目瞪口呆的負責檢査的醫生做了個眼色,意思是一直這樣。對方大概也因此放下心來,噗嗤一笑。
「啊,笑了。哎,醫生,我這麼有精神呢,是不是不需要檢査啊?」
「坂築太太,差不多要開始了。請好好躺下。」
了解情況的山隅溫和地責備道。
「可是,山隅醫生,我選擇了臨終關懷護理。應該是不做治療的吧?」
「關於檢査這件事,您應該和家人商量過並同意了吧,就只是查一下身體眼下是怎樣一個狀況。即便是為了有效地使用珍貴的時間,這也是必要的,您不是理解了嗎?」
巡子終於死心了,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同時放鬆身體。
是六天前的事。她在洗臉池以放鬆的心態按了按飯後一直凸起的肚子。強烈的吐意湧起,她無法忍受並吐了。她有一會兒連動都沒法動,丈夫鷹彥和女兒美汐,還有在一起的外甥憐司,全都驚慌失措,聯繫了上門診所。趕來的山隅在細心做了檢査之後,宣佈說很有可能是疾病加劇造成胃的出口變窄。
「總之做個檢査來確認吧。我朋友是內窺鏡的專家,所以可以通融一下。」
巡子提不起勁。得知美汐懷孕,因為想親手抱抱外孫的念頭,生活有了勁頭。根據剩餘壽命告知,死亡的影子也該浮現了,可身體狀況好端端的,她甚至以為說不定發生了奇蹟,是不是病情逐漸好轉了。一旦做檢查,彷彿就會有冷徹的現實擺在眼前,等於說這些情況不過是愚蠢的錯覺罷了,她為此感到害怕。
(不過……要是真的變好了?是不是也許能通過檢査確認到這一點?)
她這樣說服着自己,排遣內窺鏡進入體內的不快感覺。在洗臉池吐了之後有半天不舒服,但第二天就完全好了。吃飯也和迄今為止一樣,可以吃點粥還有營養價值高的湯。要說有問題,就是從以前持續的便秘。只要吃了醫生開的緩釋瀉藥就能少許排一些,但常有吃下的東西堵在小腹下方的感覺。
(對了,不正常的是……)
美汐也苦於愈發嚴重的便秘。母女倆常在餐桌邊討論便秘的痛苦,對於死和生都不得不為日常性的下體問題而煩惱的情形,人就算誇口也無計可施,因為人首先是生物,是動物,她們以奇怪的角度領會到這一點,兩個人常常一起發笑。
突然,頭上傳來「嗯」的一聲,醫生抽了一大口氣。她不覺睜開眼。負責檢查的醫生的濃眉聚在了中央。站在顯示器近旁的山隅的臉上也閃過了緊張。
醫生說明天上門診治時告訴她檢查結果,巡子出了檢査室。已經沒有餘力逗山隅他們笑了。她換過衣服,來到接待大廳。患者和像是患者家屬的人們帶着焦慮的表情在候診。鷹彥大概也在以同樣的神情等着吧。巡子嘔吐的時候,他的臉色看起來倒比她還差。接受檢査,也有一方面是因為平日裏沉默寡言的他說「我希望你接受」。可他今天在來這裏之前都戰戰兢兢坐立不安,進了醫院之後便擺出想要立即回去的表情。要是旁邊有個人就好了,可美汐懷孕七個月,如今還在上班,而憐司當然也要工作。想來想去也沒有辦法,要是那孩子在的話……她不禁想起本來想依靠的長子。
她感到難過而移開視線,就在這時,她看到鷹彥在大廳一角擺放植物的位置的旁邊。他暴露出毫無防備的脊背站着,臉湊近窗邊,側臉上浮起一絲淺淡的笑意。
其表情的鬆弛和預想的完全相反,巡子有種被背叛的感覺。她憤然走近,站在他身後,打算在開口前捶一下他的背。
「這樣就行了……啊,這樣就行了呀……」
他帶笑自語道。巡子的氣憤又添了疑問,「你打算幹甚麼吶?」說着,她彷彿整個人撞上去般推了一下他的背。
不知是出於驚愕還是疼痛,鷹彥身體僵硬,用面無表情作為掩飾。
「你又想讓我住院?要是情況不好,只要住院就行了,你是這麼想的?」
鷹彥眨巴着眼睛。她知道越問對方越不會吭聲。結婚前,她同情他,認為這般癖性是出於年幼的哥哥死於空襲的打擊,並把沉默寡言看作是源自深思熟慮的性格而抱有好感。可在結婚後,就連生活上必須的場合他也不好好說話,她對此感到焦躁,而對於他人,即便是自己家擁有權利的時候他也不提出要求,也發生過因此損害家人的情形,她不止一次發火,說你該適可而止。她倒是漸漸習慣了,但每當希望他有所主張或反駁的時候,一旦他光是眨巴眼睛一聲不吭,就像是現在她也不覺怒從中來,「你該有很多話要說吧……問我怎麼樣啦,要不要緊啦,說不用擔心啦。」
鷹彥因巡子的話而張開嘴巴。可是,他像是在斟酌,不曉得說哪句話才遂了妻子的意。她感到一陣衝動,想索性欺負一下對方,「算了。啊,我真該和能更好表達自己想法的人結婚。」她扔下這句話,朝的士候車點走去。
那天,她回到家後仍餘怒未消,於是把檢査的疲倦以及預料結果會不好的不安統統算在了鷹彥的頭上,並把他的表情和話語告訴回到家的美汐。
「他是不是想着要是有個萬一只要住院就好,所以若無其事地笑了?還是在考慮我的葬禮呢?想着葬禮只要過得去就行了甚麼的。」
她知道鷹彥當然不是這樣的人,但如果不說些責怪別人的話心情就很鬱悶。美汐問鷹彥是真的嗎。他便起身去給院子裏的花澆水。
第二天是週六,和休息的美汐一起,三個人聽了來出診的山隅的說明。憐司說有緊急的工作弄完就趕來。此外還有上門護士浦川一同列席。
山隅說,巡子接受過剩餘壽命告知,所以他不打算對檢査結果加隱瞞,巡子也回答說我想拜託你這樣做。
「果然是因為癌的惡化,使胃的出口附近變得狹窄。內視鏡在中途停住,在某個地方無法深入。還留有一點點縫隙,現在可以通過細的東西或水分之類。但是,我認為在近期內,很有可能連這個縫隙也會閉合。」
「這個縫隙消失的話……」巡子問。
「因為沒有出口,所以無法進食。也就是說,無法攝取生存所必需的營養。」
山隅在帶來的紙上簡單地畫了腸胃的畫,一邊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會做中途把胃和小腸相連的旁路手術,但巡子經別的檢査發現有腹水,所以無法手術。他又說,還有就是可以考慮留置支架這一處理。
「把所謂軟管的東西留在胃裏,就算狹窄進一步發展,被胃消化的食物會通過軟管流向腸道……就是製造這樣的通路的治療。」
「做這樣的治療,對現在的我沒有危險嗎?」巡子又問。
「坂築太太的胃,狹窄的情形有點扭曲,因此如果不實際操作的話不清楚是否能順利留置。還有出血、穿孔、感染的可能,就算留置本身成功了,也不能說就會惡化,或是就沒有以後必須一直住院的情形。」
「那麼……如果這個治療順利的話,之後還能活多久?」
巡子坦率地問。山隅困惑着該不該說,但巡子點了點頭,他似乎下定了決心,苦澀地說道,「如果光是胃的問題,通過這個治療,我期待……再有三個月。只是您還出現了黃疸,可以認為還有其他的轉移,因此坦白說,無法明確地告訴您。」
巡子感到,在腦袋裏儘是些天平在搖擺。
「那麼,如果不做治療,之後還有多久?大概就行。從醫生診斷我的情況來看,那一天甚麼時候到來,我希望能請明確告訴我。」
「這是有個人差異的疾病,所以存在誤差,不過……我認為按一個月來考慮為好。」
還有,關於黃疸,轉移到肝並導致肝功能障礙的情況沒有藥物治療法,在現在的病情階段不特別加以治療,講完這些,山隅他們先回去了。
三個人各自整理着想法,沉默了一會兒。鷹彥不會先說,是巡子先發言還是美汐開口,還有怎樣說服彼此,彷彿在互相牽制的空白之後,巡子率先故意用老練的口吻說:「我就這樣好嗎?不接受治療,就這樣下去。」
或許是預料到這個答案,美汐立即說,「等一下。有可能變好啊。我覺得接受治療為好。」
「並不會變好,不是嗎?說是有可能延長剩下的時間,真的只是一點點。」
「這樣不好嗎?就算少也是延長了一些性命。難道不是難得的嗎?」
「也有縮短性命的危險啊。再也無法出院的情形也是有可能的。」巡子並非沒有遲疑。但如今她能站在廚房。也能到院子裏換栽喜歡的花。能用自己的雙腿去想去的地方,最為重要的是能一個人上廁所。她那被困在床上去世的媽媽,排泄一事顯得最為痛苦。媽媽襯上了尿布,又遺憾又傷心,從那以後,她甚至呈現出逐漸痴呆的跡象。
「你不想看看外孫的臉嗎?」美汐說道。這是所謂卑鄙的誘餌,美汐低了頭,大概也是這樣理解的吧。
「當然想看啊……是頭個外孫。所以呢,癌症或許也能等我一下吧。」
巡子體諒着女兒的心情,沒有用反駁的腔調,反倒是以鼓勵對方的心態說道。
美汐苦悶地皺起臉,或許仍不能贊同,她向鷹彥徵求意見,「爸爸,你怎麼想?」
巡子也想知道他的想法。可是,他帶着一如既往的表情,用極為平靜的聲音回答:「要是媽媽這樣決定了……」
巡子有種落空的感覺,便恨恨說:「那是。正籌劃我葬禮的人,那是一定不會有意見的。」
鷹彥為難似的搔了幾下白髮增多的腦袋。
「倒是美汐……肚子裏的孩子怎麼樣了?還聽不到心跳聲是嗎?」巡子彎下腰,把耳朵湊在身着連衣裙的女兒的肚子上。即將迎來懷孕二十六週的肚子在好久之前就凸了出來。隔着衣服也能覺出豐潤的圓弧,給臉頰愜意的感覺。
她不斷變換着耳朵貼近的位置,忽然,有「撲通撲通」的聲響傳來。她不覺揚起臉,看向美汐的臉。不可能是女兒的心跳聲,她重新把耳朵湊上。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聽到啦。聽到心跳聲啦。」
儘管輕微,但彷彿是在海底呼吸的生命的鼓動,細碎地搖撼着海浪傳來,也搖撼了巡子的鼓膜。美汐也吃了一驚,問她是怎樣的感覺,巡子勸鷹彥也聽聽看,就在這時,從玄關傳來一聲讓人感到是假裝振作的「——好呀」,憐司出現了。
他見醫生已不在家,而巡子他們帶着明朗的表情聚在一處,便放鬆了緊張的神色,吁出一口氣說,噢——太好了。
「千得好,伯母。我也想着大概是這樣呢。檢查結果不錯?」
下一週,一方面巡子身體狀況良好,她便一同坐了的士跟美汐去做定期檢查。
從醫院的玄關開始,美汐如今的步伐對巡子恰好合適,兩個人慢慢走着。
這一天正好是秋季慶典的執行委員會會議,她讓鷹彥出席。缺席其實無所謂,但巡子對鷹彥前幾天的可疑獨白仍留有芥蒂,於是按自己的想法認為這是對他的懲罰。
美汐在接受檢查前先做了血檢和尿檢,在觀察室由醫生做各種測量,確認胎兒的心跳聲,似乎是把設備放在孕婦的腹部來聽胎兒的心跳聲。巡子等在房間外,接着傳來彷彿是巨大的泡泡在水中彈開的聲音,噱啊,噓啊,噓啊,響徹走廊。
這是一所同時設有小兒科的產科專科醫院,從周邊地區聚集了許多孕婦和患兒,所以常常擁擠,上午十點就排上檢査的預約,但等了近兩小時也沒輪上。巡子畢竟疲倦了,沉陷在大廳的椅子裏等着。美汐勸她你先回吧。她搖頭說沒關係。她想從負責的醫生口中直接聽到外孫平安孕育的消息。她在心裏祈禱了好幾次,男孩女孩都好,請健全又健康地生下來。
過了正午,終於被喊到名字。負責的醫生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胖墩墩的男性,由於他上次見面時細緻的說明和落落大方的態度,巡子產生了信賴。他在電腦上確認了檢查結果血液和尿都沒有出現不好的數值,「很順利呢。怎麼樣,開始難受了嗎?」
對醫生的詢問,美汐老實地回答難受。她說除了孕吐和便秘,她上下樓梯困難,睡覺時腳還會痙攣。醫生收起肥下巴點頭道,「全都是沒辦法的事啊。證明了新生命正在你的體內長大。」
聽到這話,巡子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感慨。這是在私立醫院的癌症病房相識的病友們說過的話,說是在巡子身體裏孕育的癌也被稱作「新生物」。如果死於這個病,據說在死因分類上會使用「惡性新生物」這一用語。已經去世的曾在同一間病房的未婚患者,在已經站不起來的某天夜裏寂寞地說,懷有一個新生命的話,如果是寶寶該多好,巡子當時答不出任何話。
「哎,伯母,是這樣吧?」聽到聲音,她恢復了意識。產科醫生正看着這邊。
「我在說,再往後,要是寶寶動得更厲害,會更加更加難受。」
「啊,嗯,沒錯。長得更大之後,真的會很難受。」
她彷彿恐嚇美汐般說着,一邊想到也說中了自己的病,笑容在途中僵住了。
檢査結束,巡子在大廳的椅子上坐着等美汐付完款。
推着嬰兒車過來的年輕男女在旁邊的椅子上落座。那是感覺和美汐與憐司相似的一對,巡子想知道是怎樣的嬰兒,於是用力起身,看向嬰兒車裏面。
嬰兒有殘疾。或許是腦部受損,頭部的形狀與一般不同,眼睛可能也看不見。然而,大概是其父母的那對年輕男女卻帶着明快的表情,男的快活地說了聲「太好了」,女的也笑着說「真的呢」。「對光線有反應。原本有可能完全看不見,真厲害。」男的點頭道,女方則輕撫着嬰兒的頭。
巡子縮回身子,用雙手蓋住臉,把手擺成祈禱的姿勢在嘴唇前合攏。
對不起啊,真是對不起,她在心中道歉。我是淺薄的人類,一眨眼就忘了自己受了多大的恩惠。即便靜人不在這兒,根據叫做蒔野的記者的話,他正在好好地旅行。懷在美汐肚子裏的生命也順利地成長着。我還聽了這個生命的心跳聲。就這些已屬可貴,我卻還祈禱說,希望生下來的孩子健全。明明不論是甚麼樣的孩子,只要是父母就會疼愛,就一定可愛……巡子目送着離去的年輕父母和裝有嬰兒的嬰兒車,並祈禱說,希望你健康成長。
「媽……怎麼了?哪裏疼嗎?」
美汐不知何時站在她身旁,彷彿擔心地看着她。巡子擦了擦眼角,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肚子。甚麼樣的模樣都好,請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她在心裏說道。美汐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說道:「媽,那個……我一直猶豫,不過剛剛決定了。」
美汐從巡子的手上朝着自己的肚子悄然加了點力。
「這孩子……我要在家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