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搜索者(蒔野抗太郎Ⅲ)第四節 - 哀悼人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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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搜索者(蒔野抗太郎Ⅲ)第四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栂地小百合和曾是她中學高年級同學的少年戀愛,在高二那年懷孕。她把這事告訴他,當兩人在面朝大海的海岬展望台上觀望夕陽的時候,他說結婚吧。他沒有升學,在電氣設備公司工作,她也從高中退學,打工積攢生孩子的資金。

雙方父母反對過,但兩人的意志堅定,不久後女兒出生,他們把看着夕陽宣下誓言的回憶刻進女兒的名字。儘管長輩們因為孩子的誕生而態度軟化,但小百合的母親在第二年因為從前就有的病惡化而去世。他支撐着情緒低落的她,年幼的女兒也成了支柱。為了治好女兒的過敏性皮炎,她對食物和打掃都加以小心。由於蟎蟲,布偶也會成為過敏源,她就自己做了布偶給女兒。接着在女兒的三歲體檢日確認過敏性皮炎稍有好轉,由於大人們欣喜的模樣,女兒也興奮起來,親了好幾下母親的臉頰。就在那之後,悲劇襲向去河邊郊遊的一家人。丈夫的父母責備她,說她坐視兩人死去,並在葬禮之後強行帶走了兩人的遺骨。她不久便離開了鎮子。沒有人提出搜査申請。

「是個好姑娘。真的是個好姑娘。為甚麼會被殺呢?作為過來人,她親自向其他為孩子的過敏性皮炎煩惱的媽媽們給出建議,人們相當感謝她。」

引用保健師的這句話,蒔野徹夜寫了報導的草稿。自稱十八歲的少女決不是死有餘辜的人。她愛過丈夫和女兒,也被愛過,被那兩個人以及周圍的人感謝過。她是一位應該被深切哀悼的女性。他把稿子這樣結束,一大早發給主任編輯。海老原立即做出回復,說會拿到版面,讓他趕緊取得確認。

蒔野把名為空暮美的小女孩的照片複印件交給律師。同一天來了回復。嫌疑人確認了所拍攝的布偶,說和死去少女的隨身物品是同一個。

接到這個消息,他聯繫埼玉縣警察廳的重案組組長,說明了經過。只要把確定是被害人的女性曾直接用手拿過的照片與沒收的被害人物品上殘留的指紋進行比對,就能確認這事的真偽。在刊有報導的周刊面世之前還有時間讓警察確認這一點。當然,就算警方無視這個情況,光是去掉指紋比對這件事也不會改變報導的事實。

「在檢察官看到周刊並下令重新搜査之前,由組長先對檢察官下手如何?」

第二天早上,組長和部下到訪豐橋,蒔野帶路。之後的一天,警察內部斷定被害人是栂地小百合,立即向檢察官做了報告。蒔野這邊也收到了聯絡,他向海老原做了報告,公司定下將會配合三天後的周刊發售,在廣告的右頭條對該報導加以宣傳。

那天夜裏,蒔野在自己的房間接到離異的妻子打來的電話。

幾小時前,他往京都一家美術書的專業出版社打了電話,向她現在的丈夫做了自我介紹,說想把家門不幸告訴她。對方客氣了一番,約好讓她打電話。

喂,她打過來的聲音堅硬厚重,宛如身披鎧甲。

「突然打電話十分抱歉。太突然了,我想或許給您添了麻煩。」蒔野刻意用了生硬的敬語,「因為我想還是該告訴您一聲。」

「我聽說您家門不幸……」

「嗯,我父親死了。長在咽喉那兒的腫瘤轉移了。」

她屏住氣的動靜傳來。那口氣被她緩緩吐出,「請節哀。是甚麼時候?他貴庚?」

蒔野簡短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你還記得帶着孩子的出生禮物來過的那位女性嗎?是她幫忙看護的。」

「你們,和好了嗎?可是,您之前說過,他已經去世了。」

「……沒有,沒和好。現在還是沒法原諒。只是我感到,就算不原諒,或許可以憑弔他……父親在手術失聲之前,把留言錄進了磁帶。他想給還沒見過面的孫子聽。」

對方沉默着。彷彿能看見她形狀姣好的眉間聚起皺紋。

「我並不想讓那孩子聽。因為是我自己告訴他的,說你爺爺已經死了……還有,你是怎麼跟他說我的,這我也知道。」

「……難道,是博客?」她的聲音帶着內疚。

「我看了。我覺得這是沒辦法的。」

「如果不讓他忘記你的事,我覺得對不住現在的那位……」

不光是這樣,她大概一直在生背叛自己的蒔野的氣吧。

「嗯,我明白。這沒事。只是……甚麼時候,你能不能告訴他?」

「你……其實活着這件事?」

「我說謊這件事,其實爺爺還活着。當年不這樣告訴他,我就很難受這件事。爺爺為你的出生而高興,試圖給你禮物,還有在去世前留了話,讓你健康地活下去,把這些告訴他。」

兒子出生的時候,生命的凝結體就在眼前,他為這種強大而傾倒。孩子剛生下來沒多久就牢牢握住蒔野的手指,那時,他的心中充滿熱意。自己有過愛自己孩子的瞬間……有種衝動想這樣告訴她,但他認為這不過是自私罷了,於是克制住。

「我懂了。甚麼時候,如果時機來臨……不過我不能答應你。」她答道。

「謝謝。光是自說自話,抱歉。那麼,祝您健康。」

蒔野芷打算掛上電話,聲音制止道,那個。嗯?他回問道。

「你……蒔野先生……您變了。」

她的聲音聽來像是卸下了一小部分銷甲。這反而讓他難受,「不,甚麼也沒變。我不是會變的人。那麼,再見。」

掛上電話之後,他把清酒倒進玻璃杯,翻開理理子給他的速寫本。寫着「想喝水」、「腳癢」、「肚子脹」、「我討厭尿布」這些話,最初是粗重的彷彿是敲上去的筆跡,但寫到「喊抗太郎來」,「抗太郎為甚麼不來」,「我想見抗太郎」,字逐漸變細,當寫到「抗,帶來」,「抗,想說」,字顫抖起來,筆跡不連貫的地方看上去像是淚水的痕跡。

然後唐突地出現了陵園的名字和好像是陵園內的地圖。線條扭曲,看不太明白,但只要詢問陵園事務所大概就能確認到。

他決定把拿到的磁帶也在這時聽一下。大概說了那個男人會說的謊言,他忘了對妻子或兒子的所作所為,厚顏無恥地向孫子表達愛,說甚麼要把關心別人放在重要的位置之類的話吧。

雜音持續了一陣子。好了是現在嗎,他等着後面,但仍然沒有聲音。他感到奇怪,往後快進,但直到最後都沒有聲音。聽了反面也是一樣。理理子不可能特意給他這樣的磁帶,能想到的只有一個,錄音失敗了。

蒔野笑了。真傻啊,在這個最後的重要時刻……你是個到末了都失敗的傢伙。

他從頭重新放上磁帶。邊聽光是雜音的聲音邊喝酒。磁帶放完了,喀嚓,錄音機的開關跳起來的時候,他差點叫出聲來,又用手按住嘴。

他在這時想,不要扔掉這盒磁帶吧。如果是這盒磁帶,他可以拿着。因為只有這個,是他得以原諒那個男人,認為他也有過好的一面的惟一的東西。

蒔野的報導引來了好評。被火焚身的少女的影像曾轟動一時,正因為如此,那影像大概強烈地留在了人們的記憶中吧,她其實是失去深愛的丈夫與女兒的成年女性,過於自暴自棄導致流落,最終遭遇可怕的悲劇,或許是這個事實引起了同情與好奇心,在車站銷售的周刊僅在第一天就呈現出上一期的一點二倍銷量。蒔野從她同學那裏借來的她的結婚照以及抱着布偶的女兒的照片似乎也發揮了效用。各電視台的電視新聞節目向編輯部發出詢問,第二回刊載也早早地定了下來。

蒔野在父親買的墓前接到海老原關於此事的聯絡。

在陵園的最邊上,有一處據說是把舊庫房推倒後在去年售出的位置。墓碑也建好了。墓碑小小的,不起眼,一眼就能看出是便宜石頭。他只是來確認,沒帶遺骨,可一想到父親執着於埋骨在這樣的地方,便莫名地感到悲哀。

他從埼玉縣警察廳的重案組組長那兒聽說,栂地小百合還沒有被放入無緣佛的墓穴。組長說他的上司打算在向小百合丈夫的父母詢問情況時若無其事地提出,她的老家好像有娘家的墓,但如果可能的話,能否讓她和丈夫還有女兒在同一個地方長眠。

殺死她的主犯的辯護律師打來了抱怨的電話。他的聲音冰冷,說那樣的報導會讓委託人的形象變差。如果考慮報導的第二回,就該維持和律師的合作關係,但蒔野感到她的事已經寫完了。比起報導,他更想飛往東北。

通過寄到主頁的「哀悼人」分站的最新郵件,蒔野得知靜人南下到了宮城縣仙台附近。似乎真的是和女人一道的兩個人。

他在石卷的港口被目擊到。漁船在附近的海上傾覆,三人死亡。像是靜人的男人四處打聽那三個人的情況,寫來郵件的漁業協會的職員當時問他為甚麼想知道這些,他對此回答「我想做哀悼」。郵件中寫道,一旁有個同樣身背登山包的年輕女人。男人在棧橋上跪下,朝着海和天空伸出手,又把手放在胸前,垂下頭,在此期間,女人一直觀望着他的舉動。

蒔野通過郵件詢問這名漁業協會的職員,根據回復,年齡也好打扮也好都確信是靜人。但不清楚女人是誰。是記者,還是信奉他的人?蒔野想了解這個宛如影子般和靜人一同離去的女人。不,倒是首先想和靜人交談。蒔野甚至想到,或許和他一同旅行一陣也好。

也許可以說是恰逢其時吧,有一名黑社會頭目在岩手被手槍擊中數發子彈身亡。蒔野向海老原申請採訪該事件。立即遭到了反對。現如今黑社會之間的糾紛沒法成為報導。可蒔野不讓步,說豐橋那邊讓成岡去就行了。結果以蒔野通過電話指示成岡的行動並負責審稿作為條件,岩手的採訪被批准了。

蒔野回到自己家,做了跟隨靜人走個幾天的準備。說不定,會不會就這樣和那傢伙一起走下去呢……他自言自語,不覺苦笑。

黑社會的採訪也暫且必須做一下,到了晚上,他前往麻將館拜訪老相識的黑社會成員,問江湖上發生了甚麼。一起圍着桌子,他邊放出合適的牌,邊詢問了發生在東北的火併。他從對方的應對察覺到,此事停留在內部火併,沒有擴大的動靜。就在這時,蒔野感到身後有道視線。

回頭時,店主從櫃臺朝玄關那邊說,「等一下。想讓你買包煙。」正好有人從門口走出去。黃色T恤和黑色長髮留在蒔野的眼中。「甚麼嘛,明明剛來。果然還是只能賣賣身子。」店主說着看向蒔野這桌的黑社會成員。他邊吃掉蒔野扔下的牌,邊從鼻子裏笑道,「你使喚就是。男人嗑藥成癮,所以她需要錢吧。不過嘛,兩個都活不到二十歲罷。」

蒔野打了大約兩小時,盡給出些便宜的上手牌,然後出了麻將館。天氣冷下來一截,讓人感到冬天不遠了。要是在這寒冷的天空之下和靜人一起走的話,光是他備好的衣服似乎不夠。要換成厚的內衣,外套也要換成用於寒冷地區的夾克衫……蒔野的側腹突然遭到一擊。呼吸停頓了,他彎下腰。

眼前停下一輛麵包車,移門打開了。屁股被踢了一下,他滾進車裏。緊接着有人坐進來,車門關上,車開動了。

蒔野被揪住頭髮,臉被撞向車窗兩次。藉着彈回來的勢頭,他被按在座位上。

「喲,總算找到了。你好像對我老婆做了相當瞧不起人的事啊。」在他的眼前,剃着平頭的年輕人笑了一下。沒有門牙,腦袋側面剃有一個z字。記憶在疼痛的底部搖曳,他回了句弄錯人了。嘴唇破了,沒法清楚地發音。

「嗯?弄錯人了?你在說甚麼呢大叔。喂,是這傢伙沒錯吧?」

年輕人揪住蒔野的頭髮,把他的臉扭向後面的座位。後座坐着個黑色長髮的少女,厚夾克衫下面穿了件黃色的T恤。慘白的臉和陰暗的表情有些眼熟。

「唔,是這傢伙。掐住我的脖子,笑着說,就算你死了,阿雅也會很快忘掉。」

「開甚麼玩笑!掐了我老婆的脖子。說了我的壞話。大叔,你這是死刑。」

年輕人猛地一頭撞向蒔野的鼻子。發出骨折般的聲響,整張臉都麻了。

車子在明亮的路上開了一會兒之後轉入陰暗的岔道,在後街上轉了好幾次彎,又筆直前進,在一邊延伸着白色圍欄的杳無人跡的道路盡頭停了下來。

下車,年輕人說。在駕駛席和副駕駛的兩個十來歲模樣的少年下了車,打開車門。蒔野感到恐懼,搖着頭。他忍住痛,留意着發音,「我剛和你們上頭的人一起玩過。她也看到了吧。我們認識很久了。」

「蠢——貨。死掉就結束了。誰會為屍體做些甚麼?」

年輕人甚至或許用了興奮劑,他嘿嘿地笑着,把豎着好幾根又粗又長的針的兇器戴在拳頭上,毫無預告就打中蒔野的臉。隨着尖銳的疼痛,視野為之一閉。也交織着失明的恐懼,蒔野慘叫着拚命掙扎。大約是少年們換下了年輕人吧,他被抓住腳一扯。騰在空中的感覺之後,全身撞向路面,呼吸停頓了。

「喂,站起來走。你要敢出聲,立刻就在這裏給你的肚子來一下。你想死在陰溝裏嗎?」

他被拖着站起來,裝有錢包和手機的上衣被脫掉,又被踢中屁股而倒下。他用手按着眼睛,嘴巴裏重複着救救我救救我,挪動雙腿。傳來扯開圍欄的聲響,腦袋被按得伸到前面。他發現腳下變成了泥土的地面。

「這裏剛拆掉老住宅區,啥也沒有。開工是在春天,所以在那之前誰也不會來。還敞着好些個坑,要是把大叔埋了,可就成了新樓的地基,永遠不會出來哦。」

年輕人的聲音沒有迴響在任何地方,聽來宛如直上雲霄。車輛往來的聲音也很遠。

「我沒有惡意。原諒我。我對她也做了過分的事。我反省了,請原諒。」他拚命懇求道,「共犯的人也會在監獄過一輩子,所以住手吧。」

「真是個亂七八糟嚷嚷的傢伙。就算你小子消失,也不會有人找你。」

年輕人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他感到有根熱棍子滋滋地插進了側腹。他「啊」地喊出一聲,彷彿氣力也一同流了出去,他站不住了。膝蓋剛落地就被踢開,掉進像是個坑的低低的地方。好像並不那麼深,但因為身子沒法動彈,甚麼也做不了。他僅僅把手探出。好不容易摸到了坑的邊緣。就在他掙扎了一會兒的時候,腳那邊的上面響起嚓嚓的動靜,像是沙礫的東西掉了下來。感覺像是木板的東西也落了下來。

「你們要幹甚麼?住手。求你們了,救救我。我甚麼都干。拜託了,請原諒我。」

因為眼睛看不見,他便朝上合攏雙手,微微地前後擺動。

接着,胸口傳來不尖銳的撞擊。像是扔了石頭過來。吵死了,年輕人的聲音說,腹部受到撞擊。然後在臉旁邊有石頭彈過的聲音,恐懼加重了。

「嘿,他在哭呢。你也來扔石頭。你可是被他掐了脖子。哎,動手吧。」

應該因為疼痛而無法睜開的眼睛好像看到少女撿起了石頭。他轉向那邊,搖着頭說救救我。就在這時,眼睛或許真的睜開了一瞬間,只見到彷彿是光的東西,朦朧地浮現少女的身影。她頭髮染成了金色,化着濃妝,被火焰所圍繞,同時靜靜地注視着這邊。啊,你……你也是在這樣的感覺中死去的嗎……想必很不甘心吧。

「……太過分了,錯了啊……這樣死掉,你真的很害怕吧……」蒔野朝少女說道。她的身影透明,與黑髮的中學生重合着。

「在說甚麼呢,這傢伙。喂,快點扔啊。你要是不扔,以後可就不疼你了哦。」

隨着年輕人的聲音,光消失了,視野重新被鎖入黑暗。蒔野呼喚着身為中學生的少女。

「你……聽得見嗎?有一位女性的念想傳到你的身上。我有這種感覺……她說,至少要選擇在死的時候別人知道你是誰的生活方式。」

「喂喂,大叔終於瘋掉了。哎,趕緊把拿着的那塊石頭砸過去。」

「你在聽嗎?你死的時候,要是知道你是誰,你就會被哀悼。會被記住。」

「真吵!我不想讓任何人記住!」

隨着少女近乎慘叫的聲音,堅硬的物體砸中了蒔野的額頭。笑聲在周圍響起,年輕人鼓掌說打得好。蒔野感到身體逐漸被各種各樣的廢棄物所覆蓋。

「差不多就行了。反正誰也不會來。大叔,你從這個世上永遠消失啦。」

年輕人們丟下嘲笑離去的動靜傳來。這動靜也消失了,周圍充滿了寂靜。

真的已到盡頭了嗎?太過突然,至今仍缺乏真實感。蒔野採訪過的案件或事故中去世的眾多的人可能也或多或少地抱有這樣的感覺。他們問,怎麼會,為甚麼。

可是,當領悟到無論如何都逃不脫的時候……他們想到了甚麼呢?

蒔野想到了分開的兒子。我好像要死了,你大概早以為我死了,可我其實活着呢。不過今天,真的要死掉了。我想見你,想見你並道歉。

要是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可我過去是個傻瓜。我現在明白了,被你緊緊握住手指的時候,我被真正的幸福所圍繞。不過,你不會原諒我吧……我最終沒被任何人愛過,我愛過,卻不懂得表達愛的手段。就算運氣好,屍體在來年春天被人發現,那個時候,我會是骨頭。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東西。我也做過壞事,說謊,也背叛過人。可我在各種時候曾以我自己的方式拚命過……但是,對活着的人來說,已經只是屍體了。只不過是無名的白骨屍骸。

不。不對……有一個人。這個世上僅僅有一個人。「哀悼人」啊,你知道了化為白骨被人發現的我,會在某個時候來這裏吧?然後,你會哀悼說,這個人也一定被誰愛過,愛過誰,是個因為甚麼被人感謝過的人物,是吧?你會跪下,用右手接住我仍能輕微感覺到的一縷風,用左手接住埋葬我的這片土地的氣息,把手重疊在胸前,並試圖記住我,是吧?就算不知道是哪裏的誰,你一定會記住,記住有一個一定也有過一些優點的人物拚命地活過……記住一定存在過某個無可替代的人……你會記住是吧?

我終於理解你降生的理由了。你成為哀悼人或許有很多原因,家人啦成長啦,人生中受過的傷害啦,但不僅僅是這些。你也一定不清楚。你看起來也不明白啊。

使你成為「哀悼人」的,是泛濫在這個世界上的對逐漸遺忘死者一事的罪惡感。是對所愛的人的死被人區別對待或是被人遺忘的憤怒。還有,是對自己會不會也在甚麼時候被當作無謂的死者來對待的恐懼。充斥在世界上的這樣的負面情感,積蓄到近乎脹裂,使某個人,也就是你,成了「哀悼人」。所以……也許不光有你。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或許有你以外的「哀悼人」降生,並且正在行走。或許有這樣的人存在於也,素不相識的死者無論是因為甚麼理由而去世,他都不加區分,把有關愛和感謝的回憶刻在心上,試圖永遠記住那個人曾經活過的事實。因為啊,人們盼着這個……至少現在,我盼着你。啊,如果能活着,我會去講述這事。就算眼睛看不見,就算誰也不聽,我一定會去講述「哀悼人」的事。

冷不防地,蒔野聽見幾個人的話音和腳步聲。一個人的腳步聲來到了近旁,「啊,在這兒。真的在……喂——埋在這兒呢——啊,動了。活着呢——」

蒔野感覺到,石頭和木板從自己身上被人去掉。不要緊嗎?哪兒疼嗎?你的名字?他被問道,同時腋下和腰底下被扶着,他感到從坑底被人抬了上來。他被運到某個地方,背上有了倚靠。溫暖的空氣包裹着身體。

「得救了……」他喃喃說道,與其說是朝着對方,不如說是自問。「恢復意識了一」頭頂上響起一個大嗓門,像是在向誰報告,「嗯,能得救。現在立即送往醫院。您的名字,說得出來嗎?」同一個聲音朝他說道。

蒔野在失去意識之前飛快地說了姓名和工作單位。對方複述過,他放下心來,「那個……為甚麼知道,我,在那裏……怎麼會?」

「啊,據說是有人通報。說那個地方埋了人,現在馬上去的話或許能得救。沒說名字,聽說是個年輕姑娘的聲音。是目擊者嗎?」

警笛鳴響,車子啟動的震動傳來。蒔野想這樣回答,嗚咽湧上來,無法成言。是個好姑娘……真的是個好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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