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搜索者(蒔野抗太郎Ⅲ)第三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埼玉縣警察廳搜査一科的重案組組長聯絡蒔野,說大致明確了少女的籍貫。
活活被燒死的少女自稱十八歲,誰也搞不清她的身份,但在昨天,身為殺人共犯的十六歲少年想起來,和伙伴們一起看夏天的高中棒球決賽時,在廚房喝酒的她瞄一眼正在介紹高中的電視,嘀咕了一句:「這樣的學校還在啊?我們的中學是所有人當作志願墊底的,明明是以蠢貨學校聞名來着。」
那是少年被其他三個人喊去拿啤酒時的事,只有他一個人聽到。或許因為他是伙伴中最年輕的,少女也就放鬆警惕並漏出有關籍貫的話。事實上,少年沒有領會她話裏的含義,儘管被警察問到她的籍貫,他迄今為止都回答說不知道。
「好像是他和負責拘留的警官說起高中棒球時想起來的。査了當時參加決賽的高中,讓少年確認了。是愛知縣豐橋市,這一點首先應該沒錯。」組長說道。
身份也從那邊弄清楚了嗎,蒔野這樣一問,對方隔着電話傳來苦笑。
「姑且聯繫了愛知縣警方,問能否對下落不明的人做比對,可沒有不化妝的照片是沒辦法的事啊。檢察官方面認為半吊子的訊息礙事,打算不予理踩。好像還是就這樣起訴。」
對於甚至沒人同情的慘死少女,蒔野想重新做一番調查。
殺死她的主犯的律師得知蒔野是周刊記者,露出了戒備之色。蒔野提議,知道被害人的身份更容易辯護,因此利用媒體的網絡也是一種手段,他懇求其委託人能否說出他所知道的情況。具體來說,只要是可能推導出少女身份的情況,甚麼都行。蒔野一直在意着某件事,「委託人似乎供認說,在爭吵過程中,她突然發狂一樣暴起,他也終於失控,可她為甚麼突然變得有些暴力……我想知道這事的契機。」
律師說想在和男性委託人商量以後回答,避免了立即作答。
用料理父親後事為理由,蒔野已經請了好幾天的假,他重新採訪了少女出人的店家。其交遊關係應該已查了一遍,他卻第一次聽說有相對關係不錯的女性朋友。
似乎是因為懷孕,這名女性在案件之前一年多就沒來店裏,所以從採訪對象中遺漏。
懷抱嬰兒身穿運動服的女孩染成赤紅色的頭髮亂蓬蓬地伸着,她已被警察詢問過情況。她對站在租屋玄關位置提問的蒔野說,我和警察說完全不知情,這不是說謊。但她對被殺害的少女是同情的。她聲音帶淚地說,那樣的死法太過分了,好可憐啊。他感到這在少女的熟人中算是少有的。
「總體上大家好像都討厭她,就你不一樣啊。」蒔野說道。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淚,一邊哄着懷裏的孩子,「我也是啊,不怎麼喜歡她……不過有一次,她來了這裏呢。」
「哎?這個房間。她來做甚麼?」
蒔野環視了僅有廚房和一個六疊①房間的狹窄室內。
「不知道。我有了孩子,想和那伙人斷掉,所以好驚訝。她甚至帶了禮物來呢。可是完全沒有講話。她呆呆地看着寶寶,待了有一個小時吧。她死掉是在那之後不久,所以我想她是不是來商量甚麼呢,好可憐啊。」
嬰兒哭了起來,女孩唱起歡快的歌哄道,啪,啪,和熊貓去買東西喲。但或許是不高興了,孩子怎麼也沒有停止哭泣的模樣,於是蒔野道謝後出了房間。
第二天,殺死少女的男人的辯護律師聯繫了蒔野。據說男人說了,只要有利於審判,他甚麼都協助。然而事實上,他也不清楚被害人的情況。
「他說僅僅是在喝酒的店裏和她搭訕,就這樣一起開始生活,真名啦籍貫啦絲毫沒在意。甚麼都不知道的話分手的時候方便,他好像就想到這一層。」
他也想不出能成為線索的情況,關於死去的少女突然發怒的契機,據說他回答,她一直打興奮劑,所以是不是因為藥物影響而導致的暴力衝動呢。
「所以說,這個衝動是以甚麼為契機而覺醒的……還是不清楚嗎?」
。「是。我問了好幾次卻不得要領。他在晚飯時回到家,她沒做任何吃的,卻拿着鼻屎……抱歉,這是他的原話。說是她拿着那東西用手指尖把玩着,一邊笑嘻嘻的,於是他認為是嗑了藥,和她爭執起來。還說,然後他氣怒交加就把那東西給扔了。」
「扔了?也就是說,把那個他叫做鼻屎的東西給扔了?」
「嗯。聽說正當他說髒東西要扔掉,她卻試圖藏到身後,因此他扭住她的手臂奪過來,把它扔到窗外的河裏。他說,接着她就慘叫着暴跳起來,喊着我要殺了你,並想去廚房拿刀。因此,事情一開始也不是沒有正當防衛的一面。」
「等等,請等一下。」父親從蒔野手中奪過某個東西,說是垃圾並扔掉了,這一場面在腦海中重現。
他懇求律師,說如果今天還沒有見委託人,可能的話就去一趟,有件無論如何都想問的事。蒔野自己又去見了抱着嬰兒的紅髮女孩。
「去世的她,對你的寶寶,有沒有說過甚麼,做過甚麼?」
對蒔野的問題,女孩疑惑着是甚麼事,疑惑半天之後曖昧地點了點頭。
「比起說了甚麼,她光是看着這孩子呢。對我視而不見,真的是一直看着哦。」
「有沒有想要抱一下寶寶之類?她沒有習慣照顧孩子的模樣嗎?」
「咦,你很清楚啊。她嘴上沒說,不過看上去可想抱了。我問她,你來抱?她就露出好高興的表情。挺厲害呢,抱的手法。這孩子一點兒也沒有鬧。」
女孩哄着懷中的嬰兒,快活地唱着「啪,啪,和熊貓去買東西喲」。
「對了。這首熊貓的歌也是她教的。這孩子在我去廁所的時候哭起來,她就幫我照顧。一邊唱,一邊碰臉頰和鼻子,這孩子平時哭起來沒完,卻高興地笑了,所以我讓她反覆地唱,我也記住了。」
傍晚,蒔野接到辯護律師的電話。說是他的委託人從被害人那兒奪過並扔進河裏的,是個小鋼珠大小的干貝模樣的物體。
蒔野聯繫了埼玉縣警察廳的重案組組長。
「是臍帶。珍而重之的自己孩子的臍帶被扔掉,於是發了狂……她有孩子。會不會譬如離了婚,孩子被帶走了?」
和自己的身世重疊,蒔野說道。對方亳不起勁,以詫異的口吻說:「這會不會全是你的自以為是?就算她萬一有過孩子,可是身份不明吧?」
這是已送交檢察機關的案件,警察不會出動,聽到這些,蒔野沒辦法,和編輯主任談了一下。被殘酷殺害的身份不明的十八歲少女有過孩子……海老原對這條宣傳語表示了興趣。但因為沒有切實的證據,給蒔野的時間與費用被限制在五天之內。
第二天,蒔野前往愛知縣豐橋市,拜訪市內的中學。他詢問畢業生中有沒有如今下落不明的人,讓人看他拿到的少女的照片。他被反問到畢業年份,因為十八歲是否屬實有些可疑,只能答個大概。學校方面沒有把握所有畢業生的下落,而照片上的少女也化着濃妝,因此把市內的所有中學兜了一圈卻以撲空告結。他還問到同窗會幹事的聯繫方式,儘量去拜訪,但誰都是搖頭。
以她生過孩子為前提,他打算問一下產科醫生。醫療人員有保密的義務,而且原本就忙,就連見一面也難。蒔野跑了兩、三處之後便放棄了,前往市政廳。他說希望能協助弄清楚重大的案件,給有可能收取過出生證明的好幾個戶籍辦的人看了少女的照片。因為不光是年齡,連生孩子在甚麼時候也不清楚,所以對方反應遲鈍。他也接觸了當地警察,可仍未能獲得想要的回應。
四天轉瞬即逝,最後一天,蒔野到了早上仍沒從賓館硬邦邦的床上起來。他半睡半醒地讓思緒馳過自家孩子的情形。前妻告知懷孕時,他的心情複雜。自己身為那樣的父親的兒子,能養育孩子嗎,他感到不安,還害怕會成為工作的負累。但見到妻子高興的樣子,他只想着算了就這樣罷。而檢查和其他甚麼需要大量的錢也讓他氣憤。從別人那裏聽說:通過補助可以返回一些分娩費用,他的氣憤也稍微緩和了些,可妻子住進單人病房,病床的差額費用也花了一筆錢。
即便如此,孩子生下來的時候,縱然是蒔野也胸中一熱。當生下來沒多久的小小的手指牢牢地用力握住蒔野的手指的時候……由此,他終於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他重新去了市政廳,詢問接洽生育補助的地方。打聽到是在福利科內的育兒援助室接受申請,他讓屋裏的職員們看了少女的照片。如果照片上的少女不化妝的話……他這樣說着,甚至倚仗了對方的想像力,卻沒能得到期待的答案。因為疲倦與失落,他一屁股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旁邊有個抱着嬰兒的年輕母親。黑髮,也沒化妝。被殺的少女說不定或許曾是個這樣樸素溫柔的年輕母親。旁邊的年輕母親唱起鬨寶寶的童謠。見到嬰兒笑了,蒔野問她:「那個……不好意思,你知不知道和熊貓買東西這首童謠?」
對方說不知道。他回到育兒援助室的櫃臺,「哪一位知道熊貓買東西這首童謠?可能是這個地方的歌。」
所有人都疑惑着。那麼,少女是在哪兒學會那首歌的呢?即便籍貫在這裏,生下孩子卻是在其他地方,是這麼一回事嗎?他近乎放棄,但仍盼着萬一,「是這樣的歌……啪,啪,和熊貓去買東西喲……」
他自覺走調,還是忍住羞恥嘗試着唱道。也有人在一段距離外苦笑。接着,從裏面有位女性職員站起來說了聲「那個」。
「不是麵包店嗎?剛才的曲調,有首遊戲歌,唱的是在麵包店買東西②。」
她說,在為新生兒和母親開設的母子教室,保健師和保育士以母子之間的肌膚交流為目的傳授了這樣的遊戲歌。母子教室每月舉辦兩次,今天不是開課的日子,對方說問一下負責開辦教室的某保健中心怎麼樣,並把地址告訴蒔野。
蒔野從前把育兒幾乎全交給了妻子,所以他連想都沒想到母子教室或是保健中心。他立即前往保健中心,在前台詢問了那首歌。身為保健師的女性回答說,確實有一首在麵包店買東西的歌。唱到三文治,就用雙手攏住寶寶的臉頰,唱到蜜瓜麵包,就指指眼睛,唱到朱古力麵包,就飛快地胳肢寶寶。
蒔野讓職員們聚在一起,給他們看了少女的照片。
「她有可能曾在這個鎮子生下孩子並撫養。請好好看看。頭髮可能是黑色的。化妝也沒這麼濃吧。有沒有甚麼線索?」
職員們響應蒔野的話熱心地看了照片。可誰都疑惑着。
聽說也有外出的保健師或助產士,蒔野就等着。一個人回來了,兩個人回來了,先前就在的職員給回來的人看了照片,幫他詢問。到了下班時間,職員們全部回來看了照片。沒能聽到期盼的回答。是蒔野關於她有孩子的推測本身錯了,還是生孩子的地方錯了呢?他不覺間垂下肩膀拖着腳離去,或許是覺得這樣的他太可憐,其中一名職員出聲說,「也不清楚那名女性姓名中的名字嗎?孩子的名字呢,哪怕只是小名。」
蒔野記起重案組組長給他看過的照片。被害者帶着的奇妙生物的布偶,腳心寫有文字。作為人的名字有些怪,原先以為是布偶的名字,到這時候都沒戲,他便以本來是自暴自棄的心態說道,「kugu。與其說是名字,或許是愛稱。對kugu這個名字有沒有想起甚麼?」
為了讓全體職員都能聽到,他揚聲說道,叫kugu,kugu。職員們為奇特的名字皺起眉,仍在口中重複着這個詞,試圖探尋記憶。
「是不是kugumi?kugumi小朋友。」有個意想不到的聲音答道。是在早些時候看過照片的保健師中的人。
「如果是kugumi,你有線索嗎?」蒔野說着走近她。
「寫成天空入暮很美,空暮美。是個美麗的名字,所以留有印象。我聽說夫妻倆是在夕陽特別美麗的時候約定結婚,因此給生下來的孩子這樣命名。」
「照片上的少女是不是她母親?像嗎?有沒有一些影子?」
「嗯,是個乖巧的女生,氣質也完全不同。是好久以前的事,記憶也不准了。」
「您記得她的名字嗎?還有她的娘家的住址。我認為她可能離了婚,扔下孩子去了東京,知不知道前夫和女兒生活的地址呢?」
「我記得娘家確實是單親媽媽家庭,她結婚大約一年之後,她母親就去世了,所以應該已經沒有所謂的娘家。空暮美小朋友和她爸爸也不在了。」
「搬家了嗎?」
「去世了。三歲的空暮美掉進河裏,她爸爸跑過去救她,可結果兩個人分別在下游的河岸……對了。有空暮美小朋友的照片。葬禮結束一個月後,我去探望過。她媽媽太可憐了,我擔心她會想不開。」
她說,她身為保健師,在給嬰兒做滿月體檢時頭一回去了對方的家。嬰兒患有過敏性皮炎,於是她介紹了小兒科醫生,之後也陪着對方有商有量,三歲體檢時確認到過敏性皮炎略有好轉,就在她也和做母親的一起高興的時候,事故發生了。
「我上門探望,離開的時候,她遞了張照片給我。說不要忘記空暮美。過了幾個月再去看,她搬家了。家具甚麼的也處理掉了,去處沒告訴任何人……是五年前的事。」
照片收在她按年度分類的工作文件夾裏。蒔野看了遞過來的照片。只拍了三歲左右的女孩,沒有母親的身影。但女孩珍重地抱着似乎是手工製作的布偶,貼在臉旁笑着,那是個不知是熊還是兔子的奇妙生物。
栂地小百合。這是女孩的母親的名字。不能說是少女。保健師說真實年齡應該是今年滿二十六歲。十八歲是她生下女兒的年齡。
蒔野聽着保健師的說明,注視着照片,沒法不這樣問:
「這個女孩的母親被誰愛過……愛過誰……因為甚麼事被人感謝過?」
註釋:
①約九點七平方公尺。
②「和熊貓去買東西」在日語中的發音與「在麵包店買東西」相似,熊雄發音為「panda」麵包店為「panya」。實際上歌詞前半是取其第一個音節,「pa-pa-panya」,在翻譯時考慮到音效,故此將歌詞前半譯為「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