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搜索者(蒔野抗太郎Ⅲ)第二節 - 哀悼人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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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搜索者(蒔野抗太郎Ⅲ)第二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醫院的太平間是四面圍繞着灰色牆壁的六席①左右的單調空間,除了房間中央安置有遮蓋着白布的遺體,就只有一張靠着一邊牆壁的長椅。

沒有陪伴者的蹤影,在夜間前台的警衛帶路過來,他說明再過去兩個房間就是家屬休息或者做簡單守靈的鋪設榻榻米的房間,就走了出去。

蒔野目測了遺體的大小。比想像的要小。也沒有身板該有的厚度,他懷疑是不是弄錯人了。只要取下白布大概就清楚了,可由於莫名的恐懼,他無法靠近。

「怎麼了,不看看臉?」

房間入口處站着理理子。大概從昨天起一直守着父親,她頭髮蓬亂,眼睛赤紅。衣服大約是日常穿着,色調樸素,帶着皺痕,不可思議地顯得像個家庭婦女。

「他不會咬住你不放的。他耗盡了精氣神兒停了呼吸,沒留下那樣的餘力。」

她或許也耗盡了體力,挖苦人的聲音沒了力道,如嘆息般掠過。

「無所謂了……已經,結束了。」

蒔野說給自己聽。已經不會再為這個男人煩擾。

一聽這話,理理子從鼻子裏重重地噴着氣笑了,朝這邊走近。

「別說傻話。遺體怎麼辦?暫且放在你的公寓?」

「啊?不,放我家很難辦……」

「就算不舉行葬禮,不燒可不行。需要各種各樣的手續,就連運送遺體的車都有手續。這就是人世,可沒法死了就結束了。」

「要這樣的話,你……你和這個男人多年……」

「你出生的時候,這個人也辦了手續吧,而且到你長大為止,他出了各種各樣的力不是?喂,好好睜開眼睛看看吧。是你一直憎恨的男人的最後啊。」

不等蒔野制止,理理子取下了蒙着遺體的白布。或許是護士清潔過身體並換了衣服,遺體被白色和服包裹着,雙手交握在胸前。他也曾目睹母親的遺體,她死得年輕,因而保有生前的形象,看起來僅僅是睡着了一般。然而父親的遺體卻頭髮脫落,額際光禿,眼窩深陷,兩頰消瘦且嘴唇突出,表情既無苦悶也無悲嘆,讓人感到只是消瘦衰竭,彷彿是徹底乾癟死去了。和記憶中的父親完全對不上。蒔野的雙腳喪失了力道,一屁股坐在長椅上。

「誰都一樣,總有一天會來到這裏……這是公平還是不公平呢?」理理子用撫慰般的聲音說着,把手放在一同生活多年的男人的額頭。

遺體由理理子帶回去。她說蒔野的父親在她的餐吧所在的鎮子生活了十多年,相應的有些人際交往。

「不過,你要來送行。還有,遺骨放在你那邊。」

蒔野被要求參加守靈和葬禮,以及領回遺骨,他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殯儀公司的職員和理理子談了下,據說餐吧二樓的樓梯太陡,棺材上不去。

「那就把餐吧靠裏面的桌子作為祭壇,讓來的人在吧枱喝酒。」

根據理理子的建議,遺體終於在上午運出了。她說因為一夜沒睡,今天休息,蒔野也向公司請了假回家睡覺。醒來時已是晚上。

他躊躇着該不該把爸爸的死通知親戚。因為長期沒有往來,他決定不通知。那麼對離婚的妻子……蒔野在桌前坐下,打開她的主頁,上面有和繼任丈夫合作的美術書的宣傳。他看看兒子的博客,其中天真地連續記載着學校裏發生的事。

到如今沒甚麼可對她說的了,他關掉電腦電源,回到床上。

第二天,蒔野在上午辦完事,下午穿上喪服前往理理子的店。他聽說過「玩具莊」這名字是父親根據波德萊爾的別墅取的,但至今仍無法相信那個男人有顆詩人的心。—打開貼着寫有「忌中」的紙的沉重大門,店內充斥着笑聲。身穿喪服的男女坐在吧枱的椅子上,理理子在吧枱裏面。她梳理過頭髮,化妝也弄成了足以招呼客人的艷麗,就連和服式樣的喪服也顯得像餐吧的裝束。

「哎呀,歡迎。」這招呼也帶着明朗,絲毫沒有太平間裏的陰霾,讓人幾乎生出錯覺,以為是不是到另類風格的餐吧來玩呢。理理子擊掌引起周圍的注目,「各位,今天的主賓登場。其實是喪主,但這叫法讓人鬱悶。」

在吧枱的人們朝蒔野轉過頭。大概是本地人吧,全都在五六十歲的年紀,一溜樸實的臉,看起來和善,同時也顯出幾分滑頭。

請節哀,承蒙您的父親關照,我們也深感遺憾……人們這樣說着,蒔野光是點點頭,走進理理子所指的裏面。

祭壇設在從前擺着餐桌的位置和最裏頭像是櫥櫃的地方。棺材放在中央,飾有一張大約是幾年前的爸爸的照片,頭髮白了,皺紋也多了,卻快活地笑着。在蒔野的記憶裏,不存在以這樣幾乎讓人喜愛的面孔笑着的他。蒔野的心情變壞了,移開視線。祭壇上裝點着花,亮着電燈式的燈籠,蠟燭的火光搖曳,線香的煙繚繞四周。雖然狹窄,倒也足夠在祭壇前站立合掌。

蒔野感覺到眾人的視線,故意沒有合掌。吧枱靠近祭壇的位置空着,大約是給蒔野的,理理子說坐吧,往他的杯子倒上啤酒。

「本來這會兒是由主賓致詞……不過故人和這個人之間,有種種情況。」理理子對人們說,「體諒一下哦。總之大家追思故人好好鬧一場吧。」

或許因為全是上了年紀的人,人們理解了她的說法,也沒人特意和蒔野交談,便回到似乎是在他來之前進行的談話上去。說是蒔野的父親講過那樣有意思的話,有過這樣的失敗,除了詩還精通老電影,喜歡下流話題,還常常答應下別人找他商量的事,是個快樂的人……因為是在這樣的席間,蒔野也有心理準備會聽到所謂「好人」這樣的聲音,可他心情仍然一亂,想嚷着說這是誰啊。

人們來了又去,在蒔野身後朝祭壇合掌。傍晚之後,連吧枱裏面也進了人,好幾個女人代替理理子來回地斟酒。菜也送了上來,還出現了爛醉的人,走調地唱着歌的人。理理子不時來到蒔野身旁說個兩三句話。說是不光有身為常客的朋友,還有町內會的人以及不熟的客人混雜着,要是累的話在二樓休息好了。但他想到二樓是父親和理理子起居的空間,不想踏足其中,而且尤其懶得動彈,便仍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光是不斷觥籌交疊。

夜深了,理理子暫且回二樓去打個盹。蒔野也在吧枱上趴着睡了。沒多久,讓人愉悅的聲音從某處傳到耳畔。沉靜得彷彿在胸中放了鎮石,像在溫柔地敘說,又像在帶着哀愁發問,聲音在頭頂響過,把文字所表達的心情與風景交織成美麗的形式。蒔野以為是夢,抬起臉來。在吧枱的人們閉着眼,側耳傾聽響徹店內的這個聲音。在蒔野旁邊坐着一位瘦面孔的男性,嘀咕道,「我叫中也。這是以前在這兒舉辦詩歌朗誦會的時候錄下的。」

蒔野意識到對方似乎是在朝自己說的,便半睡半醒地講了不習慣的客套話,「啊……那麼,這是,您的朗誦會嗎?挺不錯啊。」

「說甚麼呢,這不是你父親的聲音嗎?」

睡意一瞬間消失了,神經集中於耳際。留存在蒔野的記憶表層的,僅僅是任何事都斷然強加於人的傲慢的說話方式,以及夾雜着嘲笑說諷剌話的口吻,但聽着此刻慎重地朗讀出一個個詞的聲音,確實與留在記憶深處的父親的聲音重合。

在這個鎮子和理理子生活,被看成是開朗的媽媽桑和她那不求上進的老公,知識豐富這一點被人另眼相待、還曾經教人詩歌的男人……喜歡下流話題,別人找他商量事情常常接受,曾浮現遺照上那般快活笑容的男人……在理理子變得無法生育的時候整晚安慰她,說兩個人生活就好了,病倒後在手術刀伸進氣管之前,還竭盡全力地朝着未曾謀面的孫子把聲音錄進磁帶的男人……喪失聲音後,在病床上邊流淚邊寫我想見抗太郎的男人……他的身影在蒔野的眼底逐一浮現出來。

想逃離這聲音。他從座位站起身,但腳步踉蹌。他拒絕了別人的手,用手攀着蔓草模樣的牆紙前行,有人給開了門,他便走到外面。他緊緊抱住出現在眼前的電線杆。身體內一陣痙攣,不覺吐了。我不會原諒那個男人,他對我和媽媽來說是壞人,這就夠了,孤單單死掉的媽媽也一定不會原諒他不是嗎……

想着總之要離開這裏,他挪動雙腿,卻絆到了甚麼。地面的寒冷很舒服。他想就這樣不起來,閉上眼。寒氣沒多久就使得身體裏面都凍住了,牙齒格格作響。

他發現自己在胡同模樣的地方,爬出來—看,是「玩具莊」的後面。天色仍暗,他打開關着的餐吧後門,朝裏望去。照明被滅掉了,吧枱內外都不見人影。店裏的鐘過了四點。祭壇上裝飾着燈籠,燈泡的光使白木棺材和父親的遺照浮現出來。總之眼下很冷,他想要件外套,便穿過吧枱裏的布簾。通上二樓的樓梯呈現出來。他想借條毯子甚麼的,走上樓梯。

二樓看來有兩個房間,在跟前的房間裏擺着衣櫥等,理理子的喪服掛在衣架上。感到溫暖的空氣從裏間掩着的隔扇的縫隙流過來,他彷彿被吸引住一般走近,打開隔扇。在只有夜燈的昏暗照明之下,理理子蓋了被子躺着。

她翻了個身,整條右胳膊露了出來。雖然昏暗,肌膚的白晳仍奪人眼眸。在銀座的酒吧,父親摸着她侮辱蒔野的那一晚,他在風月店鋪將對方想成理理子給睡了。他試圖通過以為自己在侵犯父親的女人來洗刷受到的侮辱。以後他也有好幾次以風月女子為對象卻想像着理理子,這記憶復甦了。

「冷吧?」因眼淚而嘶啞的嗓音撫過耳際。理理子睜開濕漉漉的眼睛。他不可思議地不感驚訝。或許是疲勞之故,缺乏現實感。手被握住,身體被放平。他緊緊抱住對方的溫暖。

「冷成這樣……你剛才在哪兒?衣服濕了。哎,請脫了。會感冒吧?」

他遵從含着縱容的責備的聲音,脫光衣服並蜷起身子。把臉埋在對方的肉裏。手、腳、背部被摩挲着,凍結的身體內裏溶解開來,熱熱的東西滲透並傳遞到全身。你其實生過媽媽的氣是不是?聲音在耳邊響起。沒有沒有,他以身體反抗道。他被迎進對方的雙腿之間。你在心底怨恨過吧,媽媽為甚麼要愛那樣的男人,但因為愛媽媽,所以更加憎恨爸爸……不對不對,他以身體衝撞着對方。背上被溫柔地拍着,像在撫慰和鎮定。媽媽回北海道這件事也讓你感到寂寞了吧,你是不是感到被拋棄了?

別說了別說了,他一個勁地碰撞道。腦袋被抱住了,譴責的力氣被擁抱吸了進去。原諒媽媽吧,她當時也年輕,愛爸爸也沒有罪吧,把你留在一邊,她一定也感到抱歉呢,可她沒有餘力啊。不對不對,全都是老爸的錯,要不是他拋棄了媽媽……人無完人,即便是你也有對人不誠實的時候吧,對於最終拋棄爸爸的媽媽,你其實感到不甘心對不對?因為這讓你有這樣的想法,覺得是不是自己也不完美,所以才被扔在一邊……

蒔野說不出話,重複着從正面衝擊着對方的身體。腦袋被撫摸着,怒火癟了下去。因為被寬容地接納,他感到一種愉悅,彷彿自己的身體不覺間消失並浮向空中。雖然嘴巴不說,可我總想着你的事呢,想着把媽媽接回來就好了,想着你可別認為她被爸爸搶走了,或是被拋棄了。

他安心於對方身體的厚重帶來的存在感,自己內在的憤怒怨恨寂寞悲傷,一切的一切都向外釋放。板結在身體中央的硬塊也消散了,溫熱的水流入它留下的空隙。是思念媽媽而流的淚。其實,自己也拋下了媽媽。媽媽為看顧父母的病返回北海道時,他裝作討厭轉校,沒有跟去。是試探。試探媽媽會不會為自己留下來。

是厭惡。厭惡着事到如今逃走的話,為甚麼以前要愛那個男人呢。在北海道工作後,他也沒和媽媽一起住。因為媽媽說自己一個人住好了,然而是自己製造了讓她那樣說的氛圍。然後,媽媽孤單單地死了。

人無完人,你其實也是個好孩子……這樣低語着的是誰的聲音呢?他感到被原諒了,對死亡也有了接受的心理準備,所有的氣力都鬆弛下來。

他聽見有人喊了聲「法師」。車聲。聲音又一次響起,更響了些,說法師來了。

蒔野爬起身。他在小房間的被子裏。腦袋因宿醉而疼痛。天亮前發生的事依稀地留在記憶中。可那是真事嗎?他看了看被子下面,是光着的。那麼……他連思考的餘地也沒有,理理子的聲音從下面傳來,說開始了喲。

蒔野急忙穿上放在枕邊的喪服,下了樓梯。僧侶坐在祭壇前的椅子上唸着經,理理子身着喪服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吧枱排列着昨天白天見過的人們,也有人就那麼站着。理理子回頭看向這邊。今天的化妝素淡。她用眼睛往吧枱上示意。上面放着念珠。蒔野默默地拿在手上。

僧侶回去後,理理子向聚集的人們道謝,說到最後回頭看向蒔野。有種沒法違逆她的感覺,蒔野也低下頭,「今天多謝了。」

常客們還參加了火葬之後的拾骨,他沒有和理理子單獨兩個人待着的時間,沒法就天亮前和她之間發生的事詢問,這既令人着急,又讓他鬆了口氣。

或許因為長期為疾病侵襲,父親的骨頭很容易弄碎。骨灰盒被收在桐木箱裏遞給了蒔野。這樣就全部結束了嗎?理理子一邊和常客說着話,似乎就要這樣離開。

一方面還有葬禮費用的事,他正要出聲相詢,理理子看向這邊。

「您辛苦了。不容易啊。」

說着,她浮起矜持的笑容走近前來。她說了聲請,把不知何時拎在手上的紫色包袱卷遞向蒔野。他用眼神問她是甚麼。

「速寫本。筆談時用過。墓地的位置最終好像也留在這上面。我沒看。磁帶也在裏面。給孫子的消息。雖然是無聊的東西,卻不該讓我拿,要是扔掉的話,我想該由你來扔。」

蒔野如今也做不到把這東西推回去。他一手抱着骨灰盒,接過包袱。

「至於費用,我打算作為對他的小小致謝。」理理子說。

感到不會再見到她,他張了張嘴,想問天亮前的事。

理理子嚴厲地瞅了他片刻,隨即柔和地微笑起來。他感到,那是暗示他不要開口講無聊的事。蒔野把視線移到骨灰盒以及裝有速寫本的包袱捲上,「這處墓地,你沒有葬在那裏的打算嗎?一起的話,他會髙興吧。」

暫時沒有回應。他抬起臉,理理子寂寥地注視着遠處。

「謝謝。不過,我想要是最後能回到自己的鄉下就好。因為有父母的墓。如果不能在老家的話……就當作沒緣分了,這樣子。」

「這樣嗎……不過,如果你改變想法,甚麼時候都行,請說一聲。」蒔野還想說些別的。但有常客從玄關喊她,媽媽桑——。理理子朝那邊大幅度地揮了揮手,僅用口型朝蒔野表達了「再見」,便利落地分開喪服下擺快步走開。

蒔野在傍晚回到自己家,將父親的遺骨放在被夕陽照耀的工作間的書架上。



註釋:

①約九點六平方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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