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搜索者(蒔野抗太郎Ⅲ)第一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初秋晴朗的早晨,空氣澄澈清透,從大樓之間望得見富士山。蒔野抗太郎從四層樓住宅區頂樓的樓梯平台朝下觀望對面的住家,喝了口罐裝啤酒。
在住家前面停着幾輛警察的車。一星期前,本家十八歲的長女被向她哥哥借錢不成而失控的叔叔用刀刺中胸口,今天早上在進行現場取證。
蒔野在三天前寫成了報導,父母及妹妹的慟哭,滿是人的葬禮的情形等等,被許多人愛過的人在一瞬之間離開這個世界的沒有天理。然而,編輯主任宣佈斃稿。
「抱歉,不過野先生,這樣的程度已經拿不到版面了。重視被害人的報導,人氣急轉直下呢。」
讓被害人有全新的呈現,蒔野的這一形式的報導一時間有過人氣,周圍的評價也很高。這漸漸成了形式主義,從讀者那裏也來了批評,說不管甚麼樣的被害者都當作善人來描寫,這是偽善,是多愁善感。對於傳達到編輯部的讀者的聲音,蒔野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後來發現,這和寄到主頁上靜人站點的批評相似。
被海老原斃掉稿子的第二天,蒔野去拜訪了靜人的父母家。他想通過其家人和周圍的環境來搞清楚為甚麼會有像靜人這樣的人。靜人的母親似乎身體不好,卻以無所畏懼的毅然態度說了話。儘管她聲稱自己信任兒子,但蒔野感到她實際上也不清楚靜人開始哀悼別人的理由。他打算追究的時候,對方說了意想不到的話,他為之語塞。
她開始質問,說比起人物分析,重要的難道不是自己通過和那個人見面得到了甚麼嗎。
「你是怎麼看待靜人的?他給你留下了甚麼?」
當他走上歸途之後,反駁的念頭回來了。從那樣的傢伙那兒甚麼也得不到,難道還會留下甚麼嗎……
然而,受靜人的言行舉止影響而寫出的報導獲得好評,這是事實。然後就在他順勢接下去的時候遭到了批評。他從未想過,被說成是色情獵奇的「色獵野」的自己會被說成是偽善,說成多愁善感。自己有甚麼改變了嗎……
不,不能變。蒔野把代替早餐的啤酒灌到肚子裏,把易拉罐扔進院子。
人們對抓到犯人的案件漠不關心,進行現場取證的人家周圍沒有記者的身影。實際上,倒是就在離這裏大約步行十分鐘的近跟前正聚集着媒體。
作為社會派而為人所知的新聞主播和年輕偶像的外遇糾紛被人發現。正因為那是在平日的節目中謹責政治家倫理低下的人,於是影響擴散,他從昨天開始停止上節目。
在那位播報員有着氣派大門的宅邸前,記者們正無所事事地看報或,發郵件。蒔野剛走近,新人成岡就從電線杆的陰影間揚起手。
「噢,色獵野老小子。又不是兇殺,你怎麼來了?這活計你可沒法動筆吧。」
臉熟的老把式記者朝他打招呼。蒔野苦笑着回了句彼此彼此吧。
「大概吧。如果是尋常兇殺,已經誰也不起勁了。對了,那個明明還有氣兒卻被點上火的十八歲姑娘,已經確定在身份不明的狀態下起訴。好像檢察官從法官那兒獲得了OK。」
開端倒是有衝擊性,但犯人在第二天被捕,而且被害人的身份無法辨認,因此社會的熱點早早地淡了下來,是個就連蒔野都在不覺中開始忘卻的案件。
在下一個瞬間,有人叫了聲「出來了」,所有人都衝向主播的家。閃光燈閃爍,快門聲作響。蒔野也把端着相機的成岡往前推。從前面傳來一句「是保姆」,人潮隨着咂嘴聲退卻,蒔野也相應地回到電線杆的陰影裏。傍晚,從主播的事務所送來消息,說明天開記者招待會,記者們便解妝了。蒔野讓成岡回去,自己前往埼玉縣警察廳。他聯繫了在晚報工作時認識的搜查一科重案組長,在搜查總部人跡全無的走廊詢問有關被活着點燃的少女的情況。
重案組長喃喃自語地說,被害人在身份不明的情況下送交檢察機關,警察也感到羞愧。他說,可是在所有的比對以落空告終之後,檢察官和法官交涉並拿到保證,只要能通過證供等證明被害人的存在,就作為兇殺案維持公判,所以眼下在搜查人員這邊也產生了放棄的情緒。當蒔野問及遺體的處理,聽他說起訴後由地方的福利事務所經手進行火葬,遺骨則交給和該事務所有合作關係的某間寺院。
這是用經費買的三十張啤酒券,請你們用來喝一場,說着,蒔野把券放在和組長隔了一截的椅子上。組長喃喃道,說起來,被害人帶着的行李箱裏裝着個不知是熊還是兔子的奇妙布偶,右腳掌的白色部分用馬克筆寫着「kugu」。也把這個名字和幾份名單比對過,卻仍然一無所獲。組長將布偶的照片作為啤酒券的交換在同一把椅子上放了片刻,蒔野暫且查看了一下。果然是奇妙的生物,大概是手工製作的。還有,據說少女興奮的時候講過方言,但誰也不知道是哪兒的話,沒有人知道她的老家。身為主犯的男人供認,少女在他們爭吵的時候突然暴起,因此他一下子怒從中來以至打過了頭。
是甚麼原因導致少女突然暴起呢……當蒔野問起理由,組長吐出一句是毒品的影響吧。
「那麼,都這會兒了還怎麼着?你執着於這個被害者的理由是甚麼?要是你有甚麼線索,可別瞞着我。」
為甚麼對她執着,蒔野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另一個十八歲少女之死的影響吧。同樣是被殺,一個是被家人朋友們悲痛惋惜,被許多人守護着火葬。另一個卻沒有任何人悲痛惋惜,遺骨一定是被放入把無緣佛①歸在一起祭奠的巨大墓碑下的洞穴中去了。自己死了的話,也……蒔野想着。大約照樣是被放入供無緣佛使用的深深的洞穴中,得不到任何人的哀悼吧。離開埼玉縣警察廳,他僅僅為了求醉而喝了酒。同樣的話語在腦海中反覆響起。即便你死了,也不會有誰理睬。不,你已經死了。兒子不記得你的臉……他走進小巷稍微吐了一下,給可能抱一下的女人撥了一圈電話。在翻動記事本的時候出現了一張粉色的名片,是相識已久的黑社會成員給的,說是只要聯繫的話甚至可以和中學生幹一票。蒔野沒有這種興趣。他抓一個是一個地打了電話,但要麼是對方沒接,要麼是他一說名字電話就被掛斷。
他在深夜回到自己家,醉眼瞄到擺在廚房一側的電話上紅燈閃爍。想到有可能錄着那個男人死亡的消息,他緊張起來,按下重放鍵。
「好像真的危險了。他氣若遊絲地喊呢,抗太郎,抗太郎。」父親的愛人理理子懇求道。蒔野狂怒起來,在中途切斷錄音。
他在工作桌前坐下,打開電腦電源,訪問兒子的博客。他想乾脆發封郵件吧:「你真正的父親活着呢。」
你的父親不是甚麼優秀的記者。品行低劣,工作也半途而廢,遇到的人全都討厭他。儘管如此,好好地活着呢,就這樣寫。說甚麼得了重病所以想見面,我可真像這樣訴苦的父親……僅僅是這個想法制止了蒔野。
他打開自己的主頁,連上靜人的頁面。因為曾目擊他哀悼的女大學生的話,蒔野把站點的標題改成了「哀悼人」。寄來的郵件依舊大都是批評與中傷。目擊的話也全都是旁觀性質的,也包含認錯人的。根據最近的訊息,靜人似乎是在東北地區不斷南下,但說甚麼「和女人—起的兩個人」,分明是另外的人吧。
往下讀的過程中,看見名為「想見他」的文章,蒔野停了手。
失去相伴三十年的妻子的男人說,在發郵件之際猶豫了好幾天,最終為了整理自己的心情把信發出了……在長長的導言之後,他像下面這樣接着寫道:
「那天傍晚,因為一場急雨,妻子發郵件說帶傘來車站接我,她在行人路走着。一輛超載的貨車不減速地朝那邊拐過去,貨箱上的鋼樑砸在她的身上。那是在兩年前。我現在仍有身體被割開般的感覺,憤怒和悲傷,還有後悔沒給她發短訊說不用來接。妻子的耳朵失聰。可她不論甚麼時都和健全的人一樣,或是做得更好。我父母相繼病倒的時候也是她全心看護,父母被她握着手安心地離世了。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孩子,但我們一直共同生活,當時還在討論志願為耳朵和眼睛有殘疾的孩子們做些甚麼。」
「然而,我竟然因為一瞬間的事故失去了她。說甚麼時間帶來治癒,這是個大謊話。憤怒和悔恨都隨着時間而增長。有時候別人說我變開朗了。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想用刀割裂自己顯得開朗的臉。我也想過乾脆追隨她而去。可是,正因為是生來就有殘疾卻總是積極生活的她,我感到僅有這件事她不會允許。我在網上査找『追悼』以及『哀悼』等詞彙作為消遣,其間遇見了這個網站。我讀了大家的留言,了解到『哀悼人』確實是個怪人。他是鬧着玩兒,還是教團的傳教活動呢……」
「即便如此……如果他來問妻子的情況,我想說一說。妻子纖細的手指優雅移動的手語的美。被她用手語告知『我愛你』時的喜悅。我想用手語回應表達愛意的時候,她表示要讀唇語,故意讓我用嘴巴說出『我愛你』,那時候她淘氣的眸子的光彩……我想讓他知道,有位真的很美好的女性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想讓儘可能多的人記住。但是,大家忙着各自的事,而我光是遺憾着妻子被逐漸忘卻。所以,如果他果真存在,我想和『哀悼人』說話。正因為是外人,如果他能記住,我感到她的存在相應地具有了永恆性。如果他確實存在,既然他在走訪去世的人們,我想甚麼時候一定能見上是吧。我開始每天在妻子去世的行人路上等一個小時左右。他現在在哪兒呢?我真切地祈禱着,想要見他。」
「不過,可能是假的是吧。也有可能他並不真的存在吧。」
「要是這樣,啊,要是這樣的話有誰……誰都可以。來當『哀悼人』好嗎?」
第二天,蒔野和矢須見了面。那是同期進入報社的舊同事,如今作為自由記者巡迴在全世界的武力衝突之地。他提出要請客喝酒,蒔野滿帶挖苦地寫完犯下外遇的新聞主播的記者招待會報導之後,在夜裏十點碰頭。
矢須的報導全是熱切訴說這一類現實,因為人們的漠不關心,大國或企業的自私導致的悲劇進一步擴大。在軟性讀物受到喜愛的最近,他的報導不容易找到買家。薛野被他問了有沒有甚麼地方可以出書,便通過相識的作家把他牽頭給編輯。那名作家欠蒔野一個人情,之前蒔野讓他睡了名叫瑪莉碰的異國少女,以這樣的形式讓他還個人情,也是因為蒔野覺得形同諷刺挺好玩。結果據說定下以新書②的形式刊發矢須的報導。
地點是在後街的居酒屋,矢須笑着說因為你介紹了價格便宜的新書。蒔野回應道,你的書嘛一個月就絕版了。矢須簡略說了成書的經過之後,「不過蒔野,你的報導,我前一陣讀了幾篇呢。聽說挺有人氣,不是嗎?」他粗獷的滿是鬍子的臉上不帶譏諷之色,「你改變路線了嗎?發生了甚麼?」
蒔野討厭被看透,便藏了表情,「我只不過是為了續約而嘗試寫了暢銷路線的報導。多愁善感的報導,你發笑了吧?」
「是嗎。不過,我讀得很帶勁。正因為你深知人與社會的醜惡污穢,卻着意發掘被害人的美好品質,而且還是那人所特有的,所以你的報導中散發着活生生的人類氣息啊。」
蒔野把大啤酒杯運往嘴邊的手停住了。店內滿是香煙的煙霧和嘈雜的笑聲。
「被你誇獎,這可真是。我以為肯定會被你說成是任性的報導呢。」
「這是我的壞習慣。不過是在外國混日子,卻忍不住說話誇張,所以被誤會了。前不久,一個難民援助專家的兒子自殺了。為了難民毅然作鬥爭的人卻在葬禮上哇哇地哭了……你的報導傳遞出像這樣的感人的呼吸。你繼續寫下去怎麼樣?」
蒔野的情緒與高興相反,反倒焦躁起來。報導是受誰的影響呢?是因為誰留下了甚麼而寫成的呢?
「不行啊。讀者已經對那個方向徹底厭倦了。我要重新回到色獵野。」
「噢,寫甚麼都是你的自由。我今次的原稿複印件,你粗略讀一下好嗎?」
蒔野接過從桌上遞來的厚鼓鼓的大信封,取出內容翻看。大約超過三百頁的原稿底下有一疊像是用阿拉伯語連綿寫就的文件。在文字旁邊還寫着數字。蒔野問這是甚麼。矢須一邊把烤雞肉串送進嘴裏,「啊,紅祐月會……你知道的吧,伊斯蘭的紅十字會。是從那裏得到的死亡者清單。有日期對吧。最上面是遭到錯誤空襲的居民住宅裏的人們。接下來是今年七月,裝在車上的炸彈在市場爆炸,普通市民被捲進去的案件。」
後一件蒔野也有點記憶。好像報導說恐怖分子導致五十人死亡。
「他們知道那時死去的人的姓名是嗎……」
蒔野難以置信地問道。矢須含笑長舒一口氣,又塞了一大口烤串,「通過家人或當時在旁邊的人的證供,能夠知道大致是哪裏的誰,有幾歲。職業也是個大概,但只知道是勞動者、警官、主婦、學生。像這樣的清單,你第一次見嗎?」
蒔野將視線落在清單上,點了點頭。雖然身為記者的資歷較長,但因為負責的儘是國內的案件或流言,關於海外的消息,他和一般人的知識沒甚麼較大差異。
「那你感到疑惑也不是沒有道理啊。我最初也很驚訝。因錯誤空襲死亡二十人,因恐怖襲擊死亡一百人,當我發現,僅僅是這樣的數字的死者,其實連名字和年齡都一清二楚。明明本是理所當然的事來着。」
「你把排列在這裏的名字寫在稿子裏了嗎?」
「說甚麼呢。誰會讀連綿不斷地寫着外國人名字的書啊。這說到底是內部資料。」
「這些人有家人嗎,因為甚麼事情被人感謝過,你知道這些嗎?」
「要是這個鎮子那個鎮子地透過別人去問,可能會知道。這麼說,你要做這個?」
矢須笑着起身去廁所。蒔野繼續翻着清單。因為沒法辨認文字,便從三十四或二十二等數字讀出人類的證明。其中有零。記為九的數字是不是和蒔野的兒子同齡?上一次,他告訴了矢須有關靜人的事,被問到如果在成百上千人死去的現場打算怎樣,蒔野記起那一晚做的夢。靜人在像是沙漠的荒地上屈膝,重複着哀悼的姿勢。問他在做甚麼,他回答說,在這裏有一萬人去世了。
「喂,我小便時想起來啦。就是那個,你說旅行走訪死者的男人的事。」矢須帶着與粗獷面容不相稱的孩子氣的笑容回來了。
「那是你自己吧?你打算變成自由職業去走採訪之旅。是這樣吧?」
痛飲到早上,甚麼時候回到公寓房間也不清楚,因為歇了工,他好幾次睜開眼,又重新躺倒,直到工作間照耀着西斜的陽光才終於起身。
他在廚房拿杯子喝乾了兩杯水。電話響了,他昏沉沉甚麼都沒想地拿起聽筒。
「喂……喂?不是錄音電話?抗太郎,你在吧,喂?」
是理理子。要是想掛就能掛掉,但她嗓音的緊迫感使蒔野沒有這樣做。
「說是今天大概是大限了。醫生說,該見的人就先見一下。」
蒔野把視線投向日曆。既非節日也不是黃道吉日,明明不是特別的日子,一直恨着的那個男人據說要在今天離開這個世界。一點兒也沒有感覺。
「就算你來看他,也不是原諒了那個人啊。你就是討厭這個吧?」
別說得好像你清楚似的,他想這樣回嘴,喉嚨卻一陣剌痛,發不出聲音。
「你是覺得如果原諒他的話,帶着憎恨活下來的日子就白費了,是吧?不過,你來看啊。臉就像是一張皮繃在骨頭上。甚麼憎恨啦怨恨啦,我覺得已經沒有意義。」
蒔野把話筒砸下去般掛斷。他待不下去,做起外出的準備。
外面已開始昏暗,風很冷。附近無處可去,他便乘上地鐵。喝酒也還早,他在抵達的車站下車,來回乘坐地鐵的過程中,他在離父親住院的醫院最近的車站下了車。
要不要乾脆從床邊俯視那傢伙,笑着說你也有今天。他走到醫院,就勢走了進去。乘電梯到了從理理子處聽來的樓層。電梯廂大幅度地晃動,門開了。照明之下的大廳在眼前延伸着。在昏暗走廊的盡頭,有那傢伙在。對妻子做了過分的事,也嘲笑兒子的男人,如今以引發憐憫的姿態橫躺着。等待着兒子的原諒。
蒔野定下在北海道的工作並離開東京的公寓時,懇求泡在理理子那兒的爸爸來取行李。爸爸一臉厭煩地環視房間之後,指着一個方向說,那個怎麼辦。在與廚房相連的鋪了地板的房間靠近天花板的角落,有一個固定的架子。媽媽把它作為神龕供奉着消除厄運的神符等。媽媽為看護生病的父母回了老家,所以沒有處理神龕。蒔野伸手取下神龕,一隻小盒子一道掉了下來。是個甚至有可能裝戒指的高級盒子,裏面裝着乾枯的肉片模樣的東西。爸爸一看就說:「是垃圾。扔掉吧。」蒔野想着先給媽媽看過為好,打算和神符一道收着,爸爸卻說「哪一樣都沒用」,拿過神符和小盒子扔進了垃圾箱。他到北海道之後對媽媽一說,她神情一變,欲哭卻眼淚已經乾涸,搖了好幾次頭,對蒔野道歉說,我早些帶到這裏來就好了,對不起啊。爸爸說是「垃圾」並扔掉的東西,是蒔野的臍帶。
電梯門關了。蒔野按了一樓的按鈕。
想做過分的事。因為是那個男人就要死去的時候,想故意做過火的事。這樣的事正合適送走那傢伙。他乘的士離開醫院,在熱鬧的街上的賓館要了一間房。他喝了酒,用賓館的電話往夾在記事本中的粉色名片上的號碼打了電話。
三十分鐘後,房間的電話響了。一個細細的聲音告訴他,會在賓館裏的咖啡茶座給他看在讀的證據,標誌是紫色的運動外套。
下去一看,在角落的座位坐着少女和年輕男人。少女是紫色運動外套加牛仔褲的裝束,留着黑色長髮,消瘦,臉是病態的蒼白。年輕男人剃着平頭的腦袋側面剃光了一塊Z字形的頭髮,戴着墨鏡,穿着領口附有毛皮的皮外套。兩人的面前放着果汁。
男人對在他們面前坐下的蒔野說,我是經紀人。他沒有門牙。
「這是在讀中學生的證明。是半年前入學時的集體照。」
蒔野向服務生點了啤酒之後,男人把照片放在桌上。老師在中間,排列着四十人左右的學生。男人所指之處,眼前的少女身着制服映在其中。
「那麼,一小時,光是戴安全套的性交。不帶用嘴的,十萬日元。好了嗎?」
蒔野從鼻子裏笑了。在電話裏講好是兩萬日元,可大概也有客人因為被看到臉就害怕了吧。
「這樣不是能和那邊離家出走的姑娘千上超過十次了嗎?耍花招的話就給我趕緊回去!」
男人摘下眼鏡,一伸腦袋。露出渾濁泛黃的眼睛來嚇唬人。
「威脅客人可做不成買賣啊。你以為我是憑誰的介紹打的電話?」蒔野邊起身邊拿出錢包,朝着因屈辱而張大了鼻孔的男人扔下兩千日元。
「啤酒我也請了,喝吧。要是能和說好的一樣,五分鐘後光是女的上來。」
說着,他道出房號,回到房間。差不多十分鐘之後,少女來到房間。她先不進屋,滿是青春痘的額頭上疊起皺紋,彷彿心情惡劣地說了句先付錢。
「當然是後付吧。是不是那個吸毒成癮的傢伙對你說了,要是先付了就逃回來?」
你很囉嗦啊白痴,說着,少女走進來,脫掉運動外套。蒔野從後面揪住少女的頭髮,把她扯倒在地。他把手放在吃了一驚試圖起身的對方的胸口上,把她押在地毯上,「再說小瞧人的話,我就殺了你。就算不是我,你這樣的馬上會被別人給殺掉。」
「……你要是使用暴力,我會告訴阿雅。你這樣的,會被扁得七零八落。」少女邊害怕邊努力回嘴道。
「你是為了給那個蠢貨買信納水才來做這樣的事嗎?也用嘴乾嗎,嗯?」
「……這和你沒關係不是嗎?誰想要做甚麼可輪不到你來知道吧?」
「啊,輪不上我知道嗎?就算你馬上被那個混蛋給殺了,任何人也不會有甚麼感覺。」
蒔野跨在少女身上,脫掉她的T恤。貧瘠的胸部雖現出來。平坦的乳房周圍留有被誰猛抓過的指甲印。
「你要是動粗的話,絕對會被扁得七零八落哦。因為阿雅他要是生起氣來,連上面的人的命令也不聽……」
少女回嘴道,但蒔野剛開始脫她的下身,她就抬起屁股。他把她的內褲也脫下,她的雙腿纖細得幾乎讓人以為是生了病,簡直像個孩子,他握住她雙腿的膝蓋把腿分開。大腿上也有着彷彿中年女人般青黑的痣。少女從放在枕邊的牛仔褲口袋裏取出安全套,扔給蒔野。
那個男人正在死去,所以要做過分的事……他在胸中像念禱文般吟誦道。然而,下半身不聽使喚。蒔野沒有脫下內褲,把放在少女胸前的手往上滑,按在她纖細的脖子上。少女試圖起身。蒔野跨坐在她身上,從正上方按住少女的脖子。
「你會在某個時候這樣死去。到那時,你以為那個吸毒成癮的傢伙會為你難過嗎?你以為他會想着你哭泣嗎?不,他會立即找到替代者,只要三天就把你忘掉。」
少女試圖搖頭。蒔野把手放在纖細的脖子上,加了些力。
「就算你這會兒在這裏死了,誰也不會流一滴眼淚。誰也不會悲痛,不會惋惜。就算不在了,你會被忘個精光。甚麼時候在河灘上被燒掉,連骨頭也不留。」
蒔野終於從她身上下來,把兩萬日元扔在她赤裸的胸前。
少女在哭。她一邊像小孩子般抽噎,邊穿上衣服,收起兩萬日元,「……我把你的臉記住了。你會被殺。會被扁得七零八落,埋起來。」她瞪着蒔野說道,朝地毯上吐了口唾沫,出了房間。
蒔野也沒心思住在這裏,他結賬離開,姑且出於謹慎從後門出去。他喝酒喝到深夜後回到公寓房間。電話裏留有錄音。他按下重放鍵。
「剛才,他去世了。你滿足了?要是這樣你還不來,我就把遺體送到你上班的公司。」
註釋:
①在日本,陵園中的無主孤墳被作為「無緣佛」,集中在一個場所進行管理。
②在日本出版界「新書」是指一種窄長的開本,173X105mm,其內容多為帶有教育意義的知識普及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