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旁觀者(奈義倖世Ⅱ)第五節 - 哀悼人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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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旁觀者(奈義倖世Ⅱ)第五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剛把朔也的話說出口,倖世便感到胸口發悶,奔向位於寺院一角的淨手處。她用長柄勺掬起石缽內積蓄的水,就着手捧了水漱口。

「你沒事吧?」

抬起臉時,靜人遞來了手帕。她接過來,連道謝也忘了就按在臉上。她認為,自己的人生全都是惡劣的玩笑。那時也以為是朔也的玩笑,她便說請不要捉弄我。

他說他沒有捉弄,把偷偷帶來的刀的刀柄朝向她。

倖世跑回偏房,戰戰競競地做了就寢的準備。朔也回來時和平時的態度一樣,沉默地睡了。倖世一宿沒睡地迎來天明。他帶着平日的清爽表情起床,說下定決心了麼。倖世回問他甚麼事,他回答說殺我的事。

不要,倖世叫道。請不要再捉弄我,欺負我。於是,朔也露出親切的笑容說,不好辦啊,我和你結婚,為的就是這個。

倖世說不出話,彷彿是自己被刺中心臟一般,朔也一改平日的高潔印象,用頹廢的語氣對她說,我是草履蟲的次品啊。

「我在寺院出生,常和別人的屍體在同一屋簷下入睡,在墓旁玩耍,看過擁抱死者的人、祈禱的人、無情對待死者的人。屍體不過是物體,我在小時候就已經理解了。然而活着的人們用言辭或物品裝點屍體,或是用虛飾的華麗試圖讓死者永存,又或者試圖對其人生給出排名。人類生存的理由與愛或者夢想都沒有關係。是細胞的力量。和原生動物一樣的細胞的貪婪的生命力使人存活。大腦是為了留下人這一種子而發達的,也就是所謂的副作用,它為和草履蟲一樣而感到羞恥,創造出愚蠢的藉口,甚麼為了愛和工作而生,甚麼因為神佛或是神聖的存在而誕生。這些藉口有多不恰當,只要看五分鐘新聞就能理解了吧。構成人類根本的細胞的活動無非是掠奪想要的,或是先做出攻擊以免被掠奪。這些都是許久以前就已證明的事實,可人們仍逃進妄想,把生說得像那麼回寧兒,並裝點死亡。大概是害怕白白地死去吧。怕的並非死亡本身,而是怕自己的死沒有意義,拚命活下來的人生回歸到和原生動物的死一樣的玩意兒,人們怕的是這一真相。」

「我們家把木製的人偶當作本尊來崇拜,但只要從內側的可拆卸部分往裏看就會明白,那樣的紙糊把戲,僅僅是做買賣的道具罷了。對於不得不依靠那種東西的脆弱的人類,就連我父親這樣的俗物都抓住了機會,做兒子的我因此賴以為生。沒有比我發現這個現實那一刻更絕望的了。你聽過對我的好評吧。都是些傻話。學校的成績甚麼的,不過是適合記憶與思考的細胞發揮了作用。運動也僅僅是腦的某個部分活躍地運轉,而肉體組織剛好很配合。更為絕望的是,終究是我自己捨不得鄉下鎮子的好評。明明可以考試交白卷,或者跑慢些,但我無法忍受輸給比自己更不適應生存的細胞組們。是草履蟲一般的自尊啊。我也考慮過自殺,可光是想到會被下等細胞組們憐憫就感到厭倦。我把寺院強推給弟弟到了東京,卻是一樣的情形。我讓別人出錢,連外國也轉了一圈。無論在哪裏,人們都用華麗詞句裝點死者,尊崇天上的妄想,試圖逃離自己的死將會和原生動物的死抵達同一處的恐懼。我想索性污濁地活下去吧,就做了絕育手術,試着放蕩地過活。空虛反而一徑見長。而且持續了數千年的多細胞社會系統雖然無聊卻有力,這社會教給我一點,要維持金錢或權力,有時也需要向本該輕蔑的傢伙們低頭。就是說,我還是不夠有秉性來徹底成為反覆說拜託的蠢貨。」

「當我聽說父母家的寺院衰落,愚蠢的自尊又抬頭了。為振興寺院而活動的結果是被稱作菩薩轉世,真可笑。價格低廉的陵園是騙了擁有土地的大嬸殺價買下的,所以就算便宜賣出也有利潤,僅此而已。喪葬祭祀中心也賺了錢,至於家庭暴力的庇護所,是我遇到施主商量遭受暴力的女兒的事而想到的。如果是這樣的女人們,大概可以廉價僱用吧。還能成為寺院的宣傳點。收容老爺爺、老奶奶入內,也是為了寺院的形象和營利的偽裝。至於煩瑣的照顧之類,交給逃進來的女人們做就好。而且老年人的死比甚麼都更像是朝我刺來的利刃。彷彿在說不論怎樣試圖樂觀生活,你也總有一天會痴呆、大小便失禁、迎來慘死。」

「所謂死,是指細胞的再生告結。腦細胞也死絕了,變成無。不知何時這樣的事也會發生在我身上。要是在神志不清之後就太遲了。但也有些傢伙說自殺就是輸了。難道就沒有讓人們愕然,能夠連命運也背叛的死嗎?而且,我期冀的是能完美證明神啊佛啊儘是謊言的死。我想到的是被妻子殺死這個方法。被稱作菩薩轉世的男人,被誓言稱愛的妻子殺死……如果是無論如何也不像會做出這等事的女人,就更好了。我邊觀察好幾個女人,邊斟酌計劃,經過了並沒有遇到值得一提的對象的日子之後,你出現了。看似對一切缺乏自信,自白說沒有愛過人,不斷接受並不喜歡的男人,又不斷被施以暴力。討厭人生,也無意改變甚麼。這樣的女人和我結婚甚麼的,都不像是神或是佛預定的命運。如果我不以強烈的意志推動下去,就不會締結這場姻緣。而且,這個女人殺我?不論是怎樣神聖的存在都無法創造出這個情節。僅僅在貫徹我的意志的情況下才成為可能。」

「好嗎?這不是命令。我在尋求你的共鳴。人和人世都愚笨並且充滿欺瞞。但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和無聊的草履蟲是同等級的生物。我苦於無法處置自己。所以作為妻子,你要把心貼近丈夫,就像你承諾的甚麼都肯做,你要設法殺了我。」

那麼……以前是說謊?你沒愛過我?倖世用近乎慘叫的聲音問道。朔也彷彿看到不懂事的幼兒一樣皺眉微笑。

「甚麼愛,充其量是對人或物的執着罷了。是把執着巧妙地換了個說法。如果問我有沒有對你執着過,YES。要是殺我,沒有哪個女人像你這樣讓人感到意外。」

不要,我愛你,從心裏愛着你……倖世當場哭倒在地。朔也甚麼也沒說就離開了。倖世懷疑他或許是病了。聽說得了躁鬱症就會說些不可能的事,而且說不定腦袋特別靈光的人的神經患病的可能性也較高。今後不管發生甚麼,決不能答應那個要求。就算他口出謾罵或是以暴力相逼,只要忍耐下來,朔也的病也一定會在某個時候疫愈,重返自我。

然而,在這天之後,朔也仍然溫柔待她。也沒有把那個要求說出口。只在夜裏有了變化。在那之前他相隔不到三天就會和她纏綿,如今他卻再也沒有伸手過來。

一週過去了,兩週過去了,倖世感到了擔憂。他是因為自己拒絕了要求而生氣嗎?三週過去了。朔也是在忍耐嗎?她一留心,就發現他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彷彿泡澡出來般面紅耳赤,還散發着倖世不用的香水味兒。就像是故意給她看外遇的證據,她反而無法責備他。如果追問有沒有外遇,他看來會乾脆地承認。倖世感到,接下來如果問他為甚麼外遇,他就會舊事重提,說因為倖世沒有答應自己的要求。只要忍耐下來他就一定會恢復原狀,倖世這樣祈禱着,把動搖壓下。

可怕的告白過去之後在第三個月的某天夜裏,朔也的手突然伸了過來。啊,終於……因為曾經壓抑,她全身的愉悅一口氣醒來。她在遇見朔也之前沒感覺過愛。

這身體,是因為朔也才懂得了連汗毛末梢都震顫的歡愉。僅僅是被他的指尖撫摸,全身就起了波瀾,倖世發現,自己曾如何強烈地壓抑着,忍耐着。由於羞恥與歡愉,還有對他的恨以及憐愛,她懷着把身體最深處打開的渴念撲過去,纏在他的身上。感覺到他的身體在自己裏面的時候,她流下了眼淚。他恢復原樣了,愛回來了。不論被怎樣激烈地索求,她都把這當作是他的渴念並承受下來。而他在激烈活動之後,又開始細緻地服侍她。他對倖世的服侍細膩到遍及所有,彷彿是把她曬在一旁三個月的補償,她感到跨越了羞恥,說不定就這樣永遠地失去了自我,就算這樣也沒關係。明明閉着眼,她卻好幾次感到暈眩。

當特別強烈的暈眩襲來,她慢慢把這感覺壓下去時,想到這回該自己服侍他了。必須盡自己的全部努力服侍他,必須讓他歡愉……倖世抬起身,試圖碰他。就在這時,她的手腕被擰住,臉被推開。冰冷的聲音撞擊着耳膜。

「住手,不給你做。」

朔也赤裸着離開臥室。聽着他穿上衣服外出的聲音,倖世不明白發生了甚麼,光是在逐漸冷卻的被子上茫然着。

第二天的白天,朔也的態度沒有變化。然後在晚上,他的手又伸了過來。

朔也很溫柔。愛撫她的手的動作也很柔和。倖世自然地以為昨晚是自己把甚麼搞砸了,沉浸在接受他的身體的愉悅中。他的服侍又熱忱地開始了。就連醫生可能都沒法碰到的地方享受着服侍,激起倖世必須做點甚麼的興奮感。她戰戰兢兢地試圖碰他。伸出去的手瞬間被掃開了。

「我說過吧,不給你做。」朔也用像是判刑般的語氣說道,離開臥室。倖世無法遏制地哭倒在地。

即便如此,朔也在第二天夜裏仍伸手過來,倖世感到恐懼。朔也的動作流暢而溫暖,連讓人逃走的間隙都沒有。一旦被他抱緊,想接納他的渴念便強烈起來,連反抗的氣力也消失了。她想相信他的愛,這願望滿溢出來,她的聲音如祈禱般響起,懇求他別再提那樣的事。讓我也來愛你,為你效力,她這樣說着,抱緊蹲伏在自己雙腿之間的朔也的背。「住手」,嚴厲的聲音將她彈開。興奮冷卻下來,心臟凍結。為甚麼,她流淚哭訴道。為甚麼不讓我為你效力?

「我想讓你做的可不是這樣的事。」明白他話中的含義,倖世激烈地搖頭,用雙手蓋住臉。

「你讓我做了我能做的,卻不聽我的請求嗎?那麼,我只好找別的女人了。我不會再碰你。今後就服侍別的女人吧。那個女人反過來服侍我的時候,她將成為我最重要的女人。你當然會永遠從我的心上消失。」

倖世在腦海中重複着他的話。他不再碰我,服侍別的女人……那個女人將成為他最重要的女人,我會被忘記……是恐懼,還是憤怒,她胸膛裏感到燒爛了一樣的痛楚。對象已經確定了嗎,倖世問。

「答應我的請求的人,是我真正的妻子。」

朔也這樣說着,離開了臥室。倖世一直哭到早上,盼着不如死了算了。連刀也拿在了手上。想到自己如果死了,無非是別的女人接受他的服侍,她便打消了念頭。

她在窗外泛白的時候下定了決心,殺死朔也,自己追隨其後就行。

夜裏,她沒說自己也要死,對朔也表示決心道,我會幫忙殺了你。他擁抱了倖世。在他好幾次緊緊擁抱的力度中,倖世感到了迄今為止沒有的愛情,她不想讓這喜悅逃走,想到已經無法回頭,重又流下淚來。那一晚她也接受了他的服侍。對他憐愛般的服侍,她儘管胸中苦澀,卻沉醉於連骨頭也幾乎融化的興奮。想着既然決定要殺死他,或許自己反過來服侍他也被允許了,她伸出手,卻被輕輕按回來。

「你的服侍先留着,直到最重要的瞬間為止。」

下一夜,還有再下一夜,她都繼續受到服侍。倖世感覺到自己的內在有着只能稱作「惡」的東西的存在。對於以殺死他為前提而被施加的服侍,身體的全部和心靈的一部分欣然接受。明明可以說我很痛苦所以住手,卻將他的服侍當作愛,更加更加地索求。想到這一內在的「惡」是因為對他的愛而被喚醒的,她理所當然般逐漸習慣了他作為殺人代價提供的服侍,這樣的自己也有些可怕。

朔也說了要執行的計劃。「建立庇護所的男人其實是實施暴力的丈夫,這可過於諷刺了啊。」他苦笑着說道,並解釋他想降低給倖世的困擾。他設法在倖世身上造成淤青,有時在人前痛罵她或是給她一巴掌。他引人注目地買了作為兇器的刀,還留下聲稱「要殺掉倖世」的錄影帶。他說即便是防衛過當也有四五年的刑期吧。倖世因為打算追隨他去死,並沒有認真聽進去。

當天下着雨。朔也說可以避人眼目反倒更好,他用車載了倖世,前往曾是廢棄物處理用地的公園。他選擇杳無人跡的戶外,是因為在自己家可能會有誰突然來訪,另外他似乎害怕倖世改變心意。如果是在半山腰的公園就無處可逃,倘有萬一的話,他大約打算無論用甚麼手段都讓倖世按計劃執行吧。

遼闊的公園裏路燈稀少,把被雨打過的地面照成彷彿是無底的沼澤。

朔也停下車,沖倖世一笑。丈夫要殺她,她在反抗的過程中捅了丈夫……按照這一情節,朔也一邊說「你忍一下」,一邊打了倖世並讓結婚戒指撞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淤青和擦傷。他把車前燈開着,兩人站在雨中。

他讓倖世用手握住刀。朔也仰望着天空說道,「你看,不存在吧?」

「然後,我捅了……捅了他,捅了丈夫,按他的要求……」

倖世的腰失卻了氣力,一屁股坐在當場。和嘔吐奪去體力一個樣,眼下把對誰也沒說過的事實化作語言吐出來,她因此站都站不住了。她聽見有聲音說你還好嗎,卻無法作答。彷彿還有沒吐完的,腹部一陣痙攣。在她抑制的過程中,沒吐完的東西回到了肚子深處。她抬起臉,認出這是在小寺院裏,靜人正擔心地看向這邊。連有失體統的事都說了,她卻沒感到羞恥。感覺是她「嘭」地扔出一句這就是殺死丈夫的女人並向對方顯擺,就像是即便喝醉嘔吐的東西被路人瞧見,卻突然兇起來說這又怎樣。

「那之後,我因為他流血的模樣而驚慌失措,用手機叫了救護車。我希望能救他。不久之後救護車來了,我也被運走了……失去了自殺的時機。四年裏,我在監獄度過。今後做甚麼好呢,加上對他的死也沒有真實感,就暫且去那地方看看,結果有你在……我說完了。甚麼愛,是無聊的東西,你懂了嗎?」

靜人朝這邊遞過用淨手處的水沾濕的毛巾。倖世焦躁地拂開,「怎麼?我是為了糾正你的誤解才說的啊。你明白愛是痛苦之源了吧?」

靜人把毛巾掛在登山包的側面,背包好像是他在倖世說話期間放下的,「您懷着多麼痛苦的感覺活下來,聽了您的話,坦白說我很驚訝。我想輕易的安慰大概是失禮的吧。我只說一句,您的話我切實地理解了。」

「那麼,你別再哀悼別人了。至少別用甚麼愛這樣的詞來記住。對朔也的哀悼也會因為剛才的話而不同吧?你說過,當你得知新的真相,哀悼也會改變。」

倖世等着對方沮喪地表明改變心意的話。可靜人短暫地考慮之後,「不論甲水先生的真意如何,被許多人感謝過是事實……還有,您和甲水先生觀看櫻花或焰火而感到幸福的時候,愛是一種美好的存在吧?」

「全都是他的圈套。我把他的話告訴過你吧。甚麼愛,充其量是執着罷了。」

「我覺得定義甚麼的怎樣都可以。執着也罷,錯覺也罷。」

因為意外的答案而感到混亂,倖世沒能立即回話。靜人連表情也沒變,「只要有哪怕一件對別人的善良舉動或是被感謝的行為,那就足夠了。在我而言,既沒有裁決人的權利,也沒有分辨真相是甚麼的能力。因為我的哀悼是極其個人的行為。」

說着,他用和平時一樣的動作背起登山包。因為他就這樣朝外走去,倖世一驚,問他打算做甚麼。他回過頭,彷彿理所當然地說道,「繼續旅行。因為有個想在日落之前抵達的地方,所以差不多該走了。」

「你是說,這之後……不帶我走了?」

「不。您如果要走的話,請。這是奈義小姐的自由。」

「……你不怕我嗎?我說過吧……我殺了人啊,殺了我丈夫啊。」

「可是,您並沒有考慮殺掉我,不是嗎?」

這或許是他的體貼,靜人略微放鬆了雙頰說着,朝寺外走去?

〈你真的說了啊。對着外人,也不害臊。〉在說話間,藏在身後的朔也出現在肩上。

「明明知道了真相,他卻說把你作為善的存在來哀悼……他不是有點兒像你嗎?思維方式正好相反,卻都近乎強硬地把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

〈哈哈。你也會挖苦人啊。和那樣戇直的男人相似挺榮幸……可你是不是過於着急下判斷了呢?第一,你不是沒把我的事說到最後嗎?〉

朔也說的是剛才倖世中斷講述時回到肚子深處的沒吐完的東西。也就是說,她說的是實際捅了朔也的場面,但毫無遺漏地回憶仍很痛苦。

〈我在臨終時說的話的意思,你也還沒理解吧?〉

「這是……你出現的緣由嗎?你說有不捨,是指這個嗎?」

朔也一聲不坑地在背後滑落。倖世想要問他,說等一下。你怎麼認為呢?我果真只是個單純的殺人犯?說不定,我也可以作為善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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