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旁觀者(奈義倖世Ⅱ)第四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小時候,她常常會覺得恐懼。吃飯或玩耍正酣的時候,她會感到面目不清的黑暗從背後襲來並突然害怕,或是想到門對面張開暗沉沉的洞穴而呆立不動。她預感到會被留在沒有任何人的世界,就連睡覺也覺得可怕。
不安的原因似乎大半由於是父母的不和。倖世沒有父母融洽笑着的記憶。兩個人每天爭執,相互漫罵,有時彼此施以暴力。
父母在倖世六歲的時候離婚,媽媽以勉勉強強沒有辦法的態度帶走了倖世。媽媽那邊的外婆也離過婚,媽媽和倖世搬到了外婆擔任清潔工並居住的東京多摩的公立小區。外婆和媽媽的關係也惡劣,每當外婆發牢騷說「我說過那樣的男人不行」,媽媽就瞪回去,「我沒體驗過幸福家庭,所以沒辦法啊。」
作為接納倖世她們的條件,外婆辭了工作,媽媽開始打晚上的工。家務事是外婆的職責,但從工作中解放出來的她沉迷於打小鋼珠,結果由倖世全部承擔下來。
媽媽有些日子不回家,每到這時,外婆便嘟噥說「這母貓」。不久,媽媽或許是從年齡出發考慮再婚,倖世從小學高年級開始見了幾個她的情人。媽媽讓她穿上僅有一套的外出服,對她說「擺個好人家小姐模樣的臉」,三個人吃頓飯。但男人們為難地看向倖世,要不就是他們自己先回去,要不就是要求媽媽讓倖世先回。她見到的最後一個身為媽媽愛人的男人獨具一格。他用溫柔的眼神凝視倖世,問她喜歡哪個偶像甚麼的。下一週也約了三個人見面時,媽媽說「你就把他當作到高中畢業為止的贊助商」。男人買來了倖世回答說喜歡的偶像的寫真集。告別的時候,她被問到「想要個爸爸嗎?」,倖世想起媽媽的話,點了點頭。
有一天,男人來看望倖世她們。看到在亂糟糟的房間裏邋遢過活的三個人,男人哭了起來。他責備媽媽,「你不多珍惜一下倖世嗎?」媽媽回嘴道,「你以為你是誰啊。」男人坦言自己也有過一個女兒。他打開垂在胸前的吊墜小盒,露出一名可愛的少女的照片。男人用嘴唇觸碰照片之後,對媽媽說「我們一起養育小倖世吧」,並把倖世抱進懷裏。他的手偶然碰到了倖世的屁股。媽媽驚叫起來,喊着「放開,變態」並打了男人,就作他放開倖世之後,媽媽仍半狂亂地將他趕到外面。
媽媽在三十八歲因蛛網膜下腔出血去世。她為了安放媽媽的遺骨而向外婆打聽墳墓的情況,外婆說早先在東北的小鎮有一處供奉家裏牌位的寺院,從前有自己的父母也在內的先祖的墓,但將近半個世紀沒去祭奠,一定已經不在了,這樣說着,外婆連寺院的名字也沒講。
倖世退了學,在咖啡館還有餐館工作。同一工作單位的青年向她表明好感,她並不喜歡那人,卻在不覺中被當作戀人對待,在對方多次懇求的過程中,倖世想着沒甚麼,便委身於他。因為自己不認為是戀愛,她也應過別的年輕人的邀約,於是受到了青年的責備。她不認這個理,鬧起情緒,這又煽起對方的怒火,於是她被打了。
相似的情況接二連三地發生。被不喜歡的對象邀約,按其要求發生關係之後,她破壞承諾或是接受其他男人的邀約,然後遭受暴力。就連看上去沒對任何人動過手的懦弱男人也會揪住她的頭髮,罵她「人渣」,把她推開。
自己作了甚麼孽呢……僅僅因為無法真正喜歡對方就被當作人渣,這樣的世界讓人討厭。她不時想起媽媽那個胸前掛着過世女兒照片的情人。如果他成了父親,她被關愛着養育,也能真心喜歡上誰嗎?真羨慕男人死去的女兒。活着這件事並無快樂,她覺得甚麼時候死都可以,可一旦死亡就會被忘記,這一恐懼使她留在世上。
倖世二十二歲的時候,外婆服用滅鼠劑身亡。儘管注意到她的痴呆徵兆,但因為她是個奇特舉止較多的人,倖世也就沒管。遺體因為異常死亡被送去解剖,倖世遭到警察問話。她被問及人壽保險或遺產的問題,當警察從背後把手放在她肩上時,倖世陷入了恐慌。她從兒時起一直在害怕的面目不清的黑暗從背後襲來的感覺復甦了,變得完全無法思考。就連外婆遺體的處理也沒法進行。
在警署內負責照顧倖世的巡警幫着她一起處理了遺體,還幫忙弄了個簡單的葬禮。他請了假,把宛如幼兒般蜷成一團的她帶到火葬場,連遺骨也幫忙撿了。巡警名叫倉貫,比她大十五歲,三十七歲,單身。
倉貫屢次來倖世家看看她的狀態,不久便發生了關係。和迄今為止一樣,她絲毫不喜歡對方。那人正是她討厭的類型,身體肥胖,短指頭,眼鏡深處的眼睛猥褻地閃着光,笑起來會發出吹泡泡般的聲音。發生關係之後,他露出低三下四的笑容說,「其實我是第一次和良家女子做這個,剛才不怪吧?」
接受他的求婚,是她懼怕獨自生存的不安之感,還因為感恩於他曾幫忙處理外婆遺體的事。媽媽的遺骨還留在屋裏,倉貫覺得瘮人,說應該和外婆的遺骨一道下葬,並檢點了外婆的物品。在舊糕餅盒裏有本記載着某寺廟郵來的小冊子,還有一份寫着該寺廟儀式指南的傳單。寺廟所在的地點就是外婆從前提過的東北的鎮子。倉貫在調査外婆戶籍的基礎上詢問了該寺廟。得到的回覆說,確實有和外婆的父母姓名一致的人的遺骨。
然而倖世不打算立即前往遙遠的東北,倉貫也以結婚的安排為先。和身無所依的女人結婚似乎在工作上有問題,倖世被他帶着去拜訪了各種各樣的人。媽媽那句「擺個好人家小姐模樣的臉」始終在她腦海中迴響。
這樣的婚姻自然不可能順利。口出不滿的仍是對方。從做菜到其他全部家務,倖世都只能按自己的一套最低限度地完成。倉貫曾說這樣就可以了,但實際開始生活,他便口出抱怨。而且倖世經常獨自外出,彷彿如果沒有獨自一人的時間,她就會因為和他人的生活而窒息。倉貫對此發出了責難。他沒有立即動手,是出於年長十五歲的心理負擔吧。因為倖世不改態度,他的言行逐漸粗暴起來。
最初只是對她戳戳肩膀踢踢屁股的程度。踢的力度逐漸增強,被狠命踢到時,倖世喊疼。於是對方更用力地踢了過來。她開始感到害怕,暫時忍了,又被踢的時候,她剛說住手就被眯眼一瞪,還被擰住臉頰。
對方的暴力日益增長,逐步升級。夫妻生活也成了強迫,倖世被要求和歡場女子一樣行事,她一拒絕,肚子上就挨了打。他有時邊哭訴邊打她,說我原本不是這樣,是你把我變成了這樣。「已經夠了,去死吧。」他說這話是在結婚一年之後。他說「我開槍打死你,我也去死」,連執行的日期都定下了。
她來不及探究對方是不是認真的,而她想到的除此以外的惟一場所是東北小鎮的寺院。帶着手頭僅有的一點兒錢,還有作為拜訪寺院理由的外婆和媽媽的遺骨,倖世乘上北行的列車。
「在那間寺院,我遇見了朔也。」
在倖世的對面,是靜人。但是,比起讓對方傾聽,感覺更像是吐出話語來代替嘔吐。她的心如今正在朝朔也所在的寺院而去的火車裏。
她換乘火車,向人問路,終於抵達寺院,卻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她雙手提着裝有骨灰盒的紙袋,在寺門前的參拜路上來回徘徊的時候,有個聲音問:「您怎麼了?」從參拜路旁通往與寺院鄰接的喪葬祭祀中心的岔道上,一名身着剪裁良好的黑西裝的男性正朝她走來。
男人剪着僧侶般的短髮,端正的五官集中在小面孔的中央,與其勻稱的體形一起給人以緊緻的印象。他有着深厚雙眼皮的眸子裏漾出粲然的光,溫柔地開口道,「我是寺裏的人,您是在煩惱嗎?」
事後一問,這間寺院設有遭受家庭暴力的女人們藏身的庇護所,他似乎以為倖世也是這樣的女人中的一個。
倖世給他看骨灰盒,說明了墳墓的事。男人帶她進入寺內,査了從前的賬冊,又帶她到寺院背後的一處墓地。男人說幾年前在日照良好的寺院南面開發了新陵園,早先的墓地則在北面的一角。至於倖世先祖的墳墓,男人立即幫着找出來。因為打掃得乾淨,她問是否有人祭奠,得到的回答是,「因為這是重要的人沉睡的地方,我們切實地管理着。」
她正要問供養費用之類是怎樣的情形,他朝倖世伸出手。當時是晚夏,倖世平日外出時會用長袖對襟毛衣遮住帶有淤青的胳膊,但因為她腦子裏光想着逃走的事,她仍是在家時的短袖連衣裙裝束。
男人的手指細而長,讓人以為那是獨立的生物。指甲是潔淨的櫻的顏色,他把手指放在倖世手臂上猶如花瓣形狀的淤青附近,宛如有着纖細翅膀的蝴蝶停在花朵上。
手指靜靜地滑過,掀起連衣裙的衣袖,又碰了她肩上的淤青。倖世不假思索地閉上眼。和疼痛不同的,迄今為止沒有體驗過的搔癢般的感覺在身體的內部發芽,擴展到全身。手指忽然離開了。倖世幾乎叫出聲。我還不想你離開……她立即感到頸後的碎髮被撫到,便壓住聲音。手指放在後頸之上。那裏有塊被倉貫的醜陋手指抓出來的硬痂。手指在硬痂上游移。她衝動地想要脫掉所有衣物。想讓他毫無遺漏地撫丄自己身上殘留的可厭的淤青和硬痂。她懷有一種幻想,隨着男人微熱手指平滑的動作,暴力的痕跡就會完全消失,重新變成幼時無垢的赤裸身體。「這傷是誰做的?」充滿體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淚水溢出來,讓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她回答說「是我丈夫」。
倖世忘記了,她是在墓地向甲水朔也說出了全部情況,還是在轉移到成為庇護所的喪葬祭祀中心的職員宿舍之後。當被問到想離婚嗎,她冋答說是,這是記得的。並非思考的結果,那時候無論被朔也問到甚麼,她都只能回答說是,同時又不想回答。那麼可以交給我嗎?是。你在這兒一邊工作一邊生活好嗎?是。香燃過之後變成了甚麼?是,她答道,朔也輕笑,她羞愧得全身發燙,但能夠看到他的笑容,也有些喜悅。
倖世作為喪葬祭祀中心的職工協助守靈以及葬禮的舉行,還打掃陵園,同時,她從同事那兒聽說了朔也的為人。只要是有關朔也的情況,她甚麼都想知道。
他自幼被稱作神童,前途遠大,卻為了振興父母家的寺院而回來……在聽到這些話的過程中,倖世想,他和自己這樣的人有着本質的不同。僅有一件,當得知朔也和現在的母親沒有血緣關係,倖世以為他父母也離了婚,於是懷有親近感。
然而具體一問,不是離婚,從施主人家嫁進來的生母在朔也五歲時和男人私奔了。男人也是施主人家出身,二人曾在高中時代交往過,似乎是在男人出入寺院的過程中重新燃起了愛意。半年後,二人殉情的遺體在隔得很遠的鎮子被發現。第二年,朔也的爸爸再婚,之後,朔也的弟弟也出生了。
他因為博愛的行為被稱作菩薩轉世,有時眼眸中卻棲息着暗沉沉的光,還散發出讓人無法靠近的氛圍,或許是這樣的過去所造成的影響吧。
朔也和多名女性保有關係的事,也隨着時間而變得分明。不論男女,有許多人被他所吸引,因此和服或西洋打扮的美女一到傍晚就到他留宿的寺院偏房,並在早上臉頰緋紅地回去,對此,不僅誰都沒法責難,甚至大家還頗為羨慕那些女性。當聽說去那兒的女性中也有躲避丈夫的暴力在喪葬祭祀中心工作的女性,倖世感到仍淡淡留存在身上的淤靑和硬痂癢了起來。
倖世逃入寺中三週後,倉貫出現了。寺院這邊已習慣了逃來的女人的丈夫或情人怒吼着進來。朔也和他對峙了一番。詳細經過倖世也不清楚。就憑倉貫的工作,倖世以為並非易事,但朔也在縣內外的警界以通及司法界中也有人脈,恰恰是抓住了倉貫的警官身份,他好像是質問說讓上司或監察官知道你的家庭施暴的事實也沒問題嗎。將一切委託給朔也的時候,倖世在附近的醫院接受了檢查,在平時就和寺院維持着聯繫的當地警官在場的情況下拍了淤青和傷痕的照片。
倉貫似乎抱怨得厲害,但朔也甚至去了東京和他談話,終於兩個月後離婚了。
以此為契機,在倖世的體內,想再次被朔也撫摸的心情變強了。她為這想法的下流而羞愧,明知朔也沒有可能以自己為對象,想法反倒愈加強烈,白天黑夜都浮想起朔也的笑容和纖細的手指,偶然看見他的時候,她始終以視線追隨朔也。而且,每當他手指的動作進入視野,身體內部發癢的感覺便復甦了。
某一天,她終於熬不過那種癢意,無意識地用右手的指甲劃過左手的小臂。第二天傍晚,她左臂捲着繃帶,正在打掃老墓地,聽見一個聲音問「這是怎麼回事?」
朔也在她的背後。和她第一次被他撫摸是同一個部位。
倖世無法說出任何話,他便伸手取下她的繃帶。還沒結成硬痂的四道血痕隱約浮現,朔也撫摸了這些傷痕。「這是誰做的?」他問。倖世打算老老實實地坦白。可嘴巴卻擅自回答說「是你」。他眉間陰沉起來,「是我?」他的手指在傷痕上游移。儘管仍殘留着疼痛,卻有種宛如泡在熱水中的愜意從傷口滲入身體裏面。倖世閉上眼。「是我?」他又問了一次,緊接着,傷口被指甲剌入。倖世差點喊出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驚訝,她拚命忍住了。她感到因為說謊而被他懲罰,想到與他的關係相應地加深了,她更多的是喜悅。倖世仍閉着眼,呻吟般答道,「是啊,是啊。」
這一夜,倖世被叫到作為朔也臥室的偏房。她在蠟燭的光照下被他抱住,生來頭一次主動回抱對方。她並不純潔,之前卻甚麼也沒學到,無法好好回應,這讓她着急,笨拙地緊緊纏住他,在歡愉和恥辱的盡頭掉下眼淚。
她一定讓朔也失望了,倖世做好了朔也不再喊她的心理準備。然而翌日的白天,她被叫到老墓地,在那裏,他提出,「要不要和我結婚?」
這以後,倖世有種被迫坐上自己無法控制的坐騎的感覺,剛一口氣上了天,隨即彷彿被砸向地面般掉下來,處境和感情都被搖撼得近乎暈眩。
和一個沒甚麼長處、高中退學而且離過婚的女人結婚,朔也周圍的反對洶湧。人們提出許多合適的姻緣對象,可他全都不聽。為此,針對倖世的說服或找茬增多了。朔也立即覺察到了,他四處勸解,甚至聲稱要是不被理解就離開鎮子不回來了。倖世惟有祈禱抓緊他不被摔下。
結婚儀式如朔也希望的那樣,盛大地舉行了。應他的邀約,就連縣外也有不少知名人士列席。連誰是誰也不知道而被不斷介紹給別人時,朔也對沒有自信地站在身後的她說:「你這種恭謹很好,讓大家看看你的這一面。」
她一直以為這是誇讚的話。兩人沒去度蜜月,從第二天起,倖世比從前更加努力地工作。為了讓周圍的人認可她是朔也的妻子,甲水家的媳婦,她盡了最大的努力。
朔也是個溫柔的丈夫。他說她工作過度,帶她去河邊散步,或是帶她去鎮內的名勝古蹟。一同觀賞櫻花或焰火的時候,他主動握住她的手。
夜晚,她發現除了溫柔,有時被粗暴對待也能轉變為歡愉,她按照他的話去做,也享受服侍他的愉悅。她意識到自己就連全身的汗毛都惦記着朔也,原來真心喜歡上一個人是這樣的,她頭一次感謝自己被生下來。
不久,周圍的人也認同了倖世的努力,她開始作為朔也的妻子,甲水家的媳婦被人接受。倖世在他的懷抱裏充滿了幸福,發誓說,如果為了你,我甚麼都做。
她來到寺院將近一年,有天夜裏,朔也用電筒照着路把她帶到老墓地。他說有事要拜託。正當她回答甚麼都做的時候,他冷靜地說:
「現在在這裏,把我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