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旁觀者(奈義倖世Ⅱ)第一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奈義倖世所在的東北地區小鎮,被帶着圓弧的印象柔和的群山所環繞。
日曆上是秋天,但山上綠意豐盛,知了仍在鳴叫。這個在知名觀光地近旁的鎮子大概是外出前往繁華地工作的人們的棲息之城吧。沒有顯眼的建築物,蕩漾着悠閒的氛圍,在主幹線上往來的車輛數量較多,卻不常看見人的身影。
喇叭聲響起,貨車在眼前飛馳而過。倖世在道路大轉彎的內側行人路上背靠山牆坐着。喇叭是朝着車道對面在安全欄杆前跪着的坂築靜人的。他所在的地方沒有行人路,靜人仍然遭遇喇叭聲的催促,仍在車道邊把雙手放在胸前,繼續閉目合眼。
並非通過報紙或收音機的報導得知的所在。走着走着,他發現在安全欄杆和支柱之間插着小小的花束。花束上甚麼也沒寫,倒是在安全欄杆上留有馬克筆之類的塗鴉。如同墓誌銘般,記錄着好像是在這裏去世的人的姓名和出生年月,還有去世的日期,並寫着「在天堂也和風一塊兒飛馳」、「我去之前讓天使坐在摩托後座」、「渾蛋,謝謝」等等。在二十四歲去世的人,大約是在騎電單車時在這兒遇到了事故吧。
靜人看樣子是在哀悼,寫下這些記錄的似乎是朋友或是戀人,去世的人物被他們愛過,他也愛過他們,並且相互感謝過吧。
「無聊。傻氣。你是這樣想吧?」甲水朔也將端正的臉龐探到倖世的右肩上,嘲諷地笑了。
〈可是,一邊感到無聊一邊還一起走的你,倒是比他更無聊呢。〉
眼下的倖世,連回一句閉嘴的氣力也沒有。
從她開始和靜人步行,到了第八天。靜人哀悼他人的言行和倖世迄今為止對愛與死所懷有的想法都合不來。朔也或許也同樣,他一邊笑靜人,同時顯然也困惑着。捅了朔也的是自己,可他如今在她肩上越來越真切,幾乎無法置信他真的死了。正因為如此,她想,和走訪人的死亡的靜人一同旅行,窮究所謂哀悼的行為與所謂死這一存在的本質,或許能找出哪怕是答案的一隅,該怎樣看待朔也的存在,該如何處置自己的性命。
靜人沒有拒絕倖世一同步行。他也沒問倖世是怎樣的人,怎麼想到要同行。從第一天開始便是如此。
倖世最初低估了情況,以為一方面他走得慢,跟着走並非難事。然而,運動不足的腳在第一天夜裏肌肉酸痛,動彈不得,剛到他說要露宿的公園,她便倒在了長椅上。深夜,她因腳痛而醒來,發現身上蓋着睡袋,套着毛衣的靜人彷彿守夜般睡在鋪在長凳前面地上的報紙上。
第二天早上,倖世向他道謝,她正打算邁步,腳抽筋了。靜人大約看不下去,便建議說今天會在附近轉悠,晚上還回到公園,所以你如果無論如何都想一起走,從明天開始如何呢。倖世相信了他的話,乘巴士抵達繁華街道,在桑拿做了腰腿的按摩之後沉沉入睡。她在離開監獄時以不再出現的保證從朔也父母家拿到的錢還剩下許多。她扔掉帶來的包,買了登山包和睡袋、便於旅行的鞋子及衣服,為今後的旅行作準備。晚上,她等在公園,靜人如約回來了。
從第二天開始,大概因為休養和鞋子的功勞,她好歹能跟着靜人走了。也考慮到之前跟不上的時候,她便事先向他詢問是以怎樣的順序去哪些地方。靜人打開筆記本和地圖,詳細地做了說明。疲勞嚴重的時候,她有時便以巴士或的士先行一步等他。只要在他說明的地點等着,他一定會現身。
〈你這樣取巧,算得上是跟着他走嗎?〉
朔也在這一週裏不時掛在嘴上的嘲諷確實沒錯,而她回答說,在習慣之前沒有辦法。吃飯她也有幾次一個人在餐廳或小飯館吃了熱的食物,並在第六天住了賓館。次日則早早起床,在靜人出發前趕到他露宿的地方,大約是反作用,昨晚她又重新住在公園,卻很難入睡,今天從早上起就身子慵倦。
〈不光是取巧。你不管甚麼時候都只是看着。這有甚麼意義?〉
靜人在商店打聽去世之人的情形或是向走過的人詢問時,她為了裝作沒有關係,離開相當的距離。即便隔着距離,人們一定不會把背着登山包和睡袋的她看作不相干,可她畢竟不願被看作一道的人。還有靜人在有人去世的地方擺出例行的奇怪姿勢時,她也在稍遠的位置默默眺望。
「可是,就算他的行為是偽善的,沒有意義,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做自己想做的事。與這相比,光是看着的你,老實說比他更沒有價值呢。」
對朔也的話,她沒法反駁。靜人在哀悼人們的死,這一事實確實得到了確認,但她仍不了解其中的含義,也不覺得有意義。交通事故或兇殺,火燒或災害或意外事故……靜人所哀悼的死者之中也有倖世產生同情的例子,但就算這樣,她也不覺得自己能做甚麼。兩三天的話沒法明白。四五天的話還有看不到的東西……她這樣一直反駁朔也,但既沒有更深一步思考死亡的契機,而對於和朔也的關係以及對自己的生死,她也始終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你好像虛度了整整一週啊。該說是邊虛度邊長生麼。」朔也冷冷說道,對此,倖世終於出聲道,「請別再說了。」
她和做完哀悼朝這邊走來的靜人對上了視線。
「您說甚麼?」他問。
倖世搖搖頭。靜人嘴角鬆開,彷彿「呼」地吁了口氣。她在旅行期間常和朔也爭執。對靜人而言,大約把她看作一個有自言自語習慣的怪女人吧。
「我只是有點兒耳鳴。走吧,是廢棄的小學對吧。」
稍微往前一些,像是有所和鄰鎮的學校合併而被廢棄的小學。在那裏,有個十七歲的少年和同學打架,倒下時碰到的地方不巧而致死。靜人在三年前由報紙和雜誌得知此事,因為旅行的行程安排,來這裏倒是頭一回。
不久,從沿着主幹道的行人路可以望見進入山側的坡道,殘留着顯示有所小學的路標。爬上短短的斜坡,便能看見纏繞着藤蔓的校門,雜草叢生的校園深處建有陳舊的校舍。校舍的入口及窗戶上釘着木板,人們無法進入。
「在報導中寫着,是在後院的焚燒爐旁。」
靜人說着繞到校舍的後頭。緊挨着後院,有一處焚燒爐的殘骸。
在那前頭,枝幹纖細的樹筆直地聳向空中。在高高的枝頭有淺淡的鵝黃色小花,以線香煙花般朝四面八方彈射的姿態無計其數地盛開着。
靜人走近說,「是刺龍芽呢。」或許是因為長期持續旅行,他熟知花木的名字。
以刺龍芽樹為中心,在半徑約兩公尺左右的圓圈內沒有雜草。是有人用手割除的吧。靠着樹幹放有一把像是幼兒用的木椅,座位上擺着花束。
倖世感到,少年一定是在這兒去世的。花束的花朵雖然枯萎了,但看來不算太舊。
「來這裏的途中沒能打聽到少年的情形,你打算怎麼哀悼呢?」
倖世問道。靜人回答,沒法打聽到的時候就參照報導,今次因為雜誌上登過跨頁的報導,打算在此基礎上哀悼。問及內容,他便翻開厚厚的筆記本。以前問過他,他說這是所謂的備忘錄,上面謄寫了報章雜誌的報導、收音機裏聽到的新聞,在做過哀悼之後,他會在正式的筆記本上留下哀悼的紀錄。
在備忘錄的某一頁貼着從雜誌剪下的去世少年的大頭照。胖乎乎的圓臉,眼中神色柔和。那下面緊接着是眷寫的文章。
去世的少年有着易怒的性格,曾因扒竊被警察輔導,還因縱火未遂受過警告。另一方面記載着,也有為數不多的朋友說少年心地善良,從不講別人的壞話,記者的感想則是父母的過度保護使孩子產生了不正當的行為,導致悲劇。
採用這篇報導的哪一部分來和哀悼相連呢……倖世感到不可思議,朝他看去,「既然是過度保護,只要改變看待的角度,我以為是指他被父母深深地愛過。另外,還有朋友說他心地善良。我哀悼這一事實。」
〈喂,你也按他說的試着哀悼好了。光是看着甚麼也不會明白。〉
一邊眺望着在刺龍芽樹的樹根處單膝跪地的靜人,朔也在她肩上說道。
無所作為地度過了到此為止的旅行,疲憊與空虛使她無法將這句嘲諷一聽而過。
「就連你,你不也光是看着嗎?」倖世出聲說道。靜人或許專注於哀悼,一動也不動。
「你這樣在肩上一動不動地待着……莫非,是打算纏住我嗎?」
她轉過頭,向朔也問道。他從鼻子裏笑了。
〈那個啊,怎麼樣呢。不過,你有被纏住的理由吧?你捅了我。〉
「那可是……說讓我殺你的,是你啊。」
朔也扭過臉。他只在自己方便的時候出現,諸如嘲諷倖世,此外大抵潛在背後。他現在也正打算退到背後去。
「別逃。我實現了你的願望。纏着我不正常吧。」
自從決定實現他的願望以來,倖世不再相信愛是善的。要是沒有愛,就不會有導致殺死他的地獄般的日復一日,當然也就沒有現在的痛苦。
〈在你面前出現,是因為有不捨。〉
朔也在眼看就要下到背後時說道。不捨?她正打算問那是甚麼,只聽得低低的嚴厲的聲音響起。
「你在那邊做甚麼?」
一瞬間,倖世懷疑是不是幽靈之類。一個有着慘白面龐的四十五歲左右的瘦女人,身着黑沉沉的連衣裙,站在焚燒爐前凝然看向這邊。她手中柃着花束,睜大的眼睛顫動着。
「你在那邊,做,甚麼?」
女人彷彿喘息般呼吸着,以苦澀的聲音問了同樣的話。
靜人似乎正好結束哀悼,他從剌龍芽樹的根部站起身,朝她鞠了一躬。
「我做了哀悼。」
對靜人的回答,女人將手舉到嘴邊。她一邊放下手,彷彿要拉出堵住的呼吸,「哀悼……是指哀悼死亡的,那個哀悼嗎?那麼,您是哀悼了ZhiJi嗎?」
倖世記起來,在靜人的備忘錄上寫着叫做「沼田直紀」的名字。
「您是……直紀的熟人嗎?」女人將宛如混合了期待與不安的眼睛朝向靜人。
「不。不是直接認識。」
「那麼……難道,你是殺死那孩子的孩子們的,那伙人的熟人……?」
女人的表情增加了嚴峻。尖銳的視線從靜人移到倖世,又回到靜人身上。
「不,我也不認識與這事有關的諸位。我是路過的人。」
「路過……是指甚麼?你為甚麼會知道直紀的事,為甚麼祈禱?」
正好站在兩人之間的倖世默默地觀望着進展,但聽到她的問題,想起自己仍拿着靜人的備忘錄。她向女人擺出備忘錄,以調停的口吻說道,「那個,是通過雜誌的報導得知的。這是謄有雜誌報導的備忘錄……」
女人似乎被引發了興趣,朝這邊走近。倖世安心地舒了口氣。接着,女人從倖世手中奪過備忘錄砸向地面。
「說甚麼雜誌?你相信那樣的胡言亂語,祈禱我兒子的冥福嗎?」倖世被對方的洶湧氣勢壓得後退,被不知何時走近的靜人扶住。
「去世的,是您的兒子啊……我由衷地感到遺憾。」
他挪到倖世身前,朝女人低下了頭。靜人撿起備忘錄,撣掉土,「似乎傷了您的心,非常抱歉。我想要哀悼去世的人,所以來到這裏。我通過三年前的報紙和雜誌的報導知道了這裏就來了,除此以外沒有獲知事實的機會,所以只有相信報導。」
女人以帶着冷徹怒意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看着靜人,「說甚麼不知真相就祈禱冥福,那孩子一定不會因此而高興,不是嗎?」
靜人彷彿同意般深深地點頭,隨即說道:「我沒有祈禱您兒子的冥福。」
女人大約不解其意,皺起眉。他繼續說道:「被父母所愛,自己也愛父母,對朋友們也溫柔……叫做沼田直紀的十七歲的男性曾真實地在這個世界活過,我答應記住這個。」
女人回看向靜人,然後避開他走近刺龍芽樹,用手裏拎着的花束換下椅子上的舊花束,跪下合掌。她念過自己孩子的名字,說媽媽來了哦。接着,她垂下手,抬起臉,瞪着靜人和倖世說道:「我不能讓你們就這樣回去。」
在離廢棄的小學約十五分鐘的位置,女人走進一處住宅區內的平房住宅,靜人乖乖地跟着。倖世在玄關外躊躇着,打算告辭說自己不是一道的。可被站在玄關內側的女人走投無路的眼睛一瞧,並被勸了聲請進,她便沒法推拒。
兩人被帶人的是寬廣的和室,有座大佛壇,周圍祭奠着以少年明亮的笑臉為中心的家族快照、玩具、文具等等。
女人說讓他們在這裏等着,她去打了個電話,隨後向二人端出紅茶。
過了約三十分鐘,一個和女人差不多年紀的男人走進來。他身穿西裝,拿着包,是從工作地點早退回來的模樣。
男人和女人簡短交談之後,在靜人和倖世面前跪坐下來。他聲稱是去世的少年的父親,重新要求靜人說明在刺龍芽樹跟前做了甚麼。
這樣的情形大約不是頭一回,靜人以熟悉的口吻就哀悼做了講述。少年的父母似乎半信半疑。倖世因為也和他們在同一立場,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
「您似乎有特殊的信仰……但總而言之,您讀到的雜誌報導是捏造的。」
少年的父親開始講述道。據他所說,媒體的報導完全沒有傳遞事實。
「可是,這孩子沒法打架甚麼的。因為這孩子他,有缺陷。」
他說,兒子是個生來有智力障礙的少年,即便有責備自己傷害自己的情形,也不會遷怒他人,更不用說動手打人,就算想做也做不到。
「這孩子是被欺負而被殺的。很多人本來知道這事。」
少年在從保育學校回家的路上,由巴士站步行到自己家的途中,他遇見小學時代的四名同學,被領頭的人邀去玩。少年是被人要求便無法拒絕的性格。
「據說那四個人是為了消磨時光而喊的他。這孩子被帶到廢棄的小學,對方說要玩職業摔跤。因為他個子大,大概打算把他當作沙袋吧。領頭的少年對不加抵抗的孩子又踢又打。這孩子無法忍受打算逃跑,一下子撞倒了對方。另外三人見此情景笑了,領頭少年勃然大怒,打倒了這孩子,並要求另外三人每人踢十下。據說一個人踢臉,一個人踢胸口,—個人踢肚子。進而領頭的少年在他頭上跳了好幾下,這孩子終於不能動了,就這樣被扔下不管。」
父母尋找始終沒回來的自家孩子,並要求學校和警察協助。之後在深夜,一個孩子往家裏打來電話,說了自家孩子躺倒的位置。是三個伙伴中的一個被罪惡感所迫而打來的。
「據說被運往醫院是在他死後過了幾小時。臉腫得認不出是誰。遺體為了搜査被送去解剖,說讓我們回家,當然我們一刻也沒睡。第二天一早,其中一名少年和父母來了,講述了真相。打來電話的也是那孩子。我們沒能立刻理解他的話。對方似乎光是在口頭上謝罪,但原諒也罷不原諒也罷,當時的狀況是我們仍舊沒法相信孩子的死。少年和父母去向警察自首,四個少年全部被加以教導。我們以為,鎮上的人,整個社會,會認為他們做了多麼過分的事,對少年們感到憤怒,對這孩子加以同情。然而……」
從當晚開始的報導變成了靜人給倖世看的備忘錄上的記述。
「領頭少年的父親和叔叔是地方的警官。教導四個少年的警方當晚發佈消息,把這事歪曲成打架酣熱時的事故。甚至還說先動手的是我家孩子。遺體也在發佈前送了回來。本來預定進行司法解剖,卻說是情況搞清了所以中止了。負責人說讓我們早些送去火化,我們完全以為那是出於好意說的,可是……看到第二天的報紙,吃了一驚。我們想着無論如何弔唁為先,便忍耐着,在葬禮之後去警察那裏抗議,但對方說因為在搜查過程中,不能見犯罪嫌疑人。」
曾一度道出真相的少年中的一人在之後也噤了口,死去少年的父母去拜訪他也不肯見面。另外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別說是謝罪了,就連表示弔唁都沒有過。
「媒體方面光寫了警察的發佈。後來周刊的記者來的時候,我們竭力說了真相。可寫出來的報導,卻比早先的更加過分。」
因為智力障礙,少年很難長時間專注一件事。這一點成了所謂易怒的表現。小學生那會兒,他在便利店拿着零食走出去,被店員揪住胳膊嚇得哭了起來。店員也束手無策而喊了警察,這事變成了扒竊並和警察牽連的報導。夏天,他在院子裏放煙火正酣,因為玩瘋了而把煙火扔進鄰居家的院子。鄰居的回憶成了縱火未遂的報導。對警察和媒體都說了,為甚麼不發佈自家孩子有障礙一事,但對方都回答說是顧及令郎的人權,完全是敷衍之辭。
「可能記者是在害怕,一旦寫了顛覆警察發佈的報導,從各方面會有壓力過來,也有可能是從哪兒得了好處。那些害人者的家庭和周圍的人多半是害怕多年構築的生活毀於一旦,而將所有的責任壓給了死者吧。第二年,我們發起了民事訴訟。如今也在繼續。那以來,匿名的責難電話以及中傷的信件不斷。還曾經被面對面地罵,指責我們想用死去的孩子賺錢。曾答應支持我們的保育學校似乎也受到了壓力,班主任遭到撤換後就沒再出面協助過。醫院方面則除了頭蓋骨骨折以外沒有記錄。前幾天玄關上也被人貼了紙,說讓我們滾出鎮子。」
父親不甘心地說完後,母親繼續說道。
「兇手們搬家的搬家,飛快地離開了鎮子。我們向他們所求的,是從心裏向直紀道歉,能帶着贖罪的心情而活着,可是……」
她說會因為其他一些理由而羨慕去世的人們。看電視時,有些案件或事故的被害者無論過了多少年都能收到供花。看見這樣的場面,她就哭着揪榻榻米,為甚麼我們家孩子不一樣呢……為甚麼無法被許多人悼念呢……
「在這孩子迎來臨終的那個地方,我們現在也在每月的忌日供花。如果是丈夫上班的日子,我白天去,丈夫晚上去祭奠。但迄今為止一次也沒遇見過其他人。你們是頭一回。頭一回在那地方,有人為這孩子合掌。」
「二位了解真相了嗎?若有想知道的,請問就是。」
父親這樣說的時候,倖世想的是希望得知犯下罪行的少年們的後來。正因為自己是犯下殺人行為的人,她對他們的現在有些介懷。然而,靜人問的是另一回事。
「去世的令郎,除了父母,他曾經被誰愛過呢?愛過怎樣的人呢?做過甚麼而被人感謝過呢?」
父母各自浮現困惑的表情,相互看了一眼。
「你不是,不是想知道案件的情形嗎?問這樣的事,是打算做甚麼?」父親問道。靜人將視線投向少年燦爛而笑的照片,答道:
「我打算把二位說的話刻在心上,在自己活着期間努力記住。」
他們大約一下子無法相信吧,別人會做這樣的事……倖世這樣想的瞬間,「請記住。請記住。」
母親用悲切的聲音說,她出了房間,雙手滿滿地抱了影集回來。
靜人和倖世看到了少年從出生伊始到每日成長的各個時候的照片,傾聽了父母所說的關於他的回憶。父母以彷彿少年如今仍活在某處的口吻不斷地說着。窗外轉暗的時候,父親注意到了。
「是我們強拉你們過來的,所以請吃了晚飯再走。」
他勸道。倖世沒甚麼推卻的理由,但想着靜人大抵會推辭吧。可他卻爽快地說了聲謝謝,接受下來。那兩個人去了廚房之後,倖世問:「這樣的情形……就是,被招待吃飯的情形,經常有嗎?」
「對,不過是偶爾。在某處山腳哀悼被熊襲擊的男子時,我曾邊聽他的伙伴們講述有關死者的回憶邊喝酒,直到早上。」
倖世不能理解,大約她的心思也呈現在臉上,靜人柔和地微笑起來。「你感到疑惑吧?明明是來拜訪死者,卻讓人款待吃喝,這樣好嗎。我當初也覺得有些不純粹,經常拒絕。勸我接受的人們有時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感到心疼。在外出旅行的第三年,某個人告訴我……那人說,重要的是繼續哀悼吧。我因此告別了迷惘。我意識到,在很多事情上變通就行了,如果不這樣就無法繼續哀悼。所以現在,對別人給出的東西,我會感謝並接受,而相應地,即便在哀悼遭遇拒絕的時候,我也注意不悲傷或生氣。」
那之後,靜人毫不拒絕地吃了端出來的飯菜,倖世也就跟着應邀將飯菜送入口中。
離開他們家的時候,天色已暗。靜人說接下來哀悼的地方有點兒遠,所以今晚在這個鎮子留宿,於是他們返回之前的小學舊址。雖然沒有路燈,但靜人帶着轉動手柄發電的手電筒。而且今晚月光明亮。
刺龍芽樹的花沐浴着月光,白生生地浮現出來。放在樹下的椅子據說是少年自小便愛用的,是他長大後也不捨棄,經常擠挨挨地坐在其中的物件。
眺望着那把椅子的時候,倖世看見一個圓面孔的胖乎乎的男孩擠挨挨地坐在小椅子上,心情愉快地晃動着雙腳。當然是錯覺,但或許因為剛聽他的父母講述過,他的身影接連不斷地在椅子上出現又消失。
嬰兒時代膚色白晳,在醫院被說成像個外國人而被人們所寵愛的臉龐……五歲的時候,他從自己家獨自走了兩公里路到母親因盲腸住院的醫院,喊着「媽媽」進到病房時,仍留在他臉頰上的淚水的痕跡……十月的時候,他在運動會賽跑途中衝到來聲援的父親身旁,抱着脖子不肯離開,於是父親也一起跑着抵達終點,他在那時候的笑臉……在去世前不久,他愛上了同一所保育學校的少女,如何才能傳遞自己的心情呢,他坐在心愛的椅子上煩惱着的嚴肅神色……倖世感到少年在自己心中呼吸着,驚訝的同時,她回過神來。靜人的哀悼,指的莫非就是這樣的事呢?
靜人在椅子跟前單膝跪地。倖世走近他,問他在做甚麼。
「我把剛才聽到的話放在心中,重新哀悼。」
就算是哀悼過一次的對象,如果知道了其他的情況,他好像要重新哀悼。要是這樣,乾脆現在說吧。有關朔也的死的真相。
她感到朔也在背後冷笑。就算不聽他的嘲諷,她也沒有自信,該如何沒有誤解地傳達事實呢,殺死朔也的事,而且是被他硬逼着殺的。
電筒一時間熄滅了,在月光之下,靜人在胸前雙手交疊。她是第一次這般切近地目睹他的哀悼。月亮似乎藏進了雲裏,他的身影不見了。僅有哀悼某人的聲音在周遭響着。或許是風把雲吹走了,閉着雙眼的靜人的側臉從黑暗深處微微泛青地浮現出來。大約是刺龍芽的花吧,宛如輕雪般的花瓣飛舞着落下,穿過他的面前,悄然落在去世的少年心愛的椅子的扶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