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代言者(坂築巡子Ⅱ)第三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巡子不間斷地說到這裏,暫時停了口。
重新經歷從過去到現在的時間,她曾擔心會耐不住疲勞,但或許因為心情上有張力,她感到身體狀況比預想的要好。另外,追溯體驗靜人的心情,她也對自己以前的各個時候有所反省,也有些後悔,感覺是在精神上纖弱的部分又負了傷。
她抬起臉,只見高久保像是情緒混亂,眼神搖擺不定,其兄長沒有流露情緒,眼鏡深處的眼除一動不動地略微朝下。憐司聽了一堆自己曾仰慕的靜人的事,大約都是他不知道的,他比高久保更為困惑該如何接受,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像是想說甚麼卻無法成言。
回頭時,鷹彥和美汐都坐在汐子的斜後方,以宛如被告家族般的氛圍乖乖地低着頭。就這樣繼續往後說嗎,巡子正在困惑,憐司問,「我兩年前見面時,他也不是在尋找自我,而是在做你剛說的旅行?」
其中透出言外之意,意思是還有很多想問的,但姑且先問這個。
巡子以微笑代替回答,她翻動日記,決定再往下講一些。
靜人外出旅行後,間或有警察的詢問。仍舊是他在案件現場徘徊,或是在火災現場附近四處向人問話,以監護的名義被帶往警署。巡子好幾次被警察要求前來帶人,她卻沒答應。去接的當口,靜人大約又會外出旅行,倒不如通過警察下一劑苦藥,讓他稍微吃點苦頭,希望他自己能領悟到該結束旅行了。
實際上,因為並無嫌疑,靜人似乎很快被釋放了。或許是他逐漸習慣了對答,警察方面的詢問減少,即便偶有聯絡也不過是身份確認罷了。
一年後的正月過半,靜人遵守約定回來了。他的兩頰清減,眼睛凹陷,胸膛變得消瘦。因其疲態畢露,巡子一邊守着他,一邊甚至想到帶他去醫院,他睡了一整天,起床後稍作進食便又睡去。然後又是幾次進食和睡眠,也洗了澡,他終於能夠開口,是在回家後第三天的夜晚。
身體好嗎,好好吃飯嗎,在哪裏睡的……對巡子的問題,靜人以寥寥數數語作了回答。他在日常生活中設法壓縮開支,也因為這個最初瘦了些,但三個月後便穩固下來。他說如今身體也輕快了,恢復了原本的健康狀況。
「之後……你還是在走訪有人去世的地方?」
對巡子的問題,他像是為了掩飾嘆息般用手心擦了下嘴角後,「嗯,對人,做了哀悼……」
那是靜人第一次將到訪有人去世的地點並追思死者的行為稱作「哀悼」。問起這話的含義,他以低微的聲音說,因為不是祈禱冥福,而是試圖記住死者的心理活動,比起祈禱,感到「哀悼」一詞更加貼切。
「那麼這就結束了吧,回家了是吧。」
美汐急不可耐地說道。音量調低的電視上正在播放重大災害造成的受害者的追悼式的影像。靜人一動不動地將視線投向電視。
第二天,他去祭奠了好友的墓和家人的墓,接下來的第二天,他似乎是從相關的人那兒打聽了在兒童住院樓相識的孩子們的墓,並去祭奠了一番。再接下來的一天,他坐在房間的搖椅上想事情,後一天準備了鞋子以及換洗衣物,在第二天早上,他以於心不安的神情對家人說:「抱歉,我要走了……覺得誰都還沒哀悼好。」
再別做了,美汐以接近悲鳴的聲音阻止道,但靜人垂下眼睛,走向玄關。
巡子預感到,若是放着不管他就再也不會回來,便追上去,朝着在玄關背起登山包和睡袋的自己的孩子說道,過一年要再回來喲。
靜人抬起臉,彷彿沒有自信地偏了偏頭。站在巡子身後的鷹彥說:「請回來吧……為了媽媽……也為了美汐……」
在同年年底,靜人回來了。消瘦程度不變,但整體讓人感覺到習慣旅行的人的舉止風範。表情上則是苦惱的影子更深了,甚至顯得像在害怕甚麼。
他在苦惱甚麼,在恐懼和害怕甚麼呢?靜人沒有提,他在祭奠過親近之人的墓之後就縮在房間裏,幾乎光是坐在作為好友遺物的搖椅上。家人故意不提旅行一事。僅僅是期盼着他就這樣重返原來的生活。
過完年,靜人也沒做旅行的準備。其表情中怯生生的神色不減,他在吃飯時忽然看向背後,或是恍若不安地凝視巡子做菜時用的菜刀。
從旅行回來十天後的晚餐桌前,他彷彿不可思議地注視着圍了家人的餐桌,用像是從胸腔中擠出的痛苦聲音喃喃道,「這樣的事不尋常……是特別的事,是奇蹟。」
巡子打破了不打聽旅行這條家人之間絨默的規矩,問他旅途中是否有過甚麼可怕的事,在害怕甚麼。
於是,靜人以愕然的神色說,「害怕?我?說我看起來像在怕甚麼……?」
他的眼瞼抽搐般顫抖着。看起來既像要哭出來,又像要笑出來。
在這一瞬間,巡子感到,這孩子在害怕的,是他自己的死。或是家人的死……他喃喃地把家人能聚齊吃飯的情形稱為奇蹟,這一定是因為他看過太多悲慘的死才會產生的想法。莫不是有些時候,他對誰的死投人了較深的感情?在旅途中是不是存在着像是要被拉往死亡的瞬間,例如走在激流的旁邊,穿過懸崖的一側,橫穿鐵路或是車水馬龍的道路等等。
「你不會死。就算走訪死亡,你也不能死啊。」
巡子不覺以強硬的語氣開口說道。她盯着臉色蒼白的靜人,搜尋着話語,「要把自己和他人的死分開。記住死者,把自己和死者重疊,這是不一樣的吧。或許有些冷酷,但如果你一次次地動感情可不行。要是迷失了自己,不就沒法達成目的了嗎?繼續哀悼比甚麼都重要,對吧?」
這是過於擔心靜人自殺而說出口的話,卻或許鼓勵了正喪失旅行意願的他,給了他踏出新旅程的勇氣。第二天早上,靜人開始了旅行的準備。
巡子被美汐責備說,為甚麼你要講那樣的話。她後來想到,雖說是出於無奈,但或許是她本身對哥哥和父母的死的罪惡感,以及對他們的記憶逐漸淡薄的恐懼,轉化為某種近似於鼓勵靜人的話語並說了出來。
出發的早上,靜人正穿着鞋子,美汐一臉憤怒地扔下一句,「我要離開這個家,一個人生活。因為繼承家業是長子的責任。」便跑上二樓。
巡子體察到美汐的心情,要求靜人一年後再回來。
靜人以沉穩的步伐離開了家。然後在同年的聖誕節回來。他的腰腿經過鍛鍊,姿勢不錯,似乎也在攝取營養和嚴峻生活之間找到平衡,給人身體磨鍊得爽利的印象。其表情沉重卻穩健,毫無怯色。巡子以為不斷注視人們的死一定很煎熬,但他似乎在旅途中學會了用內心無動於衷的方式來承受苦惱……至少沒有那種被死亡所俘虜而喪失自我的模樣。雖然疲倦,但不是之前失去意識般的睡法,臉色也還不錯,巡子這麼一說,靜人似乎靦腆地微笑道:「或許因為稍微明白了一些,我自己的哀悼方式……」
他說,在記住某個死者時,不是去記死的悲慘或悲哀,而是擷取去世人物的積極的一面來記住。巡子想,雖說是積極的一面,但想法因人而異吧,靜人說,在向數十人、數百人詢問死者情況的過程中,不論是怎樣的人物,總會有三件事,作為能從積極意義上歸納的特點留存下來。「那個人被誰愛過?愛過誰?因甚麼事被人感謝過?」
他在每天走訪數名死者的過程中,只要能得知這三項,便能將其作為與眾不同的人物單獨地留在心裏。更為重要的是,哪怕這個人是病人,身有殘疾,有沒有工作都沒有關係,甚至是人生經驗尚少的孩子,抑或是嬰兒,只要有這三個要點,便能以某種形式滿足。
當然也有沒法向任何人詢問死者的場合。這種時候也要找出哪怕是一個特點刻在心上。有時候也會有牽強或誤會吧。這樣也行,他是在最近才想通的。他說,因為人與人的關係或許原本就是自以為是的疊加,比起擔心牽強或誤會,他下定決心要先把重點放在記住該人物上。
憐司見到靜人就是在這一時期。是美汐說靜人從尋找自我的旅程中回來了,把憐司喊到家裏。就她而言,因為家人已無法阻止靜人,似乎是期待如果和家人以外的親人、以前認識他的人交談的話,能夠改變他的心意。
憐司驚訝於瘦了且樣貌大變的靜人,問他為甚麼到現在才來尋找甚麼自我。他開玩笑地說,那種事反正充其量是自我滿足,趕緊收手吧。
「是呀,憐司。這充其量是自我滿足。不過,還沒到滿足。」
當他這麼一說,靜人以柔和的聲音答道,那之後,兩人的話也始終沒說到一塊兒去。
在靜人年前出門旅行的日子,美汐已經離開家,巡子和鷹彥兩個人目送了靜人。
一年後再回來,這句話她說不出口。靜人似乎從死者處不斷學着甚麼深遠的東西,表情和用詞都與剛開始旅行時不同,如今他已很冷靜地追逐死亡。只要他自己不認同就不會終止旅行吧。如果不管不顧讓他承諾回來,才勉強他。就算不是這樣,自己孩子所背負的東西太沉重了。她不想讓他做出會加深他負擔的約定。
大約因為她甚麼也沒說吧,靜人在出了玄關之後彷彿詢問似地看向這邊。巡子無力地微笑,他便也放鬆了表情,說了聲那我走了,就打算前行。
「你的人生……好累啊。」
鷹彥說道。靜人回過頭。他用體恤的眼神凝視巡子和鷹彥,「你們兩位才是相當累吧……抱歉。照顧一下美汐。」
說罷,他一步一步地,以彷彿在確認腳下有甚麼的步伐離去了。一年後,他沒有回來。然後今年也還沒回來。
巡子合上日記,原有的緊張之感漸漸鬆懈,於是她長長地嘆息。
自己所知道的有關靜人的情況姑且說完了。她感到兜了一圈沒顯出要點,也缺乏脈絡,但總之後面只能交給對方了。
「就這些。我不知道能否獲得諒解,但至少,靜人偶爾被醬察監護並不是有罪。即便走訪有人去世的地方,那孩子也有他自己的嚴肅理由。請一定相信這一點。拜託了。」
一時間誰也沒有開口。就連憐司也低頭沉默着。
「您的話,我了解了。」
高久保的哥哥說話了。他在巡子敘述期間放鬆了膝蓋,又恢復端坐,「能否正確理解,我沒有自信,不過……您家長子的旅行是由真摯的想法發起的。還有並非被警察逮捕,而是監護,很快恢復了自由。這一點,也因為伯母坦誠的談話,我深深了解了。」
巡子鬆了口氣。她曾經期盼,至少僅僅明白這一點就好。
美汐大約也放下心來,身後傳來輕輕的一聲吁氣。
「可這個,一般而言很難理解的呢。可能不管聽了多少次,我好像也沒法好好對人說明。而這正是讓我們煩惱的一點。」
高久保的哥哥一改迄今為止的冷靜,探出身子說道。
「從英剛那兒聽說令嬡的時候,不用見便知道是位出色的女性。而她的哥哥,辭去優良的工作外出旅行,我一直認為肯定有其內在的理由。但是,我家的家人和親戚思想保守。也有很多住在鄉下的親戚,相當乖僻。也不理解警察的監護和逮捕的區別,一聽說過了三十歲的男人在到處流浪,就覺得甚麼地方有問題,對這樣的一群人,我怎樣讓他們理解您方才的話為好……我家的父母是長子長女,也就是所謂親戚中的管事。對於和這個家新結成的姻緣,得有好些個說辭。」
巡子意識到對方這番話的方向,咬緊了牙根。她想回應,可追着對方的言外之意就已竭盡全力。高久保的哥哥將身子稍微撤回,裝出表面的笑容。
「伯母剛才的假髮讓人愉快。您這個家有種讓人羨慕的寬鬆。可是,我家和我家的親戚都挺死板。由於叔叔言行都要顧及民意,對這種過頭的言行舉止更要慎重。這就要與我們結成親家的您們作出相應的協助。您現在這個家所有的寬鬆也會消失。由於我們的緣故,這實在對不住。」
然後,高久保的哥哥突然把手撐在榻榻米上,誇張地低下頭。
「前幾天的親屬會議上,弟弟因為結婚前懷孕不檢點甚麼的受到斥責。連父母也被指責,說父母給了甚麼樣的教育。可能因為這個,我弟弟實在是個值得被鄙視的男人……他朝着大家脫口而出,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孩子。真是非常對不起。」
巡子看了看高久保。他此刻也端坐着,失去血色的臉上,嘴唇緊緊地抿着。
「我打了這個侮辱曾經愛過的女性的弟弟。可是,有的親戚相信了這話。既然是允許長子失業和流浪的家庭,那麼女兒和幾個對象有放蕩,舉止也是可能的,也因此大家越發誤會了。若是將令嬡迎娶到這樣的家庭,只會變得不幸。若是眼下的話,我可以介紹安全的醫院。除費用以外,我準備了一百萬日元左右。」
結論從一開始就出來了。以謙恭的態度傷害這邊,讓人氣憤的措辭則是事先推敲好的吧。回去!巡子想這樣嚷,但想到美汐便無法說出口。
這時,從背後傳來低低的被壓住的笑聲。
「像個傻瓜……說甚麼莫名其妙的話呢……該回去了。」
美汐的表情中顯露着厭惡,她吐出這句話。
「不,可是,這樣啊……你肚子裏……」
說着,高久保的哥哥交替看向美汐的臉和肚子。高久保也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孩子的事?不用擔心。因為原本就沒有……因為,你的孩子不存在。」
美汐瞪着高久保斷然道,隨即起身出了房間。巡子聽見奔上台階的腳步聲在半途中彷彿力竭般停了下來。
「實在是,似乎讓令嬡生氣了……這,怎麼辦呢?」
高久保的哥哥看來懷着終究要當下把話定妥的打算,不像要作罷。
巡子不光因為眼前的對方,還為自己的無力而生氣。
(就算能活得久,若是不能讓孩子幸福,不就沒意義了麼。)
「我想……請你們回去。」
鷹彥挪到高久保他們跟前,低下了頭。團成一團的後背在顫抖着。「已經,夠了吧……我女兒,我妻子,都傷透了……至此,我想請你們回去。」
「不,可是,您先生。這件事若是往後延,會錯過時機呢。」
「煩死了!都說了讓你們回去吧!」
憐司打斷了高久保哥哥的話。他的眼睛濕潤。他去到高久保哥哥的身後,將手插在他腋下,硬讓他站起來。他用膝蓋頂住旁邊的高久保的腰,「喂,聽到了吧?沒有孩子。沒有你的孩子!」
「可是……」高久保在進屋後首度開口道。
「沒甚麼可是。你呀,沒講的話被冤枉成講了,愛過的女人被傷害,就這樣還是沉默的話,你沒必要在這裏了吧。回去,趕緊出去!」
「你冷靜一下。如果我們不能像大人一樣交談,大家之後會有麻煩。」
高久保的哥哥試圖勸解,但憐司逼近前去,彷彿要打對方一般,「說過了吧,高久保的孩子不存在!你們有甚麼可麻煩的。」
「說是這麼說,萬一,不存在的孩子生下來的話……這個,這個可不好說。」
憐司閉了口。他將視線投向美汐走出去的前方,如同堅定想法般吁—口氣:「是我的孩子。」
巡子仰望向外甥的臉。鷹彥也注視着他。憐司彷彿不好意思地和巡子他們交換過視線,拿了供在祭壇上的點心盒,塞到高久保哥哥的胸前。
「沒話講了吧。和你的老闆這樣報告就行了。擔心的話給你寫個字據就是!」
高久保他們憚於憐司的氣勢而下到玄關,繼而無法抗拒地出了門。
「高久保,你也不存在。對我也好美汐也好,對這個家也好,你已經不存在了。」
憐司用殘留着友情的聲音寂然說道,把門關在一臉苦澀的高久保面前。
「憐司……」巡子朝着外甥的後背說道。也能隱約看見美汐的腳在樓梯上。
「對不起,伯母……他原先是個好人。開朗,溫柔,感覺也有點像靜人哥。所以介紹給了美汐。我想着若是那傢伙的話,就算把美汐託付給他也不要緊……」
儘管曾稀裏糊塗,巡子如今意識到,憐司一直喜歡着美汐。她認為他們是從幼時開始的伙伴,情同兄妹,因此即便清楚憐司對美汐懷有好感,也沒有意識到這是戀愛之意。不,她想起來,從前就算略有所覺,她也立即否定了。
(你以自己的方式,想和美汐保持距離而介紹了好朋友嗎……?)
這孩子是家裏人。她在這時想道。當然是親戚,但更是作為那之上的親人深入內心。
(向這孩子坦白病情吧。讓他知道吧。不過,該怎麼開口呢?)
「憐司……讓你聽一個好笑的謎語。聽好了,謎面是『我的癌症』。」
「哎……甚麼嘛,伯母。等一下,突然……說甚麼謎語是甚麼意思?」憐司說着轉過身。
「你聽了就明白了。謎面是『我的癌症』,謎底是『戀愛後得知家族是仇人的羅密歐和朱麗葉』,好了。」
「啊,這個的扣題是,怎麼說?伯母,不會有點兒長嗎?」
「沒事。這個的扣題是……『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