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代言者(坂築巡子Ⅱ)第二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她不想說令人心情沉重的話題。只是,如果想讓別人哪怕稍微了解一下靜人旅行的意義,就只能從靜人的生平說起,繼而,她想起了幾個重要的人的死亡。
巡子的在十六歲時早早離世的哥哥繼郎,曾向神明祈禱,把自己的命數給病弱的巡子使用,她從這件事開始說起。
彷彿是願望被聽進去一般,繼郎因白血病倒下,巡子則變得健康。在臨死前,繼郎對巡子說,這不是因為許願,所以不要在意,不過如果自己的命數給了巡子和她的孩子,那也不錯吧,他留下這句話,停止了呼吸。
那以來,巡子把自己得以健康度過的日子看作是「哥哥讓出的時間」,不浪費生命地積極活下來。另一方面,她仍舊懷有這樣的自責,換成是誰都喜愛的哥哥活着就好了……
正因為如此,懷上靜人的時候,她真的很高興。生孩子,能夠生下……因為這件事,她總算能接受自己活着也挺好的事實。
巡子的爸爸因心肌梗塞去世,是在巡子結婚前一年。
大學時代的好友美野裏和她哥哥鷹彥來到守靈的現場。巡子在話劇社的公演需要舞台的背景畫,當時便通過美野裏認識了擅長畫畫的鷹彥。
公演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但前衛的導演將舞台換成了安保鬥爭時期的日本,要求背景是能讓人想起越南戰爭的畫。鷹彥或許出於幼年時期的影響,畫過很多與演出氣氛相吻合的恐怖畫面,這時便應邀在巨大的板上畫了陰暗的森林中蠢動着鮮紅色生物的畫。
自那以來兩年沒見到鷹彥。美野裏在守靈處待了一會兒,和巡子的媽媽說着話,鷹彥朝巡子爸爸的遺體合掌之後,在雪花飛舞的外面等着妹妹。
從窗戶望見雪花薄薄地積在他的肩上,巡子打着傘去到外面。
「說上話了嗎?」鷹彥以輕微的聲音說道,「您和令尊說上話了嗎?」
聽到這話,巡子記了起來。那是在公演結束,為了送舞台照片去他家的時候。他的家人正好不在,巡子和鷹彥兩個人相對,她不知道該找甚麼話茬的時候,因為曾從美野裏那兒聽說他的社交恐懼型性格的原因,於是說,其實我也死了哥哥。
可能因為對方沉默地傾聽,她連哥哥死了之後家人變得奇怪的事也說了。特別是爸爸,大概因為懷有期待的長子去世而過於失望,簡直如同行屍走肉般一天天過着,對巡子全不在意。爸爸他覺得,要是死的不是哥哥而是我就好了……巡子一口氣連這也說了。過了一會兒,鷹彥眨巴着眼睛說,您和令尊好好談一次為好。
守靈之夜,鷹彥問的就是這件事。巡子搖頭說,之前沒工夫說這些。
「這樣的話……在變成遺骨之前,最好說一說。」鷹彥說,「耳朵……聽說感覺會殘留到最後。我以為……就算去世,仍然留存着可以稱『魂之耳』一樣的東西。一定會傾聽的。」
媽媽和親戚在其他房間睡下後,為了讓香不斷續而守着的巡子取下了蓋着爸爸的白布。
「我知道爸爸的心情。不過,哪怕是說謊也好,我曾希望你對我說,你活着真好。說你活下來真好……我曾希望你在臨終時說。」
爸爸沉穩的臉容在火光中搖曳,巡子自從得知死訊以來頭一次流冗淚,她感到芥蒂稍微消融了一些。接着,她模糊地感到,鷹彥對自己的人生也許是必需的。
婚後,同住的鷹彥的媽媽去世,是在靜人即將降生的時候。
婆婆從外面以不穩的步子回到家。一問,她說在車站前和自行車撞了,向後摔了一跤。她笑說沒甚麼事,撫摸着巡子變大的肚子,說要健康康地生下來哦。深夜,她突然說頭痛並失去意識,第二天在醫院過世。
她曾期待着孫子的誕生,想必很不甘心吧,巡子想到婆婆的遺憾就哭泣,公公對她說:「就憑你嫁給鷹彥,她幸福着呢。」
他說,關於鷹彥的心理問題,婆婆一直認為是自己的責任。工作上好歹得以在朋友家的工廠就職,對他結婚則不抱希望了。還說儘管這樣卻能讓巡子嫁過來,還有了孫子,她着實歡喜。
「現在大概安心了,正抱着鷹彥在天國的哥哥吧。」
兩個月後,一邊想着被婆婆溫柔地撫摸時的感觸,巡子生下了靜人。剛生完時靜人被放在胸前的幸福感,巡子至今難忘。她想,哥哥死了,可我活着,爸爸和婆婆都去世了,但這孩子會接着活下去。
靜人的身高和體重都是標準值,和身材相比,手有些大,他爬動,走路,開始說話……這些每一天的成長也和其他孩子並無二致。
靜人三歲的時候,巡子的媽媽患上肺癌,做了手術卻不見好,插着好幾根管子,痛苦地迎來了臨終時刻。因其病情不穩定,就連巡子也不太能見上,到了大約會在幾天內病逝的時候,巡子終於獲得探視許可,與鷹彥和靜人一道去了醫院。
進入病房的靜人看到被困在床上的巡子的媽媽,便說:「外婆被改造了……」
大概是在人類被改造為仿生人的電視節目中有過類似的場景吧。媽媽僅有意識,但無法說話,她朝着靜人微弱地一笑。
「外婆,你想要甚麼?」
靜人問時,媽媽思考片刻,似乎想說甚麼。鷹彥覺察到了,便拿出便條和鋼筆。那是他自己沒法和人好好交談時用的。媽媽困惑般皺了皺臉。她曾反對巡子結婚。理由是沒法和人正常說話的對象沒有前途。或許仍在介意當時的事,她朝着鷹彥合攏雙手,露出像在道歉又像在拜託今後的表情。然後,她用顫抖的手握住鋼筆,在巡子拿着的便條上寫道,「記住。」
靜人一副不解的模樣,因此巡子代替媽媽,「是說,要記住外婆。你能一直記住外婆嗎?」
靜人點頭,清晰地答道:「嗯,我會記住。」
媽媽或許是放心了,將腦袋深深沉入枕頭,她在兩天後的黎明停止了呼吸。
三年後,靜人手捧死在院中的鵪鳥的幼鳥,嘴裏說怎麼做才能一直記着呢。這一天在醫院的對話或許殘留在他的頭腦某處。
靜人進入小學那年,公公辭了工作。他六十五歲,仍然健壯,將游泳作為興趣,比起自己的房間更喜歡待在能和家人一起的起居室,是個愛家庭的敦厚人。
他在戰後投靠朋友,帶着全家離開橫濱。或許是出於教過的學生死於空襲的痛楚,他沒擔任教職,而是在通訊公司工作。退休後,他仍作為董事在該公司的子公司工作,在妻子的七周年祭之後,他突然說「差不多了吧」,並從公司辭職。這之後,他從白天就開始熱衷於小鋼珠及賭馬也開始嗜酒。據婆婆生前所說,公公原本好酒,戰前經常飲酒。其禁慾或許也兼有對戰爭中去世的人們的悼念,他終於解除禁慾並快樂地度過餘生,巡子不能對此加以否定,但他有時把靜人帶去賭馬場則讓人困擾對公公說起這事,他便若無其事地說,「我這是讓他看看享受人生的模樣。」
靜人喜歡和這樣的祖父之間的交流。鷹彥是個溫柔的父親,但他那種對於和孩子一起從心底相對而笑會感到痛苦的精神狀態……而巡子以她的方式認為「哥哥讓出的時間」也給了靜人,所以不覺嘮叨起來,說學習也好運動也好靜人都要更加拚命。因此,靜人愈加仰慕用寬容的言行包容自己的祖父。
公公成為自稱的不良老人之後的第二年,就是靜人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來了一份通知,說公公當過老師的中學的同學會將在今治召開。似乎是以追悼死於空襲的學生們為主要目的的聚會,公公以嚴肅的神情整理了行裝。八月六日,從前的老師和學生們聚在一起,在設有慰靈碑的寺院獻上祈禱,從傍晚開始會餐。公公住在會餐的賓館,預定第二天早上回家。會餐之後,他說想去看看從前親近的海,出了賓館。說是想邊看海邊喝酒,還在海岸路旁的酒鋪買了酒。之後在第二天一早,正在和狗一道散步的當地主婦發現他被海水沖上岸邊的遺體。沒有遺書,他身穿內衣,衣服被折好了放在岩石上,被判定為試圖在海中游泳而溺死的事故。
接到警察的聯絡,巡子他們趕往今治。那麼,最後的兩年可以看作是他懷着必死之心度過的歲月。在兒子和教過的學生們的忌日死在故鄉,縱然不是自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腦袋裏裝着死意下到海裏的,不是嗎……巡子不由覺得,若是這樣,比起悲嘆,該用感謝和犒勞的語言送走他。鷹彥或許也是同樣的想法,他回家後所畫的今治的海,是迄今不曾有過的清澈明朗的畫。
然而,靜人因祖父的死受到強烈的剌激,他從聽到訃聞以來不斷地哭。對過於悲慟甚至開始發燒的他,巡子說起哥哥的事,告訴他積極生活就是祭奠的一種方式。她還提到曾祈願靜人降生的婆婆的心情,以及失去長子和學生們的公公的悲哀。公公的願望,是想讓靜人算上長子和學生們的那份兒去享受人生吧。她說只要不忘記他們活下去就好,並抱緊靜人,而靜人撫着自己的胸口說:「大家……我放在這裏了。」
巡子曾經擔心祖父的死會不會給幼小的心靈造成負擔,但結果是杞人憂天,靜人長成為明朗豁達的少年。他熱衷於運動,也有許多朋友,還常常照顧比他小五歲的美汐。對寒暑假來玩的憐司也如同弟弟般疼愛。
他在中學加入了手球部,學習成績就算客氣地說也談不上好,但似乎在女孩中頗有些人氣,不時有可愛的信封寄來給靜人。
巡子以為在和他平日成績相應的公立學校悠然度過高中就好,靜這卻在初三的夏天突然開始用功,以補招考上了縣內數一數二的高升學率學校。他說其實是從初一就交上的好友邀他去同一所學校,還輔導他學習。該好友在孩提時代看了和醫療有關的連續劇,受到感動,一直懷有成為醫生拯救眾多生命的夢想。將來的夢想甚麼的完全沒定下的靜人敬重愛戴那個朋友,似乎是想以某種形式支持他的夢想。
好友一如志願升上醫學部,靜人則進入工業大學。他談起志願的理由,說比起人類的脆弱,他原本就喜歡堅固並總按固定模式運轉的機器。懷疑莫非祖父等人的死給靜人留下了陰影,巡子有些在意,便毅然探究其影響。靜人笑答,「要說有關係,大概就是帶我去的賭馬場的燈光顯示牌看上去很美吧。」
上大學是從父母家去學校,比起學習,靜人把工夫下在社會活動以及打工上。他好像有戀人,但偶爾也感覺到他換了對象。對巡子而言,自己的兒子好像在浪費哥哥讓出的時間,她感到焦躁的同時,因為靜人的樣子正如公公說的那樣是在享受人生,便也有放心之感。在大四的秋天,深夜喝醉歸家的他宣稱在醫療設備廠找好了工作。能幫上會成為醫生的好友,同時在想去的公司也得到了內定,所以剛和好友乾杯回來,靜人說着甚至唱起不成調的歌。巡子和鷹彥高興地看着這樣的他,正處於期中考試的美汐下來說吵死了,他拉起妹妹的手,在餐廳跳起了舞。
第二年,靜人搬到東京,過着在公司和宿舍之間往返的每一天。巡子打電話去時,他像是對調往銷售部有些遺憾,但隨着熟悉了工作,其聲調逐漸變得明快。
作為銷售工作的一環,有一項在醫院的志願者活動。轉幾家醫院,為外來患者引路,或是擔任住院患者的聊天對象。這是基於公司的方針,和那裏的人混熟,使之成為購買設備的潛在消費者,醫院方面大約也因為人手不足而很歡迎吧。靜人積極參與這一類活動,常常傾聽醫生、護士和病人的話。據說他把這樣得來的意見交到開發部,有助於製造符含消費者需求的設備。
成為社會人的第三年,靜人開始投入兒童住院樓的志願者工作。按照公司的方針,銷售是廣結人緣為工作,似乎不可以和一個地方長期有關聯。於是靜人利用休息天前往兒童住院樓。他後來向巡子說明,因為和孩子們變熟了,難以離開。
而在現實中,縱然難以離開,卻重複着不得不永遠分離的經歷。他每週前往,鼓勵或安慰過着與病魔鬥爭的生活的孩子們,而孩子們有的病情急劇變化,有的衰弱,有的死去。
在這般痛苦的狀況中,他的心被擾亂了。雖然他以非醫療人員的立場而擁有退路,另一方面,卻連通過下一個患者來挽回的機會也沒有,只能無力地旁觀死亡。
他將這份苦楚告訴了剛開始戀愛沒多久的同一所另院的護士,據說她忠告道,「如果不忘記的話,你會燃盡的。」
他也和好友商量了。對方鼓勵說:「正因為如此,只要開發出有效的醫療設備就好了吧。」
他理解這話,而心仍是冷的,他在心底喃喃道,無論醫療有多發達,就算開發出所需的醫療設備,也一定有無法挽救的死亡。他沒辦法把這樣的想法告訴如今已成為實習醫生的每天都在努力的好友,還推掉了好友「喝一杯」的邀約。他漸漸遠離兒童住院樓,和戀愛對象也分了手。
進入社會第五年的夏天,一位中年女子在街上對靜人鞠躬,並說非常感謝。對方自稱是他在兒童住院樓陪着玩的孩子的母親。說日前做完一周年忌,但那時有靜人陪着玩,孩子非常快活,是小小的安慰。聽到這話,儘管記起是哪個孩子,但忌日卻忘得精光,靜人為這樣的自己到羞恥。他試着回顧,發現並不記得自己往來兒童住院樓時去世的孩子們的忌日。他們走的時候,他曾感到胸中震顫,以為就算在精神上燃盡也一定無法忘懷……他感到彷彿被指責道,自己的行為也好感情也好全都是虛偽。
一個人承擔太苦,他打算找好友談談。好友在這時已經去世。
好友連着夜班在醫院連續工作了三十八小時,之後,他似乎是入睡前在自家公寓泡了澡。大概是泡在熱水裏就那樣睡着了吧,死因是溺死。
巡子看到在出席守靈夜之前回到父母家的靜人,為其極度憔悴的模樣而吃了一驚。他像是自從好友父母那兒聯絡以來一直都沒睡過。他把兒童住院樓的事告訴了巡子,後悔着那時該和好友見面談一談,反覆地說着同一句話。
「和我比起來,那傢伙活着絕對更好……可為甚麼卻是那傢伙。」
巡子和鷹彥也出席了守靈夜。和自己年齡相近的男女在孩子的:照前垂頭喪氣的身影讓人不忍觀望。靜人留下守夜,又接着參加了第二天的葬禮。
警察打電話到家裏,是在葬禮那天的傍晚。去到警署,喪服凌亂的靜人在那裏。他似乎是和來參加葬禮的三個高中時代的同學打了一架。問及理由,他說,因為那三個人說,這麼無聊的死法……
「甚麼無聊的死這種話,我沒法原諒。」靜人說。
好友一家信仰神道,每到規定的供養,如十日忌、二十日忌、三十日忌、四十日忌、五十日忌、百日忌等,靜人從不落下去好友的家。從好友父母那兒得來他心愛的搖椅,如今放在二樓的靜人的房間。
當時的靜人在公司被委以重任,變得愈發忙碌。之後聽他自己說,他還故意接了別人的工作,逃人忙碌之中。
然後,他把在好友忌日舉行的一年忌給忘了。一個月前,從好友的媽媽那兒接到電話通知,他便約定說,雖然是工作日,但他會請半天假出席,儘管如此,當他毫不休息持續在外跑銷售期間,等意識到時,做忌日的時間早已過了。
靜人慌忙到訪好友的家。好友的父母反覆安慰來道歉的他,說不用介懷,你迄今為止所做的就已足夠了。可他仍感到歉意。
或許迄今所經歷的死亡的一切都流進了受傷且變得脆弱的靜人的心中,也包含祖父母的死。回到家的他在佛壇前說了下面的話。
「我想起來了……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鄰組的孩子死於交通事故。中學的時候,比我高一級的兩個女孩自殺了。髙中的時候,低年級學生在火災中逃晚了。雖然是嚴重的事,但我僅僅和伙伴們開玩笑地說好可怕,心情不為所動。是甚麼樣的孩子呢,連名字也不記得了。這些……真的很怪,不是嗎?」
不久,他在工作中陷入叫做過呼吸綜合症的反覆淺呼吸狀態,暈了過去。在醫院的檢査沒查出異狀,醫生指出是精神性的疲勞,勸他住院。
公司同意了一個月的休養。而靜人自己要求一週出院。出院那天,巡子去接他。從醫院回去的路上,靜人說想稍微走走。
走了二十多分鐘,他突然在交叉路口前蹲下。在安全護欄上靠着小小的花束。在新聞上也看過好多次鮮花的場景,巡子毫不為奇,靜人卻把花束翻過去,看向花束的背面。
「沒有寫去世的人的姓名和年齡甚麼的。是怎麼去世的呢……」
附近是住宅區,沒有商店之類。他不等巡子制止便按下近旁住家的對講機,向出來的居民詢問花束的含義。對方顯得訝異,但因為巡子一臉擔心地在旁邊,以為或許是和案件有關的人,便把知道的情況說了—番。
在眼前的交叉路口,女大學生的綿羊仔因紅燈停下後被私家車從後面撞上,她被撞飛到路上,重重地砸到頭部。原因是私家車駕駛員因手機分神。事故後不久,被害人的父母在附近拜訪了一圈,說想在每個月的忌日供花作為月忌,可能會添麻煩,但希望能允許。感到同情的居民們回答說,供花會在枯萎前幫忙處理掉,就祭奠到你們覺得好了為止。
靜人因這話而感動,他讓對方告知了被害人的名字,在供花前合了掌。
回家後,他一直是沉思的模樣。第二天早上,他連早餐也草草了事便離開家。巡子忐忑不安,跟在後面。靜人沿路邊找邊走,她問他想做甚麼,卻沒有任何回答。終於,發現在便利店停車場擺着和前一天相似的花束,他走進店裏,大約十分鐘後現身,在花束跟前蹲下合掌。巡子問了起身的他,靜人答道,在這個地方,年輕人僅僅因為互相對上眼神便打起來,其中一人被刀捅了。花束似乎是去世的少年的妹妹放的。
已經可以了吧,巡子勸他回家。靜人扔下一句晚上回去,重新邁出步伐。她既沒有追上去的精神也沒有體力,便歇了打工在家等待。
一如約定,靜人在夜裏回來了。褲子的褲腳和膝蓋髒得厲害。
之後的一天,再之後的一天,靜人都早早離家,到深夜以筋疲力盡的狀態回來。問他在做甚麼,他回答說在路旁找供花,但很難找到。
對他的精神狀態感到擔憂,巡子說總之休息一下。靜人沉默着。
第二天,他沒有出門。代之以攤開報紙,他細細看過之後將某條報導寫在便條上,騎自行車外出。巡子對那條報導做了確認。疊在全國新聞裏的神奈川版的頁面上寫着一位老人在住所被貨車撞死一事。
從那以來,靜人便從報紙獲取訊息。對電視新聞,他像是難以忍受死者報導以外的喧雜,除了每天的報紙,他似乎還在圖書館閱覽舊聞。憑着報導中所寫的位置,他還乘火車或巴士到遠處。巡子好幾次勸他罷手,但靜人的足跡還延伸到了縣外,某個秋天的深夜,他打來電話說,現在在栃木①,火車沒有了所以住一晚。
巡子問第二天回來的他在哪兒住的,他回答說在公園。
那天夜裏,巡子和鷹彥,加上正在大學參加求職活動的美汐,一起和靜人談了話。
巡子質問說,確實,好友的死大概讓你很難受,你由於忘了忌日而責怪自己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走着找他人的死,能有甚麼安慰,有甚麼意義呢。
靜人以痛苦的神情搖頭。看樣子,他自己也沒法說明為甚麼要這樣做。
美汐不由焦躁道,你不會是打算轉悠着為全日本的人的死亡而祈禱吧?
祈禱甚麼的有些過了,靜人答道。他說自己既無祈禱的資格也無權利,他通過試着走過人們去世的場所,明白了這一點。美汐問,那你要甚麼。
「……能不能記住呢,我想着。能不能想辦法,一直記住……」
巡子不由重新意識到,他被多麼深重的罪惡感折磨着。
「可是靜人,不可能全部記住吧……是有限度的吧。」她告訴他。
靜人或許感到稍微獲得了一些理解,浮起微弱的笑容。
「是啊……就連小小的一塊地區,我也無法知道所有人的死。可一旦知道這兒有人去世,那兒也有人去世,我就沒法待着不動。我想能不能儘可能記住,去世的一個一個的人曾在這個世界生存過。我現在不知道記住了能怎樣。就算為了知道這一點,我也想繼續。」
巡子看向鷹彥。她想到,在同一場戰禍中自己活着而哥哥死去,鷹彥對此也懷有類似罪惡感的心情。因此問孩子他爸怎麼看他。靜人也看向父親。鷹彥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得活下去。
「光是注視死去的人,自己也好,家人也好,都養不活啊……」
靜人低下頭。看起來,鷹彥的話比甚麼都折磨着他。
那之後他仍持續着出遠門,不回來的日子變成兩天,又變成三天。巡子說至少住賓館吧,給了他錢。她認為在熱度沒冷下來的時候終歸沒轍。
在迫近年關的十二月來了警察的詢問。似乎是靜人在兇殺案件的現場附近四處打聽被害者的情況,被警察當作可疑人士予以監護。巡子前去接他。
第二天,他向公司遞交了辭職報告。他說,犯人已經抓獲,他也沒有任何嫌疑,只是因為繼續走訪死亡期間有可能發生給公司添麻煩的事。
「我現在仍然相信,醫療的進步或是醫療設備的開發都相當重要。就算人終歸要死,想再多活一點,想要活着,我認為努力實現人的這種願望是寶貴的。可這個工作……就算不是我,我想也有人做。」
靜人取出存款,花了幾天時間準備着甚麼,隨即,他帶着裝有替換衣服等的登山包和睡袋,在家人聚集的晚餐桌前說明天要出門旅行。那是除夕。
「爸爸說的話一直在我腦袋裏呢。只是,能讓我再幹一陣麼。我並沒有打算把這當作是對忘記去世的人們這件事的贖罪。可是,只要四處走訪人們去世的地點,我便感到心痛,覺得自己真的忽視了很多死亡。」
就算制止,他還是會去吧。為了至少讓他以後還能回家,巡子央求道,最長也過個一年半載的就回來吧。靜人呈現為難的神色,但他看着顯得擔心的家人,點了點頭。
第二天是元旦,在巡子和鷹彥以及美汐的目送當中,靜人背着登山包和睡袋離開了家。
註釋:
①栃木位於北關東中部,從坂築家所在的橫濱前往栃木,需要轉兩次火車,耗時近兩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