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代言者(坂築巡子Ⅱ)第一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坂築巡子抬頭看向因透過窗簾的光而變得微明的天花板,將空空的雙手舉到臉前。就在剛才做的夢裏,她接到一個無可替代的重要的東西。那感覺殘留在手上,暖暖的。似乎從女兒美汐告知懷孕的那天夜裏開始,她就每晚做同樣的夢。但具體情景一醒來就忘光了,可惜。
過了早上六點。床旁鋪的地鋪上沒有丈夫的身影。巡子坐在床上,在量體溫的工夫裏,她思索着雙關語或是謎語。雖然選擇不對癌症做積極治療,而是在家度過,但她想提高自己的免疫力,哪怕只是少許,於是把每天考慮一則俏皮話作為日課。昨天想出的謎語問答,是以「臨終關懷住院樓」為謎面,謎底為「春,夏,冬」。其扣題是,「沒有秋天(空房間)①」。家人的反應總有些遲鈍。
體溫正常。她把睡衣換成襯衫和短裙,走進起居室。透過窗戶,能看見鷹彥用竹掃帚打掃庭院的身影。他或許因為今天的事而沒睡好。
八月六日,是在五歲去世的鷹彥的哥哥和二十四年前去世的他爸爸的忌日。今天不光是法事,還要迎接美汐那據說在發現懷孕前分手的前戀人來家裏。
本想調整到別的日子,但對方希望儘早商量,另一方面,美汐也好對方也好都有工作,合適的最近的休息日就是今天。下午一點開始做法事,預定一小時結束,所以拜託外甥憐司聯絡對方,讓其下午三點來。
巡子打開窗,向丈夫打招呼。從這邊的表情讀出身體狀況,他的肩膀悄然放鬆了。
「哎,我今天早上也想了謎面呢。你一定會笑的。好不好?謎面是『剩餘壽命宣告』。」
鷹彥的笑容陰沉下來。因為,巡子所說的俏皮話的素材,哪一個都是和疾病有關的東西。就她而言,是為了保持將癌症付之一笑的氣概,因此有必要故意用疾病作為素材。
「謎面是『剩餘壽命宣告』,謎底是『偶像氣象預報員的天氣預報』。好了,聽着。」
「啊……這個,扣題是?」被催了一下,鷹彥問道。
「這個誠語的扣題,是『說不準,人們更歡迎』。怎麼樣?」鷹彥露出彷彿是勉強擠出的笑容,接近苦笑。
「甚麼嘛,這個表情。完全沒有反應。你會笑嗎?那我特別奉上,第二個!謎面是『沒有告訴患者的場合』,謎底是『美國的外交政策』。其扣題是……『拍檔為找藉口而辛苦』,怎麼樣,這一個?」
巡子扔下反應遲鈍的丈夫,洗了臉,開始準備早餐。美汐沒過多久便從二樓下來。她或許沒能入睡,眼睛紅紅的。分手的戀人來家裏的日子定下的三天前,她對巡子和鷹彥低下頭,說對不起。大概包括未婚先孕的事,其中蘊含着各種各樣的心思吧。作為巡子來說,除了自己的病窮追着美汐,還因為她和戀人的分手有靜人一事的影響,幾乎想反過來向美汐道歉。
「美汐,你要不要聽今天的笑話?你一定會大笑。對胎教也絕對好。」
巡子把對鷹彥說過的同樣的問答說給她聽。美汐除了皺着眉,甚麼也沒說。
我們家這夥人笑的水準太低了。巡子這樣自言自語着回到廚房,「美汐,今天早上也吃麵包好嗎?我和你呀,吃的東西變得相近了不是?」
巡子喜歡柔軟易消化的東西,早上總吃麵包浸牛奶,美汐也因妊娠反應而變得不適應日本菜。鷹彥大概是配合她們吧,從米飯改成了麵包。
「哎,媽媽睡着了?身體的狀況甚麼的,都……還好?」
巡子從美汐僵硬的表情中看出,她在擔心今天的談話是否能順利進行,「和高久保先生見面時,我戴上假髮吧?他以為我身體好了對吧?」
「嗯,是啊……因為沒好好告訴他。和憐司一樣,應該是以為治好了。」
「那麼,也許戴上為好啊。因為所謂第一印象可是很重要的。對了,弄成金髮吧。」
「又說甚麼傻話呢。本來就是不太心有靈犀的人。」
「讓他稍微笑笑,比較容易說話。對了,我用榮哉先生試試吧?」
坂築家安放遺骨的寺院在附近,住持法號榮哉,和鷹彥同年。他每年會在盂蘭盆節供養的時節過來,因此而相識。他母親在老人之家入住,來探視母親的他和去做輔助用餐志願者的巡子經過好幾次碰面兩人更為熟悉了。
「榮哉先生呀,如果我給他看,說是因為抗癌藥變成了金髮,他說不定會相信呢。怎麼樣?」
美汐以嚴峻的神色強硬反對,鷹彥則帶着困惑的神情不斷撓頭。
「午安——我是憐司。今兒個也是個夏日,正所謂河流缺水,我缺女人。」
早餐後,外甥憐司穿着一身適合法事氣氛的西服出現了。想着他大概能解風趣,巡子便問他若在法事上戴金色假髮怎麼樣,本以為他會贊成,他卻說今天還是老老實實的吧,同時抱之以莫測的笑容。
「比起這事,伯母,今天能好好解釋一下靜人哥的事嗎?」他問道。「我儘量努力試試。」
巡子回答,同時也感覺到美汐的視線。這一個星期,她讀了靜人那時外出旅行的日記,一直在思索如何穩妥地敘述。可思緒卻儘是混亂,事實上,她沒有自信。
(不過,就算為了美汐肚子裏的孩子,也一定要讓對方理解……)
法事在設有佛壇的和室舉行,因此鷹彥和憐司把床暫時放到起居室,將收在壁櫥裏的組裝式祭壇在佛壇前裝起來。五歲時因戰禍去世的鷹彥的哥哥已過了五十周年忌②,年忌本來已經期滿,但巡子就當是為了讓其欣然迎接自己,想重新供養。鷹彥的爸爸在兩年前是二十三年忌,後年是二十七年忌,今年不是正式的年忌,但仍因為同樣的緣由請了榮哉師父過來。
午飯過後,巡子和美汐開始換衣服和化妝。轉眼就到了中午一點,榮哉師父向來不守時,對講機卻響了。巡子還沒戴上黑色假髮,便讓憐司去玄關那邊。假髮戴到一半,她終於惡作劇心起,換了金色假髮戴在頭上。對方還沒進屋,從玄關那邊傳來憐司彷彿有些為難的聲音。
怎麼了,巡子說着走出去,在憐司跟前站着兩個身穿高級西服的年輕男子。
「哎呀……是哪位?」
對巡子的問話,兩個男人各自浮現不知所措的表情,交替地看向她的臉和腦袋。
「初次見面,我是高久保。」
稍微年輕的高個兒青年低頭說道。旁邊戴眼鏡的帶有知性氣質的男人說,「我是英剛的哥哥。突然打擾,非常對不起。」他比弟弟更深地低下了頭。禮貌,然而徒具形式,反倒讓人有種壓迫感。
知道了對方是誰,可約好三點來卻為甚麼,巡子將視線移向憐司。他一臉震驚,僅用口型傳遞着,伯母,假髮……並指着自己的頭。
「啊……抱歉。我在做志願者的化裝舞會的準備……」
隨便找了個藉口,巡子退回起居室。她趕緊摘下假髮,一邊向玄關揚起帶着質問的聲音,「我以為是約在三點……哎,憐司君,是這樣嗎?」
憐司假意咳嗽,彷彿在說啊,「討厭因為我以為高久保一個人來。想着既然日後要成為這家的一員,就算先參加一下法事也好,我就擅自說了一點來……沒想到哥哥也一起……」
怪不得他之前對金色假髮提出反對。理解倒是理解,可已經無法挽回。
美汐走下樓梯的腳步聲傳來。巡子彷彿看見她困於寒暄的身影。這神時候,鷹彥可靠不住。正如所料,巡子所在的起居室隔壁的和室傳出衣服摩擦的聲音。
接着,對講機沒響,卻傳來打開玄關門的聲響。
「哎,打擾了——」確實像個肥腦袋魁身材的人會發出的混濁嗓音,正是榮哉師父的聲音。
「嗬。這也是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呢。諸位是來觀禮的是吧?菩薩也會高興的吧。」
「英剛,好像打擾了大家,我們稍後重新過來吧?」
大約是高久保的哥哥吧,聽到他以冷靜的聲音說着,巡子下定了決心。她沒戴假髮,輕理一下頭髮來到玄關。她瞅了一眼在台階下低着頭的美汐之後,朝禿髮的額際浮着汗水的榮哉師父行了禮,在高久保他們跟前跪坐下來。
「問候晚了。我是美汐的媽媽。上次承蒙您介紹了好的醫院,非常感謝。一直到前幾天從美汐那兒聽說,我都不知道此事,也不曾道謝,對此,我從心底說聲抱歉。託您的福得以出院,請容我重新道謝。另外,今天聯繫出了差錯,也對不起。但難得兩位在此,請就這樣進屋可好?拜託了。」
比起為難的高久保,她凝視着擺出一張冷面孔的兄長說道。他的眼神也游移起來。
「我不清楚狀況,可要是現在回去的話,菩薩也會傷心的吧。請進,如何?」
榮哉師傅勸道。從憐司那兒聽說過,高久保是銀行職員,但其兄長是身為縣議會議員的叔叔的秘書,據說他總有一天會參加選舉。兄長大約也有相應的想法,「那就叨擾了。穿成這樣,是我們失了禮數。」
榮哉師父進了屋,等高久保他們也跟着進了屋,巡子起身領路。
「聽說您的病好了,可這頭髮,是受到藥物影響嗎?」榮哉師傅問。
「是我為了不掉太多頭髮自己剪的。藥用得合適,幸運的是沒甚麼反應就完事了。」
巡子為了讓高久保他們也聽見而答道,進入起居室之前,她朝美汐回過頭。憐司在高久保他們身後走近她,看樣子似乎在道歉。
一進入和室,換了禮服的鷹彥便和榮哉師父互致問候。因為長年打泛道,他也能和榮哉師父說上話。但是,介紹高久保他們時,他沒正眼看人,在口中以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問候過,便在房間一角藏身般坐下。
「年輕人用不着跪坐。光是蒞臨這裏,菩薩就會歡喜。」
榮哉師父說着,在全員安頓好後開始供養。他為鷹彥的爸爸和哥哥各念了十五分鐘左右的經,美汐在結束之際起身準備茶水。聊了一會兒天氣之後,榮哉師父感慨頗深地說,「今天早上也和往年一樣,各電視台播放了廣島的慰靈祭呢。」
他對着冰麥茶合掌後喝了一口,「很多人列席,首相也獻了花……人命有輕重差別,果然無可奈何。」
「哎,一九四五年的今天是忌日的話,伯父的兄長,難道是死於原子彈爆炸?」
憐司或許是從容哉師父的話中察覺到的,凝視着巡子他們。
「不,不是那樣的……他過世,是在今治。」
一旦說起昭和二十年③八月六日去世,人們都會問是不是廣島,這彷彿成了習慣,宛如寂寞的情緒重疊着近乎放棄的感情,巡子的笑容也微妙地搖顫着。
憐司問叫做今治的地方在哪兒。巡子正要回答,高久保的哥哥道,「是廣島對岸隔着瀨戶內海的四國的港口城鎮。如今是因為生產毛巾而聞名呢。」
他弟弟隨意地坐着,當哥哥的仍維持跪坐。
「今治也有空襲,和廣島原子彈爆炸同一天。」
巡子回答,並看向鷹彥。他在佛壇斜前方盤膝而坐,背對這邊喝着麥茶。巡子想,這是個好機會,讓髙久保他們也了解他的情況,「我丈夫的父母家也在今治。我丈夫當時三歲。不光是年齡,也有哥哥在眼前去世的因素……因此他對說是有三萬多人受難的空襲沒有記憶。」她不是朝憐司,而是朝着高久保他們說道。榮哉師父和美汐已經知道這事。
「八月六日,準確地說,是在快要到六日的前不久,好像是在天開始亮還沒全亮的時候,記錄有超過四百五十人死於今治的空襲。我丈夫的哥哥當時五歲,也受了重傷,沒過幾天便去世了。我從坂築家的父母那兒聽說因此他沒被包含在記錄的死者數字當中,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以前是在他去世的日子進行祭奠,可他在六日遭受的災難這一點為人所遺忘,讓人痛心,因此定在這一天祭奠。」
話語一旦中斷,在窗戶那頭鳴聲大作的蟬聲便溢滿四周。巡子抬眼看向佛壇,「我公公在戰前是老師,他教過的女學生因為他的動員在今治的工廠工作,據說也有好些個去世了。公公當時在別的地方履行軍務,他在戰後得知情況後,對此懷有相當的罪惡感。據說因為這樣的事和長子的死,再加上戰後的混亂,當公婆發現三歲的兒子變得不開口,已經晚了。據說這可能是空襲和失去哥哥造成的刺激造成的心靈的永久性傷害。我丈夫現在也不擅長和人打交道,有各種不易,但他能和親近的人說話,平時沒有任何問題。」
她看向鷹彥。他正把喝空的茶碗拿在手中擺弄着。
有那麼一刻,又只有蟬聲充斥在室內,之後榮哉師父起身說,那我差不多該走了。
巡子和鷹彥與美汐一起將榮哉師父送到玄關。他凝視着裝飾在門廳的畫,「令郎還沒回來嗎?」對他也說的是靜人外出旅行尋找自我。
「要能早些回來,您就安心了。還有,您的頭髮也早點兒長回來就好了。頭髮長回來的人讓人羨慕。」
榮哉師父味溜溜地摸着不用剃也凸得乾乾淨淨的腦袋,柔和地微微一笑。
回到和室,三個人以僵硬的神情候着。特別是憐司正嚴肅地瞪着高久保。
「多謝,特意過來,不勝感謝。」
巡子在高久保他們跟前屈膝坐下,並致謝道。鷹彥和美汐也低頭行禮的動靜傳來。
「哪裏,我們才該致謝,很受教。雖然晚了,不過先給您這個。」
高久保的哥哥從帶來的高級百貨公司的紙袋中拿出點心盒,從榻榻米上推過來。
「還有,這個供在靈前。甚麼也沒準備就來了,這樣子的話,很是失禮。」
他把白色的信封放在點心盒上,大概是在巡子他們離席期間備下的吧。
巡子堅決推辭,但對方也不退讓,說不用推辭請收下。於是憐司重重嘆息一聲,以厭惡的口吻說道,「高久保啊,你要是像個男人一樣一個人來的話,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不是?」
那個高久保仍低着頭。趁着這個讓人不快的瞬間,巡子光收下了點心盒,把信封退了回去,對方便也略微點頭,收起信封。
「我也有責任,所以也不好說得冠冕堂皇,可已經成了這樣,就別繞彎子說甚麼了吧?情況你們已經相互了解了吧?」
憐司說道。他又瞪了一次高久保,隨即將視線轉到其哥哥身上,「成問題的,是這家的長子對吧?因此,由坂築家做出說明,如果高久保家能接受就行了。喏,是這樣吧?」
憐司向高久保確認般說道。高久保隔了一會兒,點了下頭。
巡子倒想花時間做好心理準備再說,但如今沒法子,便從佛壇下的抽屜拿出十多冊自己的日記,開口說道:
「那麼,請讓我就長子靜人的情況作說明。如果不按順序說就沒法歸納,所以可能會有點兒長。請隨意,以舒服的姿勢來聽。」
註釋:
①日語中「秋」和「空」的發音一樣。
②日本的年忌是在去世後第三年、第七年等,逢三和七的年份做忌日,這是基於「十三佛信仰」,其中又有兩個逢五的年份,也就是在第二十五年和第五十年做忌日,滿五十年後,每五十年做一次忌日。
③一九四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