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偽善者(蒔野抗太郎Ⅱ)第四節 - 哀悼人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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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偽善者(蒔野抗太郎Ⅱ)第四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人活生生地被燒的案件,一方面因為錄像在全國播放了,當即決定做成專題,由海老原小組負責,蒔野久違地被任命為採訪現場的領導。

在流經埼玉縣南部的河流沿岸的現場也聚集了許多其他的媒體。蒔野下令讓成岡和野平他們去向目擊者以外的附近居民收集訊息,他自己則在知道臉熟的重案組長負責此案後,便緊跟搜査活動,努力構築案件的全貌。然而,事實上,在剛弄清楚狀況後不久,第二天天不亮便傳來逮捕了犯人的消息。似乎是逃走車輛被目擊者帶鏡頭的手機拍下,經影像處理的結果弄清了車牌號。

上午十點,埼玉縣警察廳召開了記者發佈會。被害人是十八歲的女性,嫌疑人當中,主犯是和該少女同居的二十一歲自稱牛郎的人,從犯是他的玩伴,十九歲的見習油漆工以及十八歲和十六歲的無業少年兩人。但警方稱被害人的準確身份在確認中。

案件很單純。主犯男子和被害人少女在房間發生爭執的過程中,瘋了般狂暴起來,他因此一時火起而打了她好多下,她便癱軟下去。男子以為她死了,於是將伙伴三人喊出來,打算消滅證據,在河灘上澆以煤油並點火。然而少女發出慘叫並開始掙扎,也有居民經過,他們便倉皇逃走,這就是經過。進而在非正式的警察會見中漏出消息,主犯男子常使用興奮劑,被害人少女也有吸毒成癮的傾向。少女和三名從犯均有性關係,三人似乎是因這一層感到心虛,所以按照主犯男子的要求參與犯罪。

至於最初播放的有爭議的錄像,因大家表示不滿,各電視台都準備在今後對問題錄像的播放予以自我約束。因為是事後想來讓人不快的案件,而且被害人的身份得不到確認,即便訴說罪行的殘酷也夠不上上專題的資格。被害人既無駕照也無保險證,名字則根據場合分別使用數種。照片倒是留有幾張,但化妝濃厚,因此在委託搜尋手續也就是搜査令的查詢上也沒有可用報告交上來。根據房間裏的指紋篩選出的前科人員名單中也沒有一致的人。或許是藥物的影響,燃燒後殘餘的牙齒狀態似乎也很糟糕。

案件之後第四天召開了編輯會議,成岡和野平發佈了被害人周邊的採訪經過。說是少女向來化着濃妝,沒人見過她不化妝的臉,她和誰都輕易地發生關係,借了錢從不還,除了興奮劑還染指信納水①,身心都處於凋敗狀態。

「結果,我們所採訪的人當中,沒有一個說她好。」成岡淡淡地報告道,「如果我自己是讀者,就會覺得就算是被殺也沒甚麼辦法,就是這樣的印象,抱歉。」

作為同性,被徵求意見的野平則以冷靜的神情偏了偏腦袋,「我和成岡一起採訪的,所以一方面是訊息相同,不過……就算那些犯人惡跡斑斑,女性讀者也會略為躊躇吧,會覺得她是活該。」

蒔野也和成岡他們分頭行動做了調査,確實沒有對少女發出哀悼惋惜之聲的人,倒有人對兇手們發出類似同情的聲音,稱他們是被無聊的女人俘獲的傢伙。

「野先生,要做成專題,等到被害人的身份確認了,再稍微觀察下吧。」

因海老原這番話,定下暫且陳述事實,只報導半頁的方針。

結束會議,蒔野去廁所歇口氣。他向其他周刊的簽約記者打聽了情況,似乎每家都是這樣處理的。編輯方針沒錯。然而,他不知為何無法釋然。

「沒能做成專題,遺憾吶。」

他發現一旁是成岡,正以彷彿從心底感到遺憾的表情說:「被害人在問題太多了。」

差不多兩個月前,對於被十一歲的哥哥誤啟動車撞死的六歲男孩,成岡從心底同情過。然而對於今次的被害者,卻做出在說是死了也沒辦法的發言。曾經對口頭性騷擾表示反感的野平,在得知少女是和誰都睡覺的吸毒成癮者後,便也說她有自作自受之處。你們吶,是以甚麼為基準,對某些死者加以同情,對某些死者則放任不管……意識到即將說口的質問極為幼稚,蒔野匆忙出了廁所。

深夜,他回到自己家,為調整心情讀了兒子的博客。新學期開始了,正熱衷於運動會的練習。讀到不擅跑步的記述,蒔野苦笑着想,倒在不可思議的地方相像。

另一方面,目擊到靜人的郵件也以平均兩天一封的程度寄到。

小鋼珠店的店員質問在停車場徘徊的男人是否在破壞車子。男人答道,我想知道在這裏因中暑身亡的嬰兒的情況。店員說把他當作可疑人物給趕跑了。

地方的列車駕駛員在鐵路旁發現蹲着把手放在胸前的男人。那裏是鐵路作業員在工作中被列車撞死的位置。駕駛員拉響警笛,男人便朝他低下了頭。

一對去看冬天的海的戀人,被身背登山包的男人詢問,說夏天翻了船,有對男女死去了,他們是否知道甚麼。寫郵件的人怒道,約會泡湯了。

「在我工作的幼兒園,那是去年的聖誕節前不久的事。」

這一天,發來的郵件和蒔野也依稀記得的案件有關。

「我讓孩子們在院子裏玩的時候,發現有個男人從柵欄對面看着這邊。穿舊了的防寒夾克衫和牛仔褲,背着個大包。我告訴孩子們回教室,問他有甚麼事,他說想打聽去世的男孩的情況。那孩子去世是在四年前。慘痛的事故。遠足回到幼兒園,等家長來接的時候,他爬上後院的樹,垂下的水壺袋子搭在樹枝上,將他的脖子……」

「當時的園長和班主任老師現在仍在審判中,兩個人都辭職了。我不是班主任,但他是個活潑的和誰都合得來的孩子,大家都特別喜歡他。我相信他也喜歡我們大家。我把這些告訴他,男人便跪下來,將手上下擺動又在胸前合攏。同事感到怪異,向我招手,正在商量要不要叫警察的時候,他不見了。男孩去世的第二年,樹便被砍了,這個話題本身則在最近成了禁忌,所以我確實是很久沒有在有過樹的地方合掌了。」

「發現這個網站,我稍微鬆了口氣。如果是同一個人,要轉悠各種各樣的地方,因此不會再來我們這兒了吧?這只能讓人心情迷茫,所以希望他別再來了。」

從第二天起,蒔野和紀實作家去採訪黑社會派系鬥爭的背景。根本沒找到好的素材,他和相識很久的黑社會成員一說起這個情況,便被譏笑道,不如抱中學生來忘懷吧。

晚上,為了撫慰作家,兩個人一起喝了酒。其實我想做拯救世界的工作。喝醉的作家說道。蒔野也是焦躁作祟,便把他帶到上野,說想把為了治療身患絕症的弟弟而來到日本的少女介紹給他。他讓表情為之一變的作家出了三萬日元,兩萬揣進口袋,一萬給店裏喊出瑪莉婭,並對作家添了一句,希望你再給五萬日元以上來拯救世界。兩人離去時,瑪莉婭碰朝這邊回頭,露出潔白的牙。

「大概是附近成立的教派裏的人吧。安全局可能會盯上。要沒有人盯的話,我想最好去報告,在他做出可怕的事之前監視着。」

在主頁,也開始出現對靜人的目擊訊息發表感想或批評的郵件了。

「真是惡趣味啊?聽說有因人的屍體而興奮的變態?最好?將其關起來,一輩子不能到外面。」

「如果是我,被素不相識的人出於興趣而打聽男友的事,那真是絕對討厭。如果我發現有人在他去世的地方任意而為……說不定會殺了那人。」

接着,和蒔野採訪過的案件有關的郵件也來了。某條街的女高中生被同校男生在上學途中刺死在車站前的案件。長信的郵件發送人是被害人的好友,現在已成為女大學生。蒔野在讀到信之前都不曾想起,他曾在兇案後的一星期住在那條街的賓館進行追蹤報導。除了當事人上學的學校,他還交互走訪兇手和被害人的家,因為對方幾乎不出來而焦躁,深夜仍在按對講機。

可到了如今……完全不記得被害人的名字。她的生平或是人際關係都半點沒有記憶。僅記得兇手的姓,以及一點兒家庭環境。這不限於該案件。越是殘酷的案件越有這樣的情形,就算記得兇手的情況,但被害人則連名字都不記得了。

他對車站前的投幣儲物箱還有點印象,想着靜人是去了那個地方嗎。試着想像其單膝跪地的身影,分往上下的手在胸前重疊,垂下頭,吟誦死者的名字。

女大學生不像迄今為止的那些郵件發信人,對他的事既無憤怒,也沒有不安或焦躁。她煩惱於該如何考慮才好。她把靜人喊作「哀悼人」。他在哪兒?在做甚麼?她向這邊問道。

「『哀悼人』是誰?」這一點,我這邊也想知道……喃喃自語聲剛出來,電話響了。

跳到留言電話,理理子的聲音傳來。她已不再期待蒔野接電話,從一開始便以打算留在錄音中的缺乏抑揚的口吻說道,父親被轉到護士站跟前的病房。一旦被轉到那間病房,就會在一週左右死亡,這是在患者間流傳的謠言。父親也提出過堅決不去那間病房,但院方說有必要保持時刻觀察的狀態。

「要見的話,真的只有現在了。」她說。

被活活燒死的少女一案,最初倒是有衝擊力的,但因為現在仍未確認被害人的身份,在每天不斷有新案件湧現的情形下,其話題逐漸冷下來了。從相識的報社記者處聽來的則是,有人證明少女在三年前也自自稱十八歲,連她年紀輕這點都變得可疑起來。搜查人員的士氣難以提高,據說早早便有人提出,有過檢察院替身份不明的被殺者起訴並判有罪的例子,今次也照樣進行如何。

蒔野出了公司,在回家途中突然改了主意,乘上與自己家反方向的電車。他在距離理理子所說的那家醫院最近的車站下車,主意未定地走去。

儘管夜色降臨,這家救護定點醫院的各層樓仍亮着燈。

他抬頭看向據說住着父親的住院樓的樓層。窗戶的那頭,有那個男人。對媽媽,以及對自己做出過分行為的男人,正在結束此生。

理理子講述了父親的另一面。在店裏朗誦詩歌,贏得客人們鼓掌的事。發自內心地安慰變得無法生育的她的事。在喪失聲音之前給孫子留下訊息的事。

「哀悼人」啊,蒔野從鼻子裏笑着問道。如果是你,就連這樣的痴話也會哀悼吧。

冷不丁的,他想見見靜人的父母。對他的旅行,他的父母是怎樣看待的呢?北海道警察本部的警部補曾經說過,旅行的事,其父母是知道的。如果知道,通常肯定會阻止他。如果沒有阻止,是為甚麼呢?是因為理解他嗎?他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有甚麼不同呢?

父親在媽媽的葬禮上做了無情的舉動,卻或許因為自己的死期逼近而感到害怕,據說他買了墓地。要不乾脆站在父親面前笑着罵他是膽小鬼?可是,當看到他呈現死亡形象的臉,心情會有些微的動搖吧,但這也讓人不快。必須繼續憎恨那個男人。

蒔野離開醫院跟前。朝車站走的時候,他感到周邊的風景似曾相識。他想起來,車站前的商業大廈在八年前發生過火災,因防火設備不完善,竟死了二十個人。

當時事情鬧得很大,但如今大樓已重建,哪兒也不曾留下悲劇的痕跡。在粗大柱子的根部蹲着個人。蒔野一邊想着不會吧,一邊走近前去。年輕的男人彎着腰在嘔吐。

蒔野回到自己家,瀏覽兒子的博客。兒子寫了學校的作業的事。說是打聽自己的父母做甚麼工作,其中有怎樣的辛苦。蒔野從別人那兒聽說,分手的妻子的再婚對象是一家在京都出版美術類書籍的公司的責任編輯。在她的主頁記述中可以讀出她也幫助做事。兒子用小學三年級學生的稚拙語言寫了同樣的內容。他接着說,我這樣向人問話,就叫做採訪,並自豪地繼續寫道,「做採訪的人,是記者。我之前的爸爸,是記者。」

蒔野吃了一驚。兒子提及蒔野的事,這是第一次。

「是一個,非常優秀的記者,我從媽媽那兒聽說。」

這又讓他一驚。分手的妻子會這樣告訴兒子蒔野的事,蒔野連想都不曾想過。對此他並無不快。然後,他把接下來的文章反覆讀了好幾遍,刻在心上。

「可是,之前的爸爸,死了。從媽媽那兒聽說,是因為意外。我連臉都記不得了。不過,我不寂寞。因為有媽媽,和現在的爸爸。寫完了。」



註釋:

①有些癮君子將有機溶劑信納水作為毒品,有機溶劑會導致知覺受損、失去協調和判斷能壓抑呼吸和腦部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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