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偽善者(蒔野抗太郎Ⅱ)第三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他在東京東北部的小站下車,沿着規劃整齊的呈直線的寬廣道路朝北走去。進入九月,暑意仍在持續,但日照變短了,過了下午六點半,四周已昏暗下來。
他走了約十分鐘,橫穿過大路。在小區圍繞的一處街區,有條小而整潔的商業街。似乎是以附近的公營住宅區居民為對象,從許久以前就已落成的街道。照著名片上的地址拐彎,便看見擺出寫有「簡餐酒吧玩具莊」招牌的人家。
最醒目的裝飾不過是把帶着木製大門的牆壁做成了磚牆模樣,是間如果不加注意就會看漏的店鋪。大門上方亮着煤油燈模樣的電燈,大約是營業中的標誌。想到晚一些客人多可能沒法談話,便選了這個時間。蒔野因此鬆了口氣,拉開大門。
吧枱排列着十把左右的椅子,裏面僅設有一張桌子。店內的裝飾並不華麗,另一方面,椅子餐具架窗框等等都確實是被稱作新藝術那個時代的,統一成曲線繚繞、意象優雅的設計。牆紙為白地綠蔓草花紋,本以為是貫穿了文化品位的店,吧枱一頭卻擺着卡拉OK的熒幕和麥克風。很明顯是為了經營而妥協的氛圍,讓人奇異地感到寂寥。
既不見客人也不見店裏的人,他正打算喊人,藏在布簾後的吧枱深處大約有台階,傳來彷彿是重重地走下來的腳步聲。布簾開啟,身穿說是晚裝則嫌樸素的短袖連衣裙的尾國理理子出現了,其臉頰和眼瞼的皮膚鬆弛,顯老,幾乎讓人認不出。
「哎呀,你來了,歡迎。今天很早啊。」
她看也不看這邊就說道,臉頰和眼瞼都輕微上揚,年輕了起碼十歲。「一塊抹布也沒有。我想起放在二樓晾着。」
她攤開純白的抹布擦拭着櫃臺,大約因為蒔野沒動彈,她抬起眼睛。「呀,是蒔野先生的後生仔……來來,別站在那兒,請坐。」
蒔野輕輕吁了口氣,在身旁的椅子上淺淺落座。
「之前也說過,你就不能別喊後生仔嗎?」
「哎呀,抱歉。稱呼呀,最早喊的時候的叫法會成為習慣呢。」
「挺不錯的店嘛。有氣氛……店名也有品位。」
「您真厲害。店不過是照樣延續了十年前的舊裝修。名字倒是令尊取的呢。說是波德萊爾的別墅的名字。令尊有詩意吧。」
他對下意識的稱讚後悔了。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改變話題道,「你來公司的時候我也發現了,說話的感覺和錄音電話的時候不一樣呢。」
「啊,我喝醉了打的,所以用詞變得粗魯了是吧?抱歉。儘管這樣,我個性軟弱,沒喝酒的話沒法打電話。」
理理子也不問要點甚麼,把啤酒杯拿在手中,開始從啤酒機注人生啤。因為啤酒機在高的位置,從蒔野這邊可以看到她短袖深處的腋下以及延伸到胸前的膨脹。
她有些豐腴,肌膚則有着和十六年前相同的潤澤。
自從蒔野在十二歲被帶到東京之後,父親就不再回家,他度過了等同於母子單親家庭的生活。他高二的時候,媽媽為照顧躺倒的外祖父母而回鄉,她在兩人死後仍留在故鄉,因此他持續着一個人的生活。然後,大學一畢業,他定下北海道的工作,終於要離開公寓,便有必要和父親聯繫了。
父親當時從事銷售外國高級車的工作。因為純粹是個會磨嘴皮的男人,且不說性格之差,業績似乎不錯,沒斷過銷售相關的工作。
蒔野聯繫父親的公司,告訴了他在北海道報社就職的事。他曾經從媽媽那裏聽過,父親過去的志願是記者,也去報社自薦過,可結果沒能成為記者。得以實現父親未竟的夢想,他既帶有爭一口氣的心態,心底也期待著稱讚。父親說,要不在銀座吃個飯吧。
在餐桌上,蒔野講述了頗為困難的錄用考試。也期待對方說一句祝賀,可父親幾乎沒開口,飯後他被父親邀去喝酒。銀座的店也分等級,到了現在,他覺得當時去的店和老城區的酒吧大抵沒甚麼區別,可當時只要提到銀座,就算是位於地下的陰暗店鋪也顯得光彩奪目。理理子是那家店的陪酒女。哎呀,這位是蒔野先生的後生仔?說着,她笑着坐在父親和蒔野之間。眼睛和嘴巴都大,眼角略微下垂,恰恰顯得嫵媚。着無袖的迷你晚裝,胳膊和大腿白得觸目,豐盛的胸部每當身體移動便跳一下。蒔野那時也已出入風月場所,當時壓根沒有欲望,可當他看見父親的手抬起她的乳房,或是伸向她的大腿根部,他便如同目睹父親和媽媽帶有性意味的場景般,感到胸中一陣異常騷動,混合着厭惡與憤怒。
即便被父親撫摸,理理子也神情絲毫不亂地聽着蒔野的話,但終於責備父親道,在後生仔跟前呢。於是,父親對理理子說,是個討厭的小子,炫耀地來告訴我通過地方報社的事,大概是從他母親那兒聽說了我年輕時候的夢想,但不過就是個地方上的筆桿子,還了不起似的,是打算用來爭口氣嗎,父親說着從鼻子裏一笑。
伴着憎惡,蒔野感到無法言說的悲哀,不覺流了淚。理理子安慰他,父親卻打斷這番安慰,吐出一句「縮回鄉下人母親那兒去吧」。出了店的蒔野無心回公寓,去了風月店鋪。對方有點兒胖,他在半途積極地將其想成是理理子。我在侵犯父親的情人……他試圖以這樣的想法雪恥。
而這個女人如今就在眼前。她把啤酒杯放在蒔野面前,微笑着說了聲「請」。
「那麼,您去過醫院了嗎?當即找到病房了?」
甚至到公司來的她,提出的事和在電話中反覆懇求的一樣,說是父親喉部的腫瘤轉移到了淋巴,已經時日無多,所以希望他見一見。她還把住院的醫院地圖以及記有病房號碼的便條硬塞給蒔野。
比起喉味的乾渴,不如說是為了把視線從她那兒移開,蒔野把嘴湊上啤酒杯,「不……我沒去醫院。」
「啊,為甚麼?我都那樣說了……那個人,他也知道已經是最後了。」
對方的聲音聽來含着怒意,這廂的情緒也被煽起來。
「都到這會兒了說甚麼呢。為所欲為地活過來,到臨死了說甚麼想見面,自私也得有個限度。你當時也在旁邊,那傢伙做了些甚麼,你知道吧。」
第二次見到理理子,是在媽媽的葬禮之時。
想到在孤獨中死在四十五歲的媽媽的心情,蒔野沒法有聯絡父親的心情。伯父說也不好不作聲,從蒔野處問了聯繫方式,打了電話。
葬禮尊重媽媽的信仰,由函館的教會舉行取代守靈的彌撒,正式下葬是第二天,在供奉娘家牌位的寺院舉行。喪主由伯父擔任。正式下葬開始前,父親以平日的西裝打扮出現在寺院,他同意將媽媽的遺骨放入娘家的墓中,剛和伯父交換過其他手續上必需的話,甚至拒絕見媽媽最後一面,便匆匆準備回去。因其太過無情,蒔野追了過去,只見寺前的參拜路上停着租來的車,旅行打扮的理理子在那兒。
父親毫無愧色,說因為是難得的機會,想着乾脆去北海道旅行。理理子則似乎沒聽說過葬禮的事,一臉歉意地深深低頭。
「我今天來,是為了告訴你,我和那個男人早就沒關係了。在公司見面的時候,八年沒見嚇了一跳,不由得光是聽了你的話就完事了。」
「那倒是,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可是……會死啊,那個人,就在最近。」
「在我心裏,很久以前就死了。就連臉都忘了。」
「這一點,之前也聽你說過。」
「之前……?啊,你還記得?」
所謂之前,是指八年前,蒔野的兒子出生,迎來周歲生日的時候。
有人在休息日來到一家三口當時生活的高級公寓。一開始是妻子在應門,正忙着哄兒子的蒔野在半中間被喊了過去。身着套裝的理理子正在玄關那兒。
好久不見。說着,她低下頭,把高級商場的包裝硬塞給他。她站在玄關門口打招呼,說是想要慶賀孫子降生的蒔野父親派來的。蒔野的妻子在他身後顯出困惑的模樣。他之前說的是父親很早以前就死了。
他感到喉嚨火辣辣地乾渴,問理理子為甚麼知道這裏,連孩子的事也知道。她回答說聯繫了您在函館的親戚。他中斷了和親戚的親密交往,但惟獨希望得到媽媽的法事通知,因此把結婚和孩子出生以及聯繫式告訴了伯父。
可是,毫無來由地厭惡媽媽的親屬的父親,為甚麼會——他剛有些疑惑,理理子彷彿察覺到一般,說令尊他身體有恙,變得不硬氣了,反反覆覆地說是想見您,因此聯繫了您的親戚。父親說也想見見孫子,當通過她聽到父親的這番話,蒔野怒不可遏。他說別開玩笑了,把她趕到玄關外,那個男人在我心裏早就死了,連臉也忘了,他這樣說着關上門。
那之後過了八年,父親瀕臨死亡,似乎是再次聯繫函館而得知蒔野的聯繫方式。
理理子從雪櫃裏取出瓶裝啤酒,自己倒進杯中,接連喝了兩杯。「大家最近都喝生啤,可我倒是這個。一杯一杯,時間好像縮短了一樣,我喜歡。喝乾的時候,可以回顧碎碎的人生,有種風情。你……果然還是你父親的兒子。」
在對方的話中感到刻意的冰冷,蒔野沉默着。
「那個人在令堂去世時的舉動,和你現在的做法有點像吧。」
「如果你是打算以無聊的挖苦激我去醫院,我很不痛快,能不能別這樣?」
「好嗎?就這樣甚麼也不說,即便父親去世。你,和他生活了多少年?說過多少話?對他,你不過是幾乎一無所知地恨着吧?」
「我非常了解他,也不想再知道更多。那樣的人,壓根兒沒甚麼該知道的。」
理理子住了口,喝乾啤酒。然後在重新倒酒時轉過臉,扔出一句「別把人看扁了」。
「我也不是能誇口的性子,可你知道的只是那個人的一部分吧。不管是在這裏朗誦詩歌,贏得客人們鼓掌的那個人。還是一整夜安慰因宮肌瘤不能生育的我的那個人。或是在切開氣管之前,說想給孫子聽,往磁帶錄下聲音的那個人……我沒告訴你,他已經失去了聲音。他在速寫本上用馬克筆寫了,說想要見抗太郎。你恨他也好怎麼也好,只要稍微壓下心情,見上一面就好了吧。」
蒔野不禁感到動搖。他斷然拒絕般從椅子下來,「你的男人和我知道的男人,一定不是同一個人吧。見也白費。」
他從錢包裏抽出一千日元放在吧枱,走向出口。
「買了墓呢……你爸。」理理子在背後說道。蒔野把手放在門上,不轉身地聽着。
「可是,買在哪裏,沒有告訴我。他只想告訴你。想要等到死了葬在那兒吧。還有,想要你也葬在那兒。」
「……愚蠢。你葬在那兒不就好了。」
「似乎不讓呢。因為那裏是蒔野家的墓。先說一下,喪主可是你呢。」
蒔野推門走出去。在別的店喝了一陣酒。一點也沒法喝醉。
他在午夜時分回到房間,似乎很難入睡,便坐在電腦跟前瀏覽目擊到靜人的消息。前幾天來自居酒屋打工店員的消息彷彿成了導火索,一件、兩件,郵件開始從全國寄來。
「見過見過——肯定是那傢伙。他在中學生跳樓的高級公寓跟前,跪着做了奇怪的舉動。背着登山包,我覺得沒錯。我和朋友笑他腦子有病,那是在今年五月來着,可沒想到還真在各種地方出沒。是甚麼人,真的是變態?」
「這邊也有發現。背着登山包,慢吞吞走路的傢伙對吧。在小酒館成堆的街後頭,我們吐過後正休息呢,那傢伙在旁邊跪下來,手搖啊搖的。後來向店裏的人一打聽,有個上班族老頭子被年輕人給打了,那是他被打到頭死掉的地方。這又怎樣?那可是跪在大伙兒嘔吐的地方呢。超——不正常的人。」
「我本來定下一份救生員的打工,做好準備,在游泳池開門的前一天,一個男人出現了。發生的事故是在去年,由前輩擔任救生員的時候,問甚麼去世的孩子被誰愛過,我沒可能知道。可那個男人糾纏不休,問有沒有知道的人,我沒辦法,就喊了泳池的職員。職員一邊困惑,一邊說了出席葬禮的時候父母和同學們哭泣的模樣。於是男人跪在地上做了類似祈禱的舉動,然後走了。我就在那天辭掉了打工。我知道死過人,可當聽說那是曾被父母和同學們深愛過的女孩子,不知為何難受起來。都懌那個男的。是個混蛋。」
第二天上午,蒔野和往常一樣睡眠不足地去到編輯部。
正好是新聞開始的時間,屏幕周圍聚集了手上沒工作的人。
這是因為如果發生了像是能成為素材的兇案,在開會之前去採訪的情形也是有的。
「喲,這個,拍到不得了的畫面啊。」幾個人出聲道。
蒔野瞅了一眼,那是顆粒粗大的錄影,似乎是用手機的鏡頭拍到的,映出火苗在河邊灘地模樣的地方竄起的情景。
「甚麼啊,這是?」
蒔野找到成岡,從背後問道。成岡興奮地回過頭,「人活生生地被燒了。路人偶然經過目擊到,犯人有好幾個,將人點着後逃走了。這不是不得了的特訊嗎?」
那真的是人嗎,蒔野仍沒有真實感,他注視着在荒蕪的草原上閒晃搖曳的、畫質粗劣、顏色也不清晰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