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偽善者(蒔野抗太郎Ⅱ)第一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編輯部進門的桌上,為了通宵工作,常備有數種零食以及咖啡等飲料。蒔野抗太郎一早被喊來,沒吃早飯,因此用紙杯喝了兩杯咖啡,吃了一遍餅乾薯片等零食。
「就不能放些更像樣的吃的?不符合大出版社的名聲啊。」
蒔野出聲地添着沾了鹽的手指,以響徹編輯部的聲音說道。
「倒是會說,那你也湊份子嘛。一個月一千來日元都不捨得。」
從看不到的地方傳出中年女性的聲音。那是負責大幅明星照片版面的老員工,她從編輯部各人那兒收錢買零食之類備着。
「又不是小孩的生日聚會。用偶像的下半身報導材料威脅事務所,讓他們給些錢吧。」
蒔野漫無對象地拋出這話,又把花生放進嘴裏。
大概是從聲音注意到他吧,海老原喊了聲「野先生」,從座位向他招手。人在他之前到齊了。新人成岡,海老原鄰組的採訪主任川場,還有一個面生的年輕女人。
「我叫野平。原本就立志成為記者,請多關照,讓我學一學。」
說是川場那組的女記者兩週前請了產假,便把去年進公司原先在營業部的她給調過來。其爽脆的說話方式讓蒔野想起分手的妻子。分手的妻子也曾是其他周刊的記者。蒔野擔任晚報記者的同時接下了該週刊風月報導的預調查工作,認識了負責報導的她。儘管現在朝他打招呼的人,無論面孔和體形都不相似,他仍感到胸口一陣騷動。
「蒔野先生。下谷的老夫婦被殺一事,也把她帶上,教教她採訪的一二三。」
川場說道。成岡的情形也是如此,這似乎是主任一伙的想法,讓新人先和編輯部最毒的蒔野一起待着,使其對兇案和人都具備免疫力。「聽說她也想看看蒔野先生的工作狀態。」海老原說。聲音比平日柔和。川場接着補充般說道:「因為評價很高啊,北海道三部曲。好像在公司裏也有了粉絲。」
蒔野從北海道的出差返回東京後,將石狩的古惑仔槍擊案寫成了報導。
兩個中學時代的同學成為被社會排除在外的角色,他們的友情加深,以古惑仔的方式相互支撐着活下來,而後,其中一人和墮入風塵的奪戀情人重逢……正當他要一改往日行徑和女人正正經經地生活之際,卻因好友開玩笑嘗試的俄羅斯輪盤手槍賭博而輕易身亡。
蒔野將其一生寫成了青春故事風格的悲劇,在公司內獲得了「不像色獵野」的好評,海老原也說「我原來就想要這樣的」。讀者的反響也不錯。周刊在有獎徵集中以問卷形式統計有意思的報導,並在統計後做排名,蒔野的報導上了第四。一般都是專題報導佔據榜首,策劃版的一篇普通報導進入前五非同尋常。
海老原問他此外還有北海道的題材嗎,蒔野便寫了喜歡棒球的少年因交通事故身亡,經過三年之後的現在,父母仍在事故現場持續供奉花束,他把這一故事以北國短暫且雨水頻頻的夏天為背景來寫。之前姑且用帶相機的手機攝下的照片是被雨水澆打的百合花以及畫在花束緞帶上的棒球手套,如同錦上添花,連主編也主動說:「我很感動呢。要不要按這一路線再來一篇?給你留出位置。」
蒔野猶豫之後,寫了遭母親的情人虐待致死的嬰兒的事。兩個住在同一所公寓的六歲女孩至今仍憐惜地回想起嬰兒,「臉蛋軟軟的,頭髮也蓬蓬的。」蒔野將報導寫成她們邊哭邊這樣告訴記者,標題取作《兩個祈禱的天使》,也附上了當時拍下的兩個女孩在胸前合掌祈禱的照片。公司內部評價不低,在同一週刊上擁有專欄的著名評論家也寄言說,這篇報導從其他視角寫出了對虐童的批判。海老原發自內心地笑着說了句「合同更新應該沒問題了吧」。
蒔野一點兒也不高興。石狩的報導是無意為之,而接下來的兩篇,則明顯是因為在意那個男人的舉動寫就的。開始寫稿時,蒔野自己也無法否定,他試圖觸碰人類內心懷有的纖細部分。他認為這事不適合自己,卻不由得往該方向走筆。可能的話,他希望在交稿階段被斃稿。甚麼嘛這個甜膩的稿子,通過這樣被攆回來,蒔野或許就能切實否定那個男人了。然而,第一篇第二篇被人抱以好感,他想着今次該斃稿了吧,—邊寫得愈發甜膩,結果卻被告知連粉絲都湧現了。
「我這邊,比起工作,體驗走路的狀態,才能學到東西呢。」
蒔野發牢騷般扔下這句話,朝出口走去。成岡他們立即跟了過來。他在公司前面打算搭的士的時候,一直彷彿想說甚麼的成岡說:
「那個,說得晚了,不過蒔野先生這一次的報導,我也讀得非常帶勁。」
其聲音有點高這一點也讓人不快,可又懶得回一句煩死了,蒔野攔下的士,坐進最裏面的位子,到目的地為止一直在裝睡。
由上野去到下谷,在鬼子母神①跟前下了車。多雲,卻又悶又熱。蒔野走進散佈着神社和商店的道路。在各家牆壁上攀爬的牽牛藤蔓伸展着,使道路愈加逼仄。
在一所建成很久的獨棟住宅裏,一個月前,六十三歲的男子和同歲的妻子被殺了。警察當作強盜殺人案件展開搜查,但在三天前,一名這扒竊而被逮捕的五十六歲無業男子承認殺害了這兩個人。男子住在被害人住家附近的公寓,說從前與被害人在喝酒的地方混了個臉熟。他說自己提出借錢,因為被拒絕而一時火起。
抵達被害人的家時,玄關仍圍着警察的禁止入內的膠帶。既無媒體也無看熱鬧的人,更沒有警察的蹤影。雖說逮捕犯人是在三天前,但兇案本身是在一個月之前,人們的關注變少了,甚至讓人感到一種氛圍,像要把整個鎮子一併早早忘掉。
蒔野給兩個新人留下話,讓他們打聽到能寫成報導的線索,撿夠材料之後聯繫他,他自己則回到步行途中發現的老舊的中餐館。
這是家僅有吧枱和兩張桌子的店,在一張桌前有三個女人攤開點心拉着家常。離午餐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大概是把這兒當作聚會點的附近的主婦吧,她們也和店裏的人一道朝蒔野說了聲歡迎光臨。
他在吧枱就坐,點了啤酒和餃子,展開店裏的報紙。他打開社會版,找出有死者出現的報導,確認地點。那個男人在朝這兒去麼……
坂築靜人的去向,自從在札幌的路上跟丟了之後,至今仍不清楚。蒔野曾託付北海道警察本部的警部補,如果有關於他的消息就告訴自己,然而完全沒有聯絡。
石狩槍擊案的報導刊載於周刊之後,蒔野像往常一樣,在自己的主頁也做了刊載。從讀者那兒不時發來感想,這一次,其中有認識古惑仔的人寫來的郵件,似乎在學生時代被那兩人威脅敲詐過。
以這封郵件為契機,他想到不是也有人目擊過靜人嗎,便以「走訪死者的男人」為題開設網站,刊載了以下的文章。
「兇案、事故、自殺、災害……有一個不管死因,不斷到訪有人死去的地點,四處詢問死者情況的男人。他是有倒錯的性趣味,還是借欺騙死挎家屬或相關人員來騙取金錢呢?有沒有人看到過這個可疑人物?沒人知道他的情況嗎?甚麼都可以,徵求訊息。」
然而,還沒有他想要的訊息。幾封發來的信是對設立站點的蒔野的批評,說這是無聊的策劃,也不像是甚麼大惡卻做追究,如此等等。
在桌前的女人們爽朗的笑聲響在耳畔,蒔野得以返回現實。
別說啦,對不起死了的人……她們口中說出的確實是蒔野正在採訪的被害者夫婦的名字。蒔野略經思索之後朝她們搭訕道,中午好——以他的經驗,在老城區或是農村,比起雜誌,電視要受歡迎得多,「我是電視台的人。眼下在做電視新聞秀的採訪,能打擾一下嗎?」
說着,他拿出從前做的假借電視製作人名義的名片,說是想就那時灰婦被殺案件進行詢問。他還覺察到,她們是平凡的生活者,但卻有着旺盛的好奇心,便提出道,「諸位,不想嘗試着模仿一下記者嗎?請稍微活動一下,就有五千日元哦。」
她們爽快地應下,離店而去。蒔野靠小鋼珠②之類打發了時間,過了兩點又回到餐館。三個女人也回來了,對蒔野講述一番。他把約好的錢遞給她們,從店主那兒拿了沒有寫金額的發票。
沒多久,成岡他們那邊發來聯絡,約在大路旁的咖啡館碰面。成岡和野平先過來等着他。他姑且聽了他們的採訪結果。他們收集到的場是些說被害者夫婦多麼善良,附近的人們對犯人感到憤怒這一類的話。:「別說了。把這樣的東西寫成報導,誰會特意出錢讀啊。」
蒔野吐出這句話。「高齡夫婦被殺了。當然誰都會感到可憐,說他們是好人吧。小——姐,你也撿一些發揮自己女人這一優勢的報導來嘛。」
「我叫野平。我有名字。請用名字喊我好嗎?」
容貌姿態並不相像。然而這樣的說話方式,讓他想起已經在京都再婚的妻子。
「要想讓人記住名字就工作。屍體在社會意義上也沒有名字。僅僅是兩名死者罷了。我們寫成報導,人們才知道其名字,是哪兒的某某。甚麼好人、讓人惋惜的人,列一堆司空見慣的,能有名字嗎?小——姐你在週末也會讓男朋友舔吧?」
「甚麼嘛?!你這不是……性騷擾嗎?」
「我說的是,爸爸和媽媽做了甚麼才有了自己,好好想一下再採訪。被害人老頭兒從年輕時代就好色,夫婦吵架不斷,他是個懶漢,從父母那兒繼承的鋼模廠也瀕臨倒閉。幸運的是工廠的位置要修路,他才能混口飯。就在最近,他仍每週去一次菲律賓酒吧,在一個叫瑪莉婭的姑娘身上花了許多錢。大概因為這個緣故,他老婆虔信一種奇怪的宗教,總去遊說附近的人,被人討厭。大家都驚訝地說,犯人竟去那樣的人家借錢。也就是說……犯人聲稱和老頭兒相識的喝酒的地方,是名叫瑪莉碰的女孩所在的風月場所,他抓住別人的弱點,以為能借到錢,不是嗎?」
這全是附近的主婦交來的情況。就這樣拿到了在老城區身為外人的自己短時間內沒法打聽到的、深入而無情的訊息。
成岡一臉震驚地問:「這個……要寫成怎樣的報導?」
顯然沒法成為被稱作北海道三部曲的報導,而蒔野也無此意。
「不清楚啊。把臉湊在風月女子大腿上的老頭兒,以及奔走遊說似是而非的宗教的老太太,簡潔地寫出他們的日常,在最後由你們兩個總結說他們是好人,不就結了嗎?」
接着,不知是因為被侮辱的不甘,或是因為對蒔野的期待遭到落空的沮喪,野平掉下淚來。
蒔野故意打了個大哈欠,還嘆了口氣,將賬單塞給成岡。
「我先回去了。你安慰一下哭的人,可別順勢做了那事。」
他沒回公司,用電話向海老原報告,說不像能寫成好的報導。海老原說,請姑且歸納一下,因為想讓成岡他們也學着寫。
「要說那兩個人,眼下正在某處纏綿呢。那我去老地方,經費就拜託了。」
蒔野前往新大久保,以桑拿消磨時間後,他走進相熟的麻將館。他來到擔任晚報記者時相識的黑社會團伙打麻將的桌前,從下一局接手混黑社會的年輕小子。按照副總編的策劃,將由獲得紀實獎的作家來描寫黑社會最近的意圖和動向。因此蒔野同時負責預採訪,四處向相關人員問話。
「喲,怎麼了,小蒔野。皮膚乾不拉嘰的。是不是沒抱年輕女人啊?」與他同歲的黑社會成員說道。此人殺了三個人,並以屍體至今還沒被發現而自豪。他讓剛才蒔野替下的年輕人拿出粉色的名片,遞給蒔野。
「你只要聯繫這個地方,就連正在念書的中學生也能做。從青澀的果實獲得元氣吧。」
蒔野在這之後打了三個小時麻將,給對方贏了適當的錢,讓他答應和作家見面。
他回到公寓房間,錄音電話有留言進來,是父親的情人。現在差不多三天聯絡他一次,反反覆覆地說父親的情形不妙,希望他來醫院看看。
蒔野又是中途切斷沒聽到最後,打開罐裝啤酒。
他在工作枱前坐下,打開個人主頁。仍然沒有關於靜人的消息過來。
說不定,在煙雨濛濛的十字路口前方消失的那天,那傢伙可能中止了旅行。
要能這樣想倒也輕鬆,可首先,蒔野知道這不可能。然而,為甚麼如此在意那個男人呢……自己也沒法完全理解,因而愈加焦躁。
他暫且關掉主頁,訪問別人的個人主頁。是分手的妻子的。
竟然能和那樣的美人結婚,現在也感到不可思議。時機恰當倒是沒錯。那時,他在晚報的工作繁忙有序,現在的周刊讓他寫的報導也獲得好評,與周刊簽約的事正在進展中。另一方面,她正處於剛和戀人分手的時期,弟弟和黑社會的車發生事故,捲入糾紛。蒔野利用關係將這事圓滿收場,獲得了她的信賴。
離婚是在結婚第六年,理由是他的外遇。那之後過了四年。他偶然得知她現在的姓,在網上檢索的過程中撞見她的個人主頁。然後,大約三週前,他在其中發現了已經九歲的兒子的博客。似乎是進入暑假後母親勸他開設的。儘是些孩子氣的話,作業,或是和朋友玩耍,在一天結束之際讀一下卻成了習慣。兒子在這一天寫道,因為足球學校的練習累得夠嗆。
蒔野一口氣灌下啤酒。有點兒溫。有這種感覺,大概是精神狀態的反映吧。
廚房那邊響起了電話。跳到錄音狀態。為甚麼不見啊,明明是父子……父親的情人像是喝醉的聲音在狹窄的室內陰鬱地響着。
註釋:
①指東京都台東區下谷真源寺,為法華宗著名寺廟,供奉有鬼子母的神像。
②小鋼珠賭博遊戲的店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