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保護者(坂築巡子Ⅰ)第三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第二天是週六,從早上開始就格外晴朗,太陽還沒升高,蟬就鳴叫起來想到它們是為了燃盡短暫的一生而拚命,對巡子而言,比起嘈雜,更感到其奮不顧身。
早上服用的嗎啡緩釋劑緩解了疼痛,靠着止吐劑和中成胃藥而不用害怕嘔吐,她才能吃了浸溫牛奶的麵包。吃過後,她想到將來的事,在廚房整理着不用的物品,這時,從水池上方敞開的窗戶傳來停車的動靜。
「——好呀。伯母,聽說你病好了?恭喜——我是憐司。」
外甥福埜憐司是鷹彥的妹妹美野裏的孩子,和美汐同年出生。美野裏在丈夫的故鄉滋賀縣安了家,每年盂蘭盆節和正月,她便帶着憐司回橫濱老家。憐司和靜人以及美汐像親兄弟姐妹般融洽,升上高中以後他也在長假期間一個人來玩。據說他考取東京的大學的動機是為了能和靜人他們頻繁見面。他如今在東京都內的通信事業公司工作,說是在管理和運營互聯網上的各種訊息。
憐司穿着件彷彿將盛夏的爽朗裹在身上的鮮紅夏威夷衫,探頭進來。
「做得好,伯母。所謂奇蹟的復活?噢,頭髮變短了,不過顯得精神呢。」
昨天下午,出診醫生來訪,確認過用嗎啡等藥物控制疼痛,以及,對於因癌症擴散而導致的各種症狀採用一併考慮身體狀況的緩解治療。另一方面,巡子再次提出,她沒有渾身插滿管子來延續生命的心情。
「沒去新的醫院那邊探病,抱歉。因為呢,我從美汐那裏聽說,伯母說不用來。怎麼個情形我可是捏把汗呢。結果沒做手術?」
「嗯。因為現在有了好的藥。只要找到適合那個人的藥,效果就會提升呢。」
(對憐司以及美野裏,總有一天得說出真實的情況吧……)
憐司自顧打開廚房的雪櫃,多方察看之後,他發現了一瓶營養飲料。
「咦,在喝這個呀。有多種維他命,還加了葉酸?」
「我不知道啊。是美汐的吧?」
「那我可以喝吧。老媽在電話裏說拜託我來看你。還說她沒能來很抱歉。」
美野裏如今作為社長掌管着曾是丈夫家業的一家小運輸公司。她和巡子是大學的同學。巡子屬於話劇社,有個儼然藝術家的前輩,明明是莎士比亞的公演,卻聲稱要飾以讓人想起越南戰爭的恐怖繪畫,巡子找美野裏商量時,她說我哥就畫陰暗的畫哦,鷹彥便被介紹過來。
「老爸糖尿病,所以負擔全壓給了老媽。咦,伯父呢?」
「在院裏曬被子。」
憐司走進起居室,敲了敲窗戶,朝把晾衣架擺在向陽處並攤開被子的鷹彥示意。回過頭的鷹彥吃驚一般地睜大眼睛,然後浮現彷彿鬆了口氣的笑容。
(啊,他是不是以為靜人回來了……那孩子在出門旅行前,也常穿着像憐司般明亮的衣服呢。儘管不吭聲,那個人也在等待着靜人的回歸……)
「靜人哥呢?還在尋找自我的旅程中嗎?」
憐司彷彿體察到巡子的想法般問道。尋找自我的旅程……不知該如何說明靜人的旅行,就連對親戚朋友也這樣說明來着。
「總覺得羨慕啊。隨心所欲的旅行嗎……我也想辭了工作去個甚麼地方。」
「你的工作怎麼樣了?還有,女朋友呢?都沒怎麼帶來不是嗎?」
「工作嘛,順利地做着,拿着相當不錯的薪水……雖然四處交往,可遇不到真命天女最近有點空虛啊。」
「別說傻話。被你傷害了哭泣的姑娘也是有的吧。」
「我不會交往到傷害的程度哦。我總有個癖好,在那之前就『哧溜』一下躲掉。」
從以前開始,憐司就是個不管學習還是運動,都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巧妙應付的孩子。他因此而自滿,對這一性格,靜人曾嚴厲地告誡過,而他也把靜人當哥哥一樣敬仰,回想起來彷彿是在昨天。
「新醫院在癌症治療上很有名呢。不覺得給介紹了一個好地方?」憐司回到廚房。巡子相應地進入起居室在梳化坐下,免得疲倦。
「嗯。能和同樣毛病的人說很多話,挺好的。虧得美汐。」
憐司扔掉營養飲料的瓶子,把頭轉回這邊,別有深意地嘿嘿一笑。
「怎麼了……你那樣笑?有甚麼嗎?那家醫院,說是美汐的合作商介紹的……」
「合作商嗎……小汐這傢伙,甚麼也沒說。」
巡子正打算問是怎麼一回事,響起了下樓梯走來的腳步聲。美汐探進臉,「甚麼嘛。我正覺得有個好吵的聲音,果然還是憐司嗎?你、為甚麼來啊?」
「伯母喊我來的。說是要去鎌倉掃墓,讓我開車出來。小汐也多受累了,不過能出院不是挺好的嗎?還是靠了那家醫院吧?」
美汐一瞬間神色嚴峻地瞪着憐司,隨即彷彿壓制了情緒,將臉轉向巡子,「媽,今天早上吃這個。出診的醫生也說了沒問題。」
她從玻璃瓶中取出一個裝着藥粉的袋子。據說,這是若干種蘑菇混合了米糠以及海藻類甚麼的,似乎有傳言說對癌症很有效,她是從網上訂購的。昨晚也遞過來,巡子不來勁,沒有吃。
「知道了。哎,我會考慮一下……不說這個,既然憐司也來了,外出的準備做好了嗎?」
美汐看上去不滿意,但她大約覺得是在憐司跟前,對巡子的病情不好明說,便回了自己的房間。憐司瞅一眼留在桌上的玻璃瓶。
「出院了也還得吃許多藥嗎?」
「因為恢復嘛。不過美汐呢,請了一週的帶薪休假,甚麼事都搞得很誇張。對了,你剛才的話,介紹那家醫院的……難道,是美汐的男朋友?」
「一定是。高久保的叔叔是縣議會的議員,所以人面廣闊……美汐原來沒提。」
叫做高久保的是憐司大學時代的朋友,在東京都內的銀行工作。憐司在三年前聖誕派對的餐桌上撮合了高久保和美汐,兩人開始交往,這事之前從憐司處聽說過。儘管以為差不多該有結婚的消息了,但一直沒這動靜。
「男朋友的事,她從來不提呢。我昨天也試着挑了話頭,卻完全沒反應。」
「我最近也沒見過高久保……怎麼樣了,想着問問小汐呢。」
「拜託了。我也想用這雙手抱一次孫子,然後再去那邊……」
她「啊」地一聲反應過來,已經晚了,正當巡子躊躇於該如何圓話,「哈哈哈,得了吧。昨天剛出院,這台詞可不漂亮。」憐司笑聲四濺,巡子也一起笑了起來。
一小時後,所有人都準備妥當,憐司旁邊坐了巡子,鷹彥和美汐坐在後座,輪椅則折起來收在後備箱。事先把出門的事告訴過出診醫生和上門護士浦川,拿了急救用的嗎啡,也了解了緊急情況下的處理措施和聯繫方式。
在附近買了花,上了高速路之後,因為和去海邊的方向一致,路上相當堵。若是在堵車時巡子身體不適可就一籌莫展,因此下了高速路到普通公路,憐司靠導航儀駕駛的過程中,周圍的綠意不斷增加,天空也變得一覽無餘,能感到不遠的地方有海的氛圍。終於進入了鎌倉市,車子駛上朝北鎌倉方向去的高台,抵達供奉巡子娘家牌位的寺院。
墓地在寺院的後方。需要爬一點坡,但巡子堅持說難得出院,所以要靠自己的腳行走。鷹彥挨近她,幫她打着陽傘。幸運的是也沒有疼痛。
或許因為離盃蘭盆節還早,且在觀光線路之外,這裏不見其他人的:身影,與此相反的是蜂聲大盛,連自己的說話聲都聽不清。美汐和憐司接過從墓地人口的水管接水的任務,巡子在上坡途中回頭望去,只見美汐提着裝了水的桶,似乎有些辛苦,憐司便把她的桶也接了過去。此時,不知他戲謔了一句甚麼,美汐作勢打了憐司一下,他且躲且笑,那模樣活像是兄妹,讓人在一瞬間有靜人回來的錯覺。
和木家的墓很小。除了因心臟病去世的爸爸,死於癌症的媽媽,以及哥哥繼郎的遺骨之外,僅有一隻寫有「先祖諸君」的小小的骨灰盒,據說是從大約位於青森的本家分來的遺骨。巡子和鷹彥用運來的水仔細地把墓擦乾淨。憐司也用掃帚掃了周遭,美汐帶着疲倦的模樣在樹蔭下休息。
供了花,點燃線香,全家人在墓前合掌。蟬聲漸遠。
(來年的夏天,我也在那兒了……繼哥哥,一想到你,我是幸福的。結了婚,孩子也有兩個。要說貪心可就沒完沒了啦……在結束時除了感謝還是感謝,是真的。)
「是個怎樣的人呢,繼郎?」
聽得憐司的聲音,巡子睜開眼。其他三人已結束了祝禱。
「小時候可能聽過,但我不記得了。隔了這麼久來到這裏,還是覺得十六歲好年輕啊,心想他曾是個怎樣的孩子呢。」
「是嗎……對靜人倒是說過,對你倆可能還沒好好講過。」
巡子正打算當場談論繼郎,「去店裏再說,怎麼樣?」鷹彥大約在意巡子的身體,重新幫她打起陽傘說道。
巡子等人回到車裏,駛向就在下了高台那兒的豆腐宴的老店。
這是孩提時代常去的店,繼郎也很喜歡。婚後有一段時間疏遠了,但自從為了掃墓來這裏之後,靜人和美汐喜歡這兒,在生日和聖誕節之龍的時候也想來。如果是豆腐菜餚,現在的巡子吃了也沒問題。
在車駛出之後,巡子向美汐和憐司說起哥哥,進入店內後仍繼續說着。
巡子在學生時代體質虛弱,只要稍微活動一下就感到疲憊,時常發燒。如果到人多的地方就很快感冒躺倒,稍有刺激便出疹子或拉肚子,所謂小孩子容易患的病,她幾乎全都經歷過了。因此性格也很怯懦,可說與現在截然相反,她消極內向,是個外出或者和人交談都相當成問題的孩子。
總是對這樣的巡子加以安慰和鼓勵的,是哥哥繼郎。
繼郎蒙健康所賜,擅長運動,且有着開朗溫柔的性格,為許多人所喜愛,在同齡孩子中常處於領導的地位。他體諒病弱的妹妹,常挨近在家裏或住院處躺着的她的枕邊,開玩笑逗她笑,或是為她讀繪本啦漫畫啦,還教她學習。就算這樣,巡子的心仍然一蹶不振,他便摸着她的腦袋說,「真可憐。要是我能代替巡巡就好了。」
雖然很高興,但禁不住再三住院,某一天巡子也擰起來,回嘴道:「繼哥哥明知道沒法真的代替我,只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
繼郎當時泫然欲泣的臉,至今仍牢牢印在巡子的眼中。
那一天,繼郎只是自言自語地說沒這回事,第二天,他以下定決心的街情說:「我求了神。說請用我的身體來代替。我說,我會代替巡巡生病,所以請讓巡巡健康起來。我求了神喲。」
他合起雙手,做出祈禱的模樣。那以後,每當巡子生病,他便說:「我對神祈禱過了,把我的元氣分給巡巡。因為我拜託過,請把我擁有的壽命給巡巡。」說着,他握住巡子的手,或是輕碰她的臉頰。
曾作為田徑部的王牌而活躍的他在訓練中倒下,是在十六歲的時候。醫生判斷為一時過勞,但他說身子疲倦沉重,逐漸失去了精神。附近的醫院說是長期疲勞造成,一天早上,他在去上學途中無法行走,重新在大醫院做檢査時被診斷為白血病。
住院之後,繼郎的衰弱急劇加速,也不怎麼吃,人變得纖弱。
真的代替了我,神聽進了祈禱……十二歲的巡子想道。
一天,父母說讓她和哥哥多說些話。她不知怎地明白了這話的含義,哭了一整天,說不要不要。第二天,她去探望哥哥,對繼郎說:「繼哥哥,你別代替我了。比起總生病性格也陰暗的我,開朗又被大家喜歡的繼哥哥活着絕對是好事。你對神這樣說吧。」
於是,他儘管虛弱,卻笑着答道:「不存在甚麼神啊。就算存在,也不會聽我的願望。這不是因為代替了你。不過如果要選的話,巡巡活着才好。因為你會生孩子。要是我的時間能去到巡巡還有巡巡的孩子那裏……也不錯啊。」
那之後過了幾天,繼郎陷入了長眠,他沒再睜開眼睛,就此停止了呼吸。
巡子認為從繼郎那兒讓來了時間,她因此對自己說,浪費了一點兒生命也不行。因為把他的份也活了,所以她下定決心,要像他那樣活躍地行動,主動與人交往。
起初也有勉強之感,但她逐漸能夠積極地生活,幾乎讓人覺得或許原本的性格就是這樣,朋友也多了。同時,明明曾經那麼的病弱,或許是精神狀態的影響,她的身體變得健康,連感冒也沒有。
「然而,到了這把年紀,突然得了大病。」巡子總結道。
「……是個很棒的人啊,繼郎他。」憐司以少有的認真口吻說道。
「嗯。我如今有時也會覺得,比起我,他活着的話就好了。」
「對靜人哥說了繼郎的事,是甚麼時候?」
「好像是那孩子八歲的時候……坂築家那邊的爺爺死了,他垂頭喪氣,所以我想對他說,你呢,也要把爺爺的份給好好活下去。」
(公公是在故鄉的海去世的。不能隻讓鷹彥去確認遺體,於是他們帶上八歲的靜人和三歲的美汐,四個人外出。確認遺體之後,大伙兒一紀看了公公去世的海。海是鮮艷的藍色。看了海回去的路上,我對靜人說了哥哥的事。)
點的菜送了上來。看來是將新鮮的腐皮和豆腐配濃醬油來吃,散發替和風醬汁的香味。大家飛快地開吃。巡子注意到美汐齜牙咧嘴地放下筷子,「怎麼了,美汐?這不是你最愛吃的嗎?」
「抱歉。聞起來有點怪……憐司,可以的話把我的也吃了。」
巡子一聽這話,想起自己過去也兩度有過同樣的情形。因醬油類的氣味而胸口發悶,曾經最愛的日本菜突然變得無法下咽……
(如此說來,這孩子突然喝起甚麼含有葉酸的營養飲料,拎個桶就不舒服,爬個坡就累得不行……還有,對氣味的突然厭惡……)
「哎,美汐,你難道……」
巡子深深看向女兒的臉。後面的話沒有接下去。她想即便如此,既然都是女人,美汐察覺到自己想說甚麼,大概會否定說不是吧。然而美汐表情僵硬,沉默着。
(不會吧……真是……那樣?孩子嗎?)
「都怪哥。」
美汐好歹擠出這一句,起身出店。巡子想追,卻被鷹彥按住肩膀。鷹彥還制止了憐司,自己去追美汐。
巡子對憐司說了甚麼置若罔聞,茫然地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