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保護者(坂築巡子Ⅰ)第二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回到自己家,送走說是稍後再和出診醫生來拜訪的浦川,巡子打量着家的周圍,來到玄關前。她懷着期待轉動門把手。門鎖着。
「啊,果然沒回來嗎……美汐,鑰匙有沒有好好放着?」
「我沒動過。我覺得,比起哥哥回家,可能小偷會更早發現。」
美汐抬起放在玄關旁的茉莉花盆。我會一直放在這下面,所以就算家裏沒人,你也進來休息……巡子曾對靜人這般說着並親自把擺放的位置給他看,這把玄關鑰匙,儘管被花盆中漏出的土弄蛀了,仍在玄關瓷磚之上閃亮着。
「蟲子傳了好多次壞消息①,你難道沒有耳朵聽嗎……哎呀。」
在茉莉的葉片上,停着一隻幾乎可錯看為灰塵的細腳蜘蛛。巡子伸出手,蜘姝移到她的手心,一步一步確認般移動着。
(你呀,能告訴靜人嗎?就說,你母親她,很快就要死了。告訴他,盡追着別人的死,放着母親的事情不管行嗎?)
巡子將手心伸向天空,翻動手掌「呼」地一吹。蜘蛛飛上了半空,或是落在了看不見的所在,或是真的飛了去,從巡子的視野中消失了。
這個家是戰後不久由鷹彥的父母建造的,在靜人即將出生時,鷹彥的爸爸說老兩口住一樓,二樓給巡子夫婦住就好,於是做了改建。一進玄關,右邊的牆上裝飾着鷹彥的畫。他從過去就愛好繪畫,和巡子也是由此相識。這一幅畫,是以鮮明的藍色描繪着他出生的故鄉四國今治的海。
脫了鞋走上玄關,正面是樓梯,樓梯下面是廁所,筆直走進去,則面臨通往和室的隔扇,若在樓梯前向右轉,便來到廚房兼餐廳。裏面有洗臉間和浴室。餐廳之後是起居室,起居室的窗戶對着南面一覽無余的庭院。起居室的左側有八張榻榻米②的和室。
和室裏放着昨天送到的護理用床。和室原本是鷹彥父母的房間,兩人去世之後,巡子他們仍在二樓居住,但被浦川等專家勸說道,如果希望在家做臨終看護,那麼把臥室設在一樓,在床上過比較好,他們便委託租了床。
(我將在這裏生活……不僅如此,將在這個房間迎來終點,是吧。)
和室的角落擺着兩座佛龕。是坂築家的以及巡子的娘家,和木家的。巡子在鎌倉的娘家自二十九年前媽媽死了便沒人住,房子已處理掉,佛龕也取了回來。因此需要供養的牌位在這裏齊全了,每天早上從不間斷地供以茶和水。
(儘管如此卻沒守護我呢,也想這樣抱怨下……可活到這歲數也是多虧保佑吧。我不久就要去那邊了,請熱情地迎接我。)
房間拉門上端的橫木裝飾着鷹彥的父母與哥哥、巡子父母以及她哥哥繼郎的照片。兩邊的父母各是年過五十的死亡,而鷹彥的哥哥是在五歲去世的,從當時的家族照片中選了遺照。繼郎在十六歲病死,在那之前不久由巡子攝下的笑容成了遺照。
(繼哥哥讓給我的時間,似乎終於要過完了……抱歉。)
意識到胃部的疼痛是在五年前,靜人辭職之前不久。靜人看上去懷有某種深刻的煩惱,一邊在意這事,巡子也開始胃痛,隨着對自己兒子的擔心成了常態,胃痛也轉成了慢性,從歷歷的尖銳痛感變成了鈍重的疼痛。
巡子年幼時曾經病弱,但從中學開始就變得健康,之後也沒生過甚麼病,因此她最多只服用店裏銷售的胃藥,沒去看醫生。她在百貨公司的食品賣場打一份收銀的工,並作為婦女會的核心成員而活躍着,還每週三次在老人之家做輔助用餐的志願者,如此等等要做的事太多,儘管鷹彥勸她去體檢,巡子仍往後拖。
她內心其實感覺到恐懼。媽媽死於肺癌。治療方法沒有如今這樣先進,因為各種治療的副作用,那是相當痛苦的死。她知道,在遺傳上,被同樣的病症侵襲的可能性頗高,而媽媽苦熬的記憶折磨着她,使她逃避面對現實。
從去年秋天開始,疼痛每日持續,發生了好幾次貧血。還解出黑色的大便,當她想着差不多該做過年準備的一天早上,無法忍受的腹痛襲來。她逞強說躺着就會好,但看見把身體彎成兩折的她,鷹彥硬是拉着她去了附近的醫院。
在那家至多因感冒而一年去一兩次的內科醫院,處方開了胃潰瘍的藥,她被勸告去專業醫院做檢查。因為鷹彥沒完沒了地懇求,她不情不願地在附近的消化科專業診所做了B超。她被告知胃的下部有大塊陰影,醫生說應該進一步到大型醫院接受精密檢査,給開了介紹信。就連巡子也察覺到,自己置身於不妙之境,過完年之後,她終於在作為地方定,點醫院的公立綜合醫院接受了從內視鏡檢查開始的多種檢査。
巡子討厭有所隱瞞,而且想到鷹彥在精神上大約耐不住說謊,從一開始就希望獲得說明。鷹彥喊了美汐,三個人聽了主治醫生的說明。他們被告知,胃的下方有一處大的癌症病灶,腹腔內大概也有癌細胞擴散。還發現轉移到了肝臟,已不適合手術,醫生建議用抗癌藥物治療。
與發呆的巡子和美汐相比,鷹彥毫無意義地在椅子上起而復坐。看到他的這般身影,巡子恢復了鎮定,決定積極接受現在能做的治療。
她兩週用一次被認為對癌細胞肝臟轉移有效的抗癌藥物組合,在醫院住一晚。一個月兩次為一個療程,三個月六次的三個療程因副作用而相當苦楚。嘔吐是最痛苦的,止吐劑也沒有效果,她常處於抱着臉盆生活的狀態。吃飯變得可怕,人漸漸瘦了。瘦也讓人不安,她拚命試圖進食,卻還是吐了。
在第二療程的治療中,口腔內的炎症加重,頭髮用梳子一梳就顯著脫落。雖不到禿頂的程度,但她原本頭髮豐盛,所以她深感不安。躺一幣天的情形越來越多,打工只好停了,婦女會也缺席,老人之家的志願者工作也歇了,如此種種,無法回應周圍的人的期待也不好受。然而,治療的效果不明顯,主治醫生說我們做不了更多的,所以如果要轉院,會開出卬紹信。
這所醫院沒有癌症的專門樓,食物中毒的患者在接受抗癌藥的鄰床打點滴,便是這樣的環境。也由於處方開出的鎮痛藥無法消解疼痛,使她喪失了與疾病做鬥爭的意願,破罐破摔地想着不過是選擇在哪一家機溝等死,就在這時,通過美汐的熟人的介紹,她轉到一家癌症治療成績獲得好評的民辦醫院問診。
檢查的結果與之前的醫院相同,仍舊被建議化療。巡子有些躊躇,但新的主治醫生說「如今用嗎啡也可以了吧」,開出的鎮痛藥有了效果,她久違地能夠過上不感覺疼痛的生活,因此對這家醫院產生了信賴。也爺慮到巡子害怕嘔吐等副作用,醫院採取了住院並將抗癌藥少量分次投藥的方法。持續四周投放了和上次不同的藥物,然後休息兩週,這樣的一次交替為一個療程,她接受了兩個療程的治療。沒有脫髮,嘔吐感只有一點,如果每次少許,也能進食。只是,她感到全身乏力,手有些麻木,膝關節疼痛。
另一方面,因為是癌症的專門住院樓,除了疾病和治療方法的知識以外,可以從病人伙伴處學習處理日常生活中的雜事,或是排泄等難以向醫護人員詢問的事。
對於死亡也能坦率地交談,她藉此機會,開始實在地思考如何迎接自己的死亡一事。
巡子的媽媽如果知道自己會死,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女,大約會想做許多準備,然而她在事先未知的情況下,對自己的疾病和家人懷着疑結束了一生。至少巡子想在整理完目前為止的人生之後死,這一想法住院過程中變強了。
結束了第一療程的治療,獲得外宿許可回到自己家之際,她試着聯繫了設有臨終關懷住院樓的醫院。聽說床位滿員,等待的患者排到了兩位數。也試着聯繫了其他實施臨終關懷的機構,但即便是離自己家很運的地方都沒有空位。
第二天,得知在老人之家做志願者而認識的老人逝世,她外出參加悼念。據說附近的出診診所和上門護理中心合作在家護理了老人。
子聯繫了那家出診診所,聽說他們也為末期癌症患者提供放鬆護理。
在第二療程的治療後,獲准外宿回到自己家時,她試着拜訪了出診診所和上門護理中心。氣氛明快,出診醫生和上門護士也都是好相處的人。她整整考慮了兩天,和鷹彥商量了一下。她說,如果這一次治療的效果沒有提升,能不能留在自己家珍惜着時間度過呢。他難以回答,卻沒說不行。
檢查結果沒有好轉。不如說,癌似乎正在擴展。主治醫生那邊問,沒用過的藥有倒是有,怎麼辦?說是巡子目前為止用的藥普遍認為有效,其他的藥在統計上的成績不佳,且可能有較強的副作用。
如果甚麼也不做……巡子問。她被告知,胃的出口會堵塞,將無穿攝取營養。問起那時剩下的壽命,主治醫生不爽快地說難以一言蔽之,然而當她提起人壽保險的生前支付需要寫有剩餘壽命的診斷書,醫生則回答說「大概三個月左右吧」。
巡子為了有迴旋的餘地,暫時出了院。一旦撤掉抗癌藥,乏力和手的麻木感消退了。家務事全都能做,也能打點自己。要是遭受比以前更嚴重的副作用,一定甚麼也做不了吧。她不想像媽媽那樣留有悔恨,而粑在能動彈的時候做喜歡的事,該見的人也見一下,迎接心平氣和的終點。
對於巡子的決心,鷹彥同意說,如果你決定了,就這樣吧。美汐則如預想般強烈反對。她舉了好些自己查到的治療方法,但巡子的意志堅屮,美汐最終讓步了,答應協助在家度過。
「難道說,靜人……不會在院子裏吧。」
巡子打開和室的落地窗,看向朝南的院子。為了在各個季節賞花,她煞費了苦心,如今也有大麗花艷麗的色澤令人怦然心動。不過,每年這個時候裝點着院子的萬壽菊因為接受治療而沒栽苗,不見蹤影。
「好,一起搜索一下咱們家。在不在二樓,我去瞧瞧。」
她回到樓梯這邊,小心地踩上去。她憑感覺知道鷹彥擔心地跟了過來。上到二樓,最跟前是夫妻倆的房間。巡子把鷹彥的畫裝飾在牆上,不擅長與人面對面的他描繪的全是風景,畫人的一幅也沒有。
鷹彥的小學時代,有一個同樣極其怕生的少年,常常獨自待着的鷹彥和少年如同磁石般相互吸引,不覺間兩人經常在一起。少年的家裏經營着一家工廠,製造和研磨連接管道的連接件以及吊軌。鷹彥從中學開始去那家工廠打工,高中畢業後直接就業,其手巧和勤勉獲得了承認,退休後仍被繼續返聘。一方面是那位朋友在前幾年過世了,以巡子的病為初機,鷹彥在今年一月剛離職。在夫妻倆的房間隔壁是美汐過去的房間。從三年前起,她在離工作的旅行社較近的東京租了公寓獨自生活。但因為巡子決定在家待着,她了這個家。桌上擺的似乎是她工作的物品,被四時各異的自然景色裝點的景區宣傳冊堆積如山。
(靜人……你是走在像宣傳冊上的地方嗎?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悠然漫步在盛開的櫻花之下,或是紅葉的炫彩之中……但一定不會吧。)
她關上美汐的房門,朝着走廊對面靜人的房門,以開玩笑的語氣說了聲「其實你回來了」,一邊把門打開。明知誰也不在裏面,她仍感到沮喪。
她拉開通往陽台的窗上懸着的窗簾,把窗戶也打開,讓外面的風進來。
正對着窗有張靜人上小學時買的書桌。他說不用新買,所以仍是舊模樣,桌上殘留着他年幼時的胡寫亂畫。桌子旁邊是放有音響及CD的架子。隔着桌子的那一頭是床,床旁邊擺着搖椅。搖椅是靜人中學時代的好友的,好友死後,其父母把它給了靜人。
在靜人外出旅行之後,巡子不時坐在這把搖椅上聽着兒子挑選的音樂,試圖體會他的內心。她此刻也悄然在椅子上落座。
(靜人……我啊,據說還有三個月左右。明明這麼有精神。沒有感覺的不光是美汐。我其實也還無法相信。甚麼心理準備,我還一點也沒有……)
未來的病勢變化,除了疼痛,還有腹水積存,消化管堵塞,排泄障礙,因肝轉移導致的黃疸等可能性,胃出血也作為必須考慮的風險而被醫生叮囑。
(我如今也還在心裏一角祈禱着,不會發生奇蹟嗎。還想到,帶來這一奇蹟的,靜人,難道不會是你嗎……怎麼樣,你會為我從旅行中回來嗎?)
從窗子對面傳來彷彿回答般的聲響。她站起身,走到窗邊。院子裏的樹木繁茂的葉子被風吹過,相互觸碰。如此說來,以前……巡子記了起來。
比二十五年前更早,鵯鳥曾在院子裏的樹上築了巢。從二樓的陽台能一直看到巢的深處,當時六歲的靜人用買給他的雙筒望遠鏡沉迷地持續觀察着四隻幼鳥從蛋裏孵出來成長的姿態。然而在某天夜裏,颱風直襲城市,第二天早上,從巢中掉落的一隻雛鳥死在樹的根部。因為是一大早,鷹彥和一歲的美汐,以及當時健在的公公都在睡,巡子一個人確認院子的受損情況時,靜人穿着睡衣走下了院子。
(那個時候,靜人他,是怎麼了呢……)
忽然,似乎是風再次吹來,葉子相互觸碰。她的耳朵深處傳來「怎麼做才好」的聲音。怎麼做才好,怎麼做才能……呢?
巡子朝門的方向轉身。從後面跟來的鷹彥彷彿不安地回望着她。
「靜人他,回來了?我好像聽到了聲音……」鷹彥默默地訝異了一下。
在巡子的背後,院子裏的樹又相互觸碰,發出宛如人的耳語的聲響。怎麼做才好,怎麼做才能……呢?
註釋:
①「蟲傳消息」在日語中用來形容對壞消息的預感。為了下文的理解,此處採用直譯。
②榻榻米的度量單位,一張榻榻米約為一點六平方公尺。此處約為十三平方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