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保護者(坂築巡子Ⅰ)第一節 - 哀悼人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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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保護者(坂築巡子Ⅰ)第一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黑底上印有殷紅玫瑰的紅色長裙,配上粉色的長筒襪,穿上高跟的銀色涼鞋。為了掩飾清減的胸部而挺背收肩,輕輕拈起金色童花頭假髮的髮梢,將其理順。坂築巡子從面前的鏡子確認自己的形象。

「好,完美……就算不是,也差不多及格了吧。」

她朝鏡中的自己一笑,走出廁所。在走廊上,女兒美汐身着白襯衫配藏青短裙的樸素裝束等在一旁,看見巡子的身影,她皺起臉,彷彿要哭出來。

「媽……還是挺奇怪的,算了吧。你以為自己幾歲啊。」

「五十八哦。還有,好像不會再添歲數了,一直是五十八。」

巡子把裝有來醫院時穿的普通外出服的包遞給美汐,踩着不習慣的高跟鞋小心地邁步,到了她一週前離開的病房,她把美汐留在走廊,一個人走了進去。

「大家,中午——好。穿成這樣,我是——坂築。你們好嗎?」

她話音剛落,長時間同病房的三個女人「哇」地歡叫起來:

「甚麼呀那是,怎麼啦。」

「做得好,真有精神啊。」

「很襯你,是夢露?」

「是麥當娜哦。據說笑也能提升免疫力。這是活力的分享。怎麼樣,有效嗎?」

能笑出來,真棒。我是不是也戴個金色假髮呢。不過,你居然有這樣的衣服哦。

「我女兒的哦。沒死撐就穿上了。瘦了也不全是壞事。這位是?」

她看見自己待過的靠窗的床上有一位五十出頭模樣的病人。對方顯出因巡子的打扮而困惑的模樣,其他患者伙伴們將五天前住院的她介紹給巡子。

「你好,我叫坂築。是和大伙兒一道,在這間屋子和疾病鬥爭過來的同伴。」

「啊……那,您是痊癒了嗎?」說着,那位女病人的表情變得明朗起來。

「要那樣就好了。兩種抗癌藥都沒有效果,決定今後在家待着,所以今天過來商量,上門護士也一起來了。我想也和大家打個招呼。」

「也就是……放棄了,是嗎?」對方的表情轉成了苦澀。

巡子長嘆一口氣,淺淡一笑。其他三人也浮現出複雜的笑意。

「我決定開始別的生活方式。和疾病作戰,也許該說我選擇了與這截然不同的道路……那麼,我還要去其他人那裏,諸位,祝健康。」

巡子和三人握手,相互道別。第一次見面的病人或許覺得和她觸碰不吉利,把手藏在被子下面,因此巡子只點點頭,走出房間。

她轉了一圈住院過程中面熟的患者的病房。在一星期裏,有一個人出院,兩個人去世了。留在醫院的病人們同樣因巡子的奇裝異服而驚訝,顯現笑臉。或許因為是癌症的專門樓,即便僅僅交換隻言片語的感謝,心中也有着相通之感。

「我和大家一起度過了好時光,能彼此說出真心話,真高興。」

她對一位八十多歲的女性說道,嘴上罩着氧氣面罩的對方當即濕了眼睛,點點頭。

「哇,坂築太太,你可真敢穿。這簡直是扮裝大獎呢。大伙兒吃了一驚吧?」

再次經過護士站時,護理回來的護士長對巡子的打扮大為瞠目。年輕的護士們也笑着,無聲地鼓了掌。

因為選擇了在家的臨終關懷護理,這一天,她委託醫院交班給在家醫護人員。醫院的護士們向上門護士做了詳細的告知,主治醫生把診斷訊息報告寫給出診醫生。此外,主治醫生還把寫有生命期限的診斷書交給巡子,有了這個就可以領取人壽保險的生前支付款,不再有經濟方面的擔憂了吧。

「要過得像坂築太太的樣子。不過,如果有甚麼,儘管聯繫我們。」被護士長的話送走,巡子揮揮手,走出住院樓。她剛進入候梯廳,只見—個身着灰色馬球衫和同色系西裝長褲這般不起眼打扮的男子,正站作候梯廳的角落。

「怎麼了,鷹彥?你躲着一樣站在這種地方……甚麼,這輪椅是?」比她年長六歲的丈夫鷹彥在自己近旁放了一把標有醫院名字的輪椅。

「我想着,萬一你要是累了……」他用幾近消失的聲音說道。

「我可不累呀。今天絕對狀態很好。不過,難得你拿了,讓我坐一下吧?」

鷹彥把輪椅推過來。巡子背朝輪椅,在座位上坐下。打起精神明快地做了樣子的結果是,身子剛沾上椅背,巡子便忍不住重重地嘆息。

「看看吧,難受了不是?媽,你為甚麼要硬撐啊?」美汐瞪眼說道。巡子苦笑着嘀咕了一聲「囉嗦」。

「住院的時候,我從大家那裏得到了充實的時光,這是報恩。大伙兒都挺高興,真好。」

(在這裏,得以彼此訴說對家人也沒法講的不安、恐懼和後悔。我不想死,這樣悲痛的話也能像拉家常一樣相互道出。年齡也好職業也好都沒關係,我們得以認同彼此的存在。)

「要是我沒精打采地來了,可對不起在努力的大家。走吧,鷹彥,回家吧。」

巡子催促丈夫,乘電梯下到一樓。為了以自己的方式下定決心,她閉眼片刻。一樓的前台附近人來人往,應該很嘈雜,卻只有車輪的轆轆聲響在耳際。

「難道能從身體裏面聽到不成。自己的時間轆轆逝去的聲音。」

之後的瞬間,一股小小的力量從下而上衝擊全身,她的兩頰感到微溫的風流過。

(這裏就是分界線。到這裏就必須放棄以治癒為目的的醫療。坦白說,我怕……)

巡子戰戰兢兢地睜開眼。多彩的顏色在眼前延伸開去。前院的花壇中盛開的花,繁茂的綠化帶的陰影與向陽面形成的斑紋,往來路上的車輛,擦肩而過的探視者,探視者手中的花束。停在面前的的士車窗上映出坐着輪椅身穿黑色連衣裙的金髮女人。

假髮是從女兒當理髮師的朋友那裏借來的。大約半年前在別的醫院接受化療時,她因為副作用而嚴重脫髮。這一次用其他藥做化療時把頭髮剪短了做準備,卻幾乎沒有影響。巡子脫去假髮,將白髮還很少的頭髮向後拂去。

(看吧。外面這麼明亮。這是我好一番苦惱之後決定的事……豁出去吧。)

巡子「咚」地猛敲一下輪椅的扶手,站起身。在後面的鷹彥「啊」地叫出了聲,走在旁邊的美汐伸手過來說,你在做甚麼呀。

「如果像個重病人一樣出去,和大家笑臉道別就成了謊言吧。鷹彥,拜託了。」

丈夫去把輪椅還到玄關裏。美汐湊過來扶住巡子。

「我想,媽媽還是有治好的可能的。補充療法啦民間療法啦,一定有法子的。所以別再說像是沒救的話了。」

(這孩子,對母親的死亡臨近一事還沒有感覺。我媽從前得肺癌的時候,我也找了並讓她試了這個那個的治療方法,就結果而言似乎是折磨了她……)

「爸爸也說點甚麼。在電梯跟前老老實實地等着,太奇怪了。」

美汐彷彿責備般地對回來的鷹彥說道。他神情困惑,眨巴着眼。

「鷹彥他,對我轉來轉去憂心忡忡,看不下去呀。」

巡子今次決定了,在家待着就再也不在意門面,想到的事情就付諸行動。用名字稱呼自從長子誕生以來就喊作「孩子他爸」的丈夫,也是其中的一件。

「且不說這個,靜人還沒回來嗎?莫不是在家等着?」巡子邊向停車場走去,邊問二人。

「哥為甚麼會回來?他聯繫過你們嗎?」美汐和巡子並排走着,或許是為了以防萬一,她攙扶般挽着巡子的胳膊。

「就算沒有聯繫,因為是媽媽決定了重大事情的日子,會有不好的預感吧。」

「那不可能。因為哥他就連媽生病的事都不知道。」

「是媽媽的事啊,不察覺可怎麼行?盡追着別人的死……」

巡子抱怨般說着,忽聽得二人的身後傳來輕微的咳嗽聲。

「……北海道的警察,來確認過,靜人的身份……八天前,你出院的前一天。」

鷹彥斷斷續續地說着,像在自言自語。巡子她們吃了一驚,停住腳步。

「老哥又給逮住了?」美汐回問道。

「是跟以往一樣的確認,問他有沒有在做那樣的旅行……我倒是拜託他們傳個話來着,讓他打電話過來。」

「這麼重要的事,為甚麼至今都沒告訴我?」巡子訝異道。

「因為只是確認而已,而且因為,結果靜人那邊一直也沒打電話……」

「鷹彥,要是靜人打來電話,你原本打算告訴他我的病不成?」

對巡子的指責,丈夫低下腦袋,失措地撓了撓頭。

「媽這會兒不也說了希望哥回來的話嗎?」美汷如同護着父親般說道,「爸應該好好告訴哥才是。」

「不行。要是靜人不自己察覺的話。因為,說出我的事情,而使那孩子中止旅行,這絕對不行。不過……他沒來電話。一定是警察忘了轉告。」

巡子自然地採取了袒護靜人的說法。

(如今在北海道的話……是在明年初來關東嗎?他會順便來嗎?能撐到那時候嗎?)

「哎呀——坂築太太。好一身打扮。甚麼時候換的——」

在出了醫院停車場的轉盤處,上門護士浦川站在麵包車外面,正在揮手。她不僅參與了和醫院方面的商談,還主動用工作車接送巡子他們。她看起來年輕,據說其實四十出頭了,有兩個孩子。

由浦川駕駛,車子朝巡子位於橫濱保土土谷的家駛去。

「浦川太太,能開到街上去嗎?難得這樣打扮,我想走走。」

巡子從車後座對浦川說道。坐在副駕駛的美汐頓時一臉不快地轉過頭。

「別說傻話。不早點回去好好休息可不行吧。」

雖說是因為過度擔心,但對於百般反對的女兒,巡子終於感到衝動,挑釁地嘲弄她女兒起來,「是啊。值此之際,或者去賣成人玩具的店裏看看吧。浦川太太,你去過嗎?」

「哎?沒去過……因為看了之後,要是想要可就麻煩了。」

浦川微微地轉過臉來,吐了吐舌頭。

(這個人或許可以信賴……)

「浦川太太,你和我先生還沒直接說過話吧。不覺得他怪嗎?」

「在家和工作單位以外不愛和人交談的人,可是超乎想像得多呢。」

「光說了我的病情,還有在家待着的請求,至今為止沒時間說明他的憐況。其實他有點兒心理障礙,這是從小就有的情形,社交恐懼,算不上病症,但沒法面對面和別人說話。電話倒是沒關係。只是,如果對着臉躭吃不消。」

「我懂了。知道有問題發生的時候能接到電話,我倒是能放心了。」浦川透過後視鏡朝鷹彥微笑。他朝下看去,避開視線。

「在成人玩具店呢,也有相當厲害的內衣是吧?我想,我要是曾經向七夫要那樣的玩意兒,女兒也許能變成更性感的姑娘吧。」

她懷着進一步揶揄女兒的意圖,對浦川說道。一旁的鷹彥彷彿情緒惡劣地挪了挪。

「您女兒不是挺女孩子氣的嗎?實際上已經有對象了吧?」

浦川調解般說道。美汐或許是在生氣吧,絲毫不打算作答。

「完全沒有。二十七了,卻沒帶任何人回來。啊——最終抱不上孫子呢。兒子呢,不知道在哪兒轉悠,真是的,我家的兒女全是不孝子女。」

「您兒子前往的是尋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的旅程,對吧,真讓人羨慕。」

不僅對浦川,因為難以對家人以外的人說明靜人的行動,於是含糊地聲稱,長子出門,是去走那種年輕人有時走的「尋找自我的旅程」。

應巡子的要求,浦川在車站前的商業街把他們放下車。她說因為沒法長時間停車,所以在附近繞三十分鐘左右,然後再來這裏等,說完便駕車而去。

「喂,穿成這樣在街上走會成為笑柄的。別這樣,太丟臉了。」美汐勸阻道,然而聚集的人流反而使巡子獲得了勇氣,她甚至重新戴上了假髮。

「這樣子在街上走,會是一生的回憶哦。鷹彥,我們就這樣到情人旅館去如何?」

巡子用瘦下來的胳膊挽住正眨巴眼睛的鷹彥的臂膀,朝着人叢邁開步子。

車站前的商業街即便是在工作日的白天也以年輕人為主熱鬧着。被穿着時髦的人群所包圍,或許就連巡子也不顯得怎麼特異,無人停住視線。她在醫院時的心境也為之一變,感到自己也和周圍的人一樣作為健康人而闊步行走。既然馬上必須面對嚴酷的現實,哪怕僅僅是當下,也希望能沉醉於這種錯覺。

忽然間,她看見在沿着行人路的一棵樹的根部擺放着黃色桔梗的花束。還有幾聽罐裝啤酒,宛如供品般擺着。是在一家小鐘錶店跟前。

巡子讓美汐在一旁,催着鷹彥走進店,詢問花束和罐裝啤酒的事。

大約也因為巡子的打扮,店主浮現困惑的神色。她解釋般說道,自己是從這邊路過,沒甚麼惡意,只是有些好奇。

「其實是五天前的深夜有一場爭執,一個年輕人,被打得不是地方而死掉了。」

巡子不知道這事,又詢問報上沒登嗎。

「因為差不多是意外事故。我們也要做生意,覺得沒人知道還好些。擺放花束的該是戀人吧。我想啤酒是死者的朋友放的,至於之後怎麼處理……我和商業街的人們商量過,通過警察送給死者家屬,或是扔掉……把東西放在這兒的人多少該顧慮一下我的店。」

巡子向店主致謝,和鷹彥離開商店。美汐問怎麼回事,可她找不到詞,思緒漫捲過比自己先去世的年輕人,她朝着道旁樹根位置的花束合瀧雙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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