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目擊者(蒔野抗太郎Ⅰ)第四節 - 哀悼人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一章 目擊者(蒔野抗太郎Ⅰ)第四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那聲響似乎是水龍頭嘴上的水一滴滴地落了下來,被他聽成了「我好寂寞、好寂寞」。

意識到那像是媽媽的聲音,蒔野跳起來,打開掩在小窗戶上的窗簾。從函館中心街區的某間商務旅館望見的天空開始略微泛白,能辨認出雨絲。

編輯主任海老原打來電話是在昨天,坂築靜人結束了對嬰兒的悼念,正要前往下一個地點。說是原定的報導趕不及,想用石狩的兇案填版面,希望蒔野去一趟兩名互相殘殺的古惑仔的故鄉函館。也沒有理由繼續追着靜人,倒是心安,然而看着遠去的他,蒔野忽然想和海老原商量一下。有這樣一個男人,海先生以為如何……

他想起對方皺着眉的臉,於是住了口。

他乘飛機飛到函館,租了一輛車,從警署及報社等處取得消息之後,也有些疲倦了,便早早上床。可是,或許因為隔了許久來到有媽媽墳墓的土地,他莫名地難以平靜,明明借了酒勁才好容易睡着……但這會兒才剛過凌晨五點。

他咂咂嘴,洗了個澡,用成人電影消磨了一番時間,然後去拜訪在石狩惹事的二人畢業的中學。畢業已是七年前,校方的回答自始至終圍繞一點,二人在校時的校長也好班主任也好都已經跳槽,甚麼都不清楚。對於和預想一致的回答,蒔野不情不願地擺出理解的表情,正要起身……突然,一個疑問浮現於他的腦海。

「作為學校方面,有沒有向去世的畢業生表示弔唁?在晨會的時候默哀甚麼的……」

校長和在座的教導主任對視一眼,兩人都浮現愕然的神色,冷淡地答道:「沒有。雖說是畢業生,但和校方沒有關係,我們絲毫沒考慮要這樣做。」

自己為何發出這等疑問,蒔野也感到無措,便匆匆離開了學校。

兩名古惑仔的父母的家位於一處陳舊的公營住宅區①內。開車十分鐘就到了,蒔野在住宅區周圍驅車繞了一圈。看到碰過好幾次面的其他周刊的記者以及攝影師,他停了車。彼此都是簽約記者,為節約時間和金錢而交換了訊息。蒔野講了學校的經過,相應得到了這附近的情況。

兇手的家中只有母親獨居,在逃的兒子可能會有聯絡進來,警察似乎埋伏在那裏。被害人的家就一個父親,據說他喝醉了說,不爭氣的兒子我早就當他死了,事已至此倒是不難過,但如果有賠款我就要了。

據說,兇手也罷被害人也罷,都從少年時代開始抽煙喝酒,機竊以及恐嚇乃是家常便飯,「死老頭」「嘮叨老太婆」是其口頭禪,也有過因為偷車而進少教所的經歷,簡直就是當地人見人惡的存在。

匯集的都是和蒔野準備的草稿相吻合的材料,他想着接下來只要取得從前的伙伴的證言就完美無缺了,在順藤摸瓜的過程中,得知在港口附近的汽車保養廠有那兩人在中學時代的朋友。

一名短髮的青年以為難的神色接受了蒔野的採訪。他說那兩人早該金盆洗手,但他們性格怯弱,積重難返。採到這個回去就好了。然而蒔野不知為何有些在意。

「他們知道真正的友情或者愛嗎?曾被人感謝甚麼的嗎?」

汽修工青年的臉變得僵硬。他把變得尖銳的眼神遊移開,用抑制住情緒的聲音說了起來。

「他們是最差勁的一伙,要是現在說能不能做朋友,應該做不到吧。可他們呀,從小時候起就被家長打,被母親的情人踢,只能用做壞事來保護自己。所以他們對伙伴很愛惜。同伴們也喜歡過那樣的兩個人。我住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曾經被優等生那伙人不理睬而想要自殺,死了的邪個混蛋笑着對我說,去報仇吧。我被那個笑容救了。那兩個人爭奪的女人是中學低一級的,也是個由於家庭問題而墮入風塵的女孩子,好像是在石狩的店裏重新遇見了被殺的混蛋。兩個月前,我接到她說要結婚的電話。不是真的戀愛了吧?可她是殺人那個混蛋的初戀對象……這就成了搶吧。因為以前是最鐵的朋友,大概沒法原諒。總覺得有點悲哀啊。」

在聽的過程中莫名地呼吸困難起來,蒔野簡單地行了一禮,出了工廠。剛才聽到的話不會寫進報導吧。即便報導了窮兇極惡的犯人也有人性的一面,也只會遭到排斥。

之後在逮捕犯人後再來採訪就行。離函館到東京的最後一班飛機還有些時間。他想還是去拜謁一趟從昨晚就一直在想的媽媽的墓地,於是驅車前行。

媽媽的父母家過去經營着老字號旅館。孩提時代的媽媽似乎是作為小姐過着富裕的生活。她在天主教系統的女子高中學習,據說曾這樣憧憬着……早晚要和青梅竹馬的餐廳家的兒子結婚,兩個人開個小店甚麼的。使這一夢想破滅的,是從東京輾轉而來,不知用了甚麼手段就任女子高中教職的父親。這個自稱為詩人、宣稱理想是記者的假知識分子,讓曾是他的學生的媽媽懷了孕而結婚,並對旅館的經營指手畫腳,和客人發生好幾次齟齬。經過親屬會議的商量,父親得了一小筆錢,被要求離開函館。

媽媽因為信仰的緣故沒有離婚,她和十二歲的蒔野結伴,跟着謊稱投機賺了一票的父親去了東京。然而,父親很快有了女人,不再回家。那之後,老家的旅館遭遇大火,為了照顧臥床不起的父母,媽媽回了故鄉。蒔野討厭轉校,留在東京。媽媽在父母死後也沒來東京,而是在她哥哥建於旅館原址的公寓當管理人。蒔野在北海道的報社找到工作之後,她仍說「我這樣就足夠了」,繼續着獨自一人的生活,冬季的某一天,有人發現她寂寞地死去了,似乎是因為心力突然衰竭。她當時四十五歲。

高台上是巨大的共同墓地②,媽媽一家的墓地在日照良好的朝南一角。反映出旅館曾有的繁榮,地皮廣闊,墓碑也大。為媽媽而設的刻有十字架的墓碑也排列在普通的墓碑旁。伯父向父親提出,想讓媽媽長眠於父母的身邊,父親一方面出於自家沒有墓地,便答應了。下葬的時候,父親沒有出現。

最後一次拜謁媽媽的墓地是在婚後,他和妻子來報喜,因此已過了十年。他在媽媽的墓前蹲下,把傘支在肩上,合掌做了做樣子。如注的大雨打在墓碑上,刻着媽媽名字的凹痕聚積了水滴,終於滿溢,往外流出。早上曾聽到的「寂寞、寂寞」的聲音回到了耳畔。他因此冷不防想起那個男人的話。

「這個人被誰愛過,又愛過誰呢?因為甚麼事被人感謝過呢?」

媽媽被誰愛過嗎?又愛過誰呢?做過甚麼事而被人感謝呢?

和靜人分開之際,蒔野心有所掛,問他今後要去哪裏。他並無隱瞞,翻開本子作答,蒔野習慣性地做了筆記。今天是某個三岔路口的兒童的交通事故,另一個路口的電單車事故,公務員縱身自殺的鐵軌道口,從屋頂墜下的雪壓住了老人的房子,親生兒子殺死父母的人家……他說準備依次走訪一圈。

聽得連自殺以及因為雪造成的事故都要哀悼,蒔野懷疑全是胡扯。他想,莫不是由新聞產生了妄想,偶爾到事故或兇案的現場張望一番作為消遣……但如果真是在做哀悼之旅……會如何哀悼蒔野的媽媽,他也想問一下。

函館出發的最晚一班飛機是晚上七點多,而札幌出發的則有近十點的。這是自己的嗜好,職業病一樣的確認癖。在腦海中跟自己說了這一藉口,蒔野回到車裏。

他乘傍晚的飛機回到札幌,在機場租了輛車,在雨中迷了好幾次路,抵達據說是交通事故現場的三岔路口。按照靜人的說明,該是三年前的事了,一輛貨車正要左轉,車的內輪捲進一輛自行車,導致喜歡棒球的九歲少年身亡。

蒔野將車停在路沿,下車尋找靜人。哪裏都沒有留存事故的痕跡甚麼的,也沒看到他的影蹤。事故的消息也是謊言嗎……正當蒔野這樣想着,在反方向來車的前燈照射下,公路對面的護欄下供奉的花束浮現出來。

被雨打濕的花瓣泛着新鮮的光澤,大朵的百合似乎是不久之前放置的。仔細纏繞的藍色鍛帶上寫有去世的少年的名字,還有棒球手套的畫。

這麼說的話……蒔野記了起來。第一次在小樽警署前見到靜人的時候,他說在找花。那原來不是指野生的花,而是獻給死者的花嗎?如果在路上找到供花,他是打算當場舉行那個甚麼哀悼嗎……

蒔野姑且把花束用照相機攝下,然後前往從他那裏聽說的路口。哪兒也沒有供花,但回想靜人的行動,他便試着到附近的便利店去打聽。店員記得事故的情形。

一年前,盜竊電單車的男子在逃逸巡邏車追擊的途中騎車上了行人路,撞了正在等綠燈的年輕人。三天後,幾名像是被害者的朋友的年輕人在現場雙手合十,一名少女哭倒在地,店員說他目睹了這一場景。蒔野進而問道,有沒有一個身背登山包旅行的男人來問過這話。店員搖頭說不知道,因為他三十分鐘前剛換的班。

雨勢變猛之下,蒔野來到某個鐵道口。不知是不是靜人說過的地方。全因為沒法相信他連自殺也哀悼,所以沒有準確地做筆錄。被屋頂落雪壓在下面的老人的住址也沒有記錄。沒法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自然災害死亡。拜訪除了親屬大概沒人會付諸一點關心的死亡,畢竟只能認為是誑語。

三十歲的無業男子將身為公司職員的父親和職業主婦的母親用鐵啞鈴打死的兇案,是在今年一月的事,蒔野也清楚地記着。因為人們對家庭內部兇殺的關切度較高,他也寫了草稿。然而,一方面是全國連續發生家庭內部兇案的時期,而且沒有來到現場,便活用了報紙和電視的報導,與其他家庭內部兇案糅合在一起,僅僅是略微提了一下。

差不多該去機場了,否則會趕不上最晚的航班。如果這一現場沒有靜人的蹤跡,那麼果然還是胡扯,我就直接去機場,蒔野如此想定,從報吐的舊同事處得到了那戶人家的住址。他把車停在附近的主幹道邊上,步行前往住宅區內。

當他來到再拐一個彎就是現場的地方,忽然聽到一聲憤怒的粗吼。

「你在搞甚麼啊。別做蠢事。我家的傷心事可不是給別人玩兒的!」

蒔野轉過拐角,在似乎是曾發生過兇案的人家的門口,一個撐着傘的胖男人正用力推開身着尼龍雨衣的瘦個兒男人。

「我沒有甚麼話說給你聽。別再利用死者了。」

被胖男人的氣勢所壓倒,穿雨衣的男人往後退了兩三步,然後低頭鞠躬:「對不起。我沒打算擾亂您的心情。」

是靜人的聲音。他再次以登山包幾乎滑落的深度鞠了一躬,朝着與蒔野不同的方向走開去。

胖男人目送對方離開,臉上仍帶着憤慨的神色,朝這邊走來。他注意到蒔野,搖了搖頭,像在說不成樣子,並自言自語般發牢騷道,出這種怪人可真煩人。

「出了甚麼問題嗎?我是……札幌警署的。」想到宣稱是記者會有反效果,蒔野飛快地撒了謊。男人鬆了口氣,表情一緩。

「您知道這個家的事吧。我是他家去世的父親的哥哥,住在附近。現在還有人在圍牆上亂塗亂畫,所以我時常過來看看,結果家門前跪着個男人,我正要趕他走,他卻說甚麼讓我告訴他死去的兩個人的情況。發生那件事以來,經常有些自稱是教徒的傢伙說這是前世孽報,來要求捐助,所以我吼了他一頓。」

蒔野適當地隨聲附和,回答說這邊也會加以警告。

他做勢追趕,在能望見靜人背影的地方停住腳。即便在雨中,靜人仍是一步一步確認般的走法。稀疏而立的路燈的光線下,只見他的牛仔褲膝蓋以下都濕透了。

蒔野的心中不由湧起一個疑問,這個男人莫非實際上是個充滿惡意的人嗎?

他的外表看起來很正直,縱然哀悼他人的死這一態度有點偽善,但想來心底該是善良的。不過果真如此嗎?他把人們為了生存下去而不得已忘掉或是任其沉睡的東西挖出來,不是打亂了人們安逸的生活嗎……蒔野的工作在訪問死者這一行為上有些相似,但基本是以補償人們的憤怒和悲傷為目的。但這個男人,對嬰兒的死或是古惑仔的死,事故死亡或自殺乃至兇殺的被害者,也許就連蒔野媽媽的死,都同等地對待。在這個世界上,人的死或多或少有着輕重差別,這是人們暗守的認同吧。把英雄或聖人的死與惡徒的死相提並論是不被接受的。他的行為一定使人們困惑和焦躁。

蒔野正打算追上去重新質問他,設為震動功能的手機震響了。他用眼睛捕捉着靜人的身影,隔開一段距離接起電話。是消息來源的警部補。

「石狩的案子,犯人自首了。不是搶女人。犯人抽抽搭搭地哭着說,是慶祝結婚的焰火,開玩笑把槍朝着朋友,結果走火了……哪裏是甚麼惡性兇案,是出了漏子的友情故事。」

得緊急修改預定的報導,蒔野打算當場聯繫海老原,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抬起眼。不見靜人的蹤影。他半途切斷電話,慌忙跑到前面的十字路口。

哪個方向都沒有人影。沒問過他之後要去哪裏,蒔野翻來覆去地來回走。他終於放棄了,停下腳步,朝着黑暗的對面凝視那個消失的男人的背影。



註釋:

①公營住宅,指的是都/縣/市等地方自治體所有的住宅,面向低收人人群,類似於中國的「經濟適用房」。此類住宅的建設高峰正好是日本的高度經濟成長期(1955—1973年),因此文中的「陳舊」應該是用來形容二十年以上的老房子。

②指並非一個個墓穴,而是將許多骨灰盒容納在墓地地下的形式,也稱「合葬墓」。這一形式的墓地如果沒有掃墓的人,會由墓地的管理方進行供養。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