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目擊者(蒔野抗太郎Ⅰ)第三節
哀悼人 by 天童荒太
2019-10-27 20:50
在前往現場的的士裏,蒔野聽了靜人接下來的話。
靜人說,他的旅行大多在公園露宿,在公共廁所方便,用公用水管洗臉。澡堂則每週去一次,洗衣也在那時解決。替換衣物是T恤及內衣等夏天的衣物各兩件,用於冬天的則有毛衣和防寒夾克,天冷的話就把夏天的衣物疊穿在裏面。吃飯則是買快過期的打折麵包或飯糰等,也有時便宜買到應季水果作為一餐。
「能給我看看記事本嗎?你有個秘密本子吧?」
蒔野想起北海道警察廳警部補的建議,便說道。
「並不是甚麼秘密。原本就是公開的東西。」
靜人從登山包裏拿出幾本軟皮本。最上面的本子特別厚,據說是用來將報紙雜誌或收音機的新聞中得知的死者訊息先做下備忘錄。北海道啦關東啦,將出現死者的區域大致劃分了做記錄,以此為根據做訪問,實際做了悼念的時候,似乎謄寫到別的本子上。就這樣,「九州沖繩」「四國」「山陰山陽」「近畿」等,本子按各個地域歸類,蒔野試着翻開封皮上寫有「關東南部」的本子看了看。在大致中央的位置劃了線,紙被一分為二。在紙的左邊,以方正規矩的字寫着死去人物的名字和年齡,去世的年月日和地點。而在其下寫有在幾丁目岔路口旁邊的郵局拐角之類的具體位置的訊息,大約是實際到訪時了解到的。但是,因為甚麼導致該人物死亡,所謂的死因,則不知為何沒有記載。
隔着線的右邊寫有這一類的話:「特別喜歡孩子的少女。理想是和她所愛的父母一樣成為保育員①。記得所有朋友的生日,經常被感謝。」
「被父母特別是妹妹所摯愛的溫柔的哥哥。足球部的人氣分子。鼓勵低落的同伴,被人感謝。」
「眾多的母子受其照拂,被人們感謝的助產士。在家則是慌慌張張的值得愛的母親。」
這些話到底意味着甚麼……蒔野一邊往下讀,一邊問靜人。
「我去悼念的時候,會就死去的人詢問在那裏的死者家屬或朋友,還有附近的人們。我把這些寫了下來。」他答道。蒔野抓不住其真意,這裏那裏地翻着本子。
「你好像是在日本全國轉悠……生活怎麼辦呢?都五年了,不容易吧?」
「我有以前工作時的積蓄。若設法把餐費控制在一天三百日元的程度,也包含過海的船費、走訪山村的巴士費等最低限度使用交通工具的費用,一年不出二十五萬日元就能過去。只要不生甚麼大病,十年不成問題……」
蒔野確是愕然了,與其說是古怪,莫不是腦子有毛病,他懷疑道。
「那個,先生,我想是這邊。」
司機插入兩人的話頭說道。昨晚事故現場的岔路口就在眼前。當時停在路沿的出事車輛被撤走了,惟見警官與鑑證人員的身影。
蒔野在過了岔路口的地方讓的士停下,付過車錢先下了車。跟着下車的靜人注視着馬路對面的事故現場,口中唸着木村某某這一人名。
「他愛過怎樣的人,又被誰愛過呢?」
「咦,你在說誰?」
「去世的人。報紙上寫有名字。」
紅綠燈轉換,靜人走近現場。鑑證大致在晚上結束了,現在似乎在做簡單的確認工作,也沒用繩子隔離現場,一個年輕的巡查在做交通指揮。
蒔野和靜人保持了些距離,打算從遠處盯視其行動。
「那個,木村先生是在哪裏遭遇事故的呢?」
靜人向年輕的巡查問道。巡査大約從他的口吻以為是個熟人,「那位的車衝上了這邊的行人路。車子眼下在警署裏。」
「他被誰愛過,又愛過誰呢?因為甚麼事被人感謝過,您知道嗎?」
「啊?那樣的事,我可一點也……哦,只是,就在剛才,據說是他太太的女人說要看看先生歸天的地方,被親戚模樣的人攙扶着來了,大家都在哭……」
聽到巡查帶着困惑所說的話,「非常感謝。那麼,我在這裏哀悼也可以吧?」靜人突然當場跪下左膝。在蒔野和巡査都有些愕然的注視下,他把右手舉過頭頂,收回胸前,接着,將左手垂近地面後,伸到胸前,重疊在右手之上。他低着腦袋,嚅動嘴唇,但至於他說了甚麼,蒔野遠遠地聽不見。
巡查大概感到驚訝吧,躊躇之後,他開口說了句「那個」,並伸出手,這時,靜人抬起頭來。這段時間實際上不過兩、三分鐘的光景,卻連蒔野也感覺到類似焦躁的情緒。
靜人不單朝着巡查,對鑑證職員們也點頭示意,回到這邊。
「現在的,就是你所說的那個,叫做悼念的玩意兒?」蒔野迎着他問道,「你閉着眼吟誦了甚麼吧。祈禱了甚麼?」
「因為我聽說逝者的太太和親戚來了這裏,而且哭了,因此把如此為人們所愛的人物確實生存過的事實刻在心上,這樣做了哀悼。」
「喚……那,這之後做甚麼呢?莫非是去死者的家?」
「不。這就完了。那麼,非常感謝您特意帶我來。我告辭了。」他禮貌地低下了頭,隨即以若無其事的態度朝札幌方向走去。蒔野避開巡查們看來仍在留意這邊的視線,追在他身後。
「等一下。你說那就完了,那樣的話,你現在打算去哪兒?」
「回札幌。因為預定做悼念的地方有幾處。」
「例如呢,你在報上看到了吧,在這前面的石狩,昨晚死了黑社會的人。搶女人,在街上互相開槍,你對那樣死了倒好的傢伙也要悼念嗎?」
「我不明白死了倒好的意思,但我希望不管對誰都做悼念。」
蒔野想再稍微弄清這個男人能否寫成報導,便攔了輛的士。鬧市區的殺人現場因犯人在逃,現在也攔着禁止入內的膠帶。
他給靜人看了現場,並把報上還未公佈的死者姓名告訴了他。而且,根據打聽和從北海道警察廳的警部補那兒得來的消息,開槍的犯人自不待言,被害人也不是好人,他把這一情況講給靜人聽。死去的男人自中學時代開始不法行為,在少年感化院也沒能洗心革面,成了黑社會成員。似乎除了催還高利貸,他私底下還次進行恐嚇和性暴力等犯罪。
蒔野的言辭間盡染輕蔑之色。靜人朝這邊回過頭。
「那位去世的男性,他被誰愛過呢?愛過怎樣的人呢?做過甚麼被人感謝呢?您知道嗎?」
蒔野以為他是不是弄錯了人。對方的真意在何處,沒法理解。
「你沒聽我剛才的話嗎?死掉的男人是個沒人愛的傢伙,愛甚麼的他不懂,也不知道被人感謝的喜悅。所以才落了個這樣的下場吧。」
報導的主幹理好了。被家族和社會遺棄的男人,把他倚靠蠻力、沉湎於性,乃至白白送死的來龍去脈,以滿滿的血和性的氣味來表現,最後添上一段驅逐黑社會的文字就行了。
「聽明白了嗎?所謂死了倒好的人,是實際存在於世的。」
蒔野帶着嘲諷的意味說道,暗自期待着哪怕是反駁的回答。如果對方擺出道德家的模樣回應說不存在死得好的人,他已作了充分準備,以言辭來反駁這一欺瞞和偽善。
然而,靜人從蒔野跟前走開,在杳無人跡的地方放下背包,跪下左膝。他把右手舉過頭頂,彷彿捉蟲般收回胸前,左手則如同拾起地面的塵埃一般,接着在胸前與右手重疊。他的嘴唇在動,果然像是在吟誦甚麼。
蒔野很難抑制住焦躁。他是在真心祈禱人渣的冥福嗎?蒔野在他起身的同時問道:「你剛才,是在對被槍擊的傢伙,做那個所謂的哀悼嗎?怎麼哀悼的?」
「因為你說他有中學時代的伙伴,朋友之間大概有過相互感謝的情形吧;既然是因女性而發生的兇案,他可能也愛過那位女性吧。就這樣做了哀悼。」
「甚麼嘛,這是?全部是你的自說自話吧。可以說是想像。做這樣的事好嗎?」
「從最初就是擅自做的……是不是給您添了甚麼麻煩?」
「不是麻煩甚麼的,你為甚麼要做這樣的事?你說了不是宗教活動吧。那麼……」
很可能是有某種精神病,但這畢竟說不出口。就在這時,靜人說:「我有病啊。」
他帶着沉穩的表情,消瘦的雙頰甚至浮現出笑意。他點了點頭,離開蒔野,從背包中取出地圖冊,看樣子是在確認甚麼。
蒔野無論如何也感到介懷坂築君。「你接下來打算做甚麼?回札幌嗎?」
「不,難得來到這個城市,我打算先在這附近轉轉。」
問他具體轉哪裏,靜人拿出厚筆記本做了說明,原來,在這兒的臨町,有戶民居被完全燒毀,七十四歲的父親和三十八歲的女兒因此去世。據說父親因腦梗塞而一直臥床,母親業已去世,女兒一邊在公司上班一邊照顧他。在蒔野的記憶中不存在這事,大約是因為連日發生了更具報導性的兇案和事故。
「你特意做悼念,是因為懷疑火災並非事故,而是縱火或謀殺嗎?」
蒔野跟在邁開步子的靜人身旁問道。
「不是。我在北關東旅行時,從報上知道了火災的事,只是因為不能馬上前往,所以現在拜訪。走路的時候我想集中精神,待會兒說話可以嗎?」
靜人在車輛往來頗多的大道邊上以一步步確認般的步伐走着。其步伐中帶着緊張感,蒔野總覺得妨礙他有些顧忌,便關注着他的行進。
雖說是北地,日照強烈,氣溫也隨着時間的流逝而上升。蒔野在途中買了易拉罐啤酒,潤了潤喉嚨稍作休憩,但只要略為加快腳步,立刻便追上了步伐遲緩的對方。
終於臨近現場,靜人在經過乾洗店的時候說了聲不好意思,打開店鋪的門。蒔野在入口旁窺探店內。靜人正朝着一位老婦人說出死於火災的兩個人的名字,問她是否知道那戶人家在哪裏。對方似有疑色,反問他有甚麼事。
「我想做悼念。如果您知道他們二人的事,能否說給我聽?那兩人愛過誰,被誰愛過,因為甚麼事被人感謝過?」
老婦人一邊顯出困惑的神情,一邊說,去世的父親在身體健康時原本是樂於助人的町內會會長,許多町民都受過他有形或無形的恩惠,並敬愛他。她還說,女兒是個顧着父母的溫柔孩子,對她毫無怨言努力看護父親的態度,町裏的每個人都心懷敬佩。
靜人道了謝,走出洗衣店,朝着被告知的方向邁步,接着又走進開着門的理髮店。他似乎是在問同樣的事。
蒔野逮住他走出來的時候問:「你總是這樣轉悠着向附近的人們打聽死者的事嗎?」
「如果機會合適的話。因為也有人在周邊沒有一個人的地方去世。」
靜人重新走了起來,很快便到了據說曾發生過火災的現場。住家全被燒了,已經變成了空地。有位中年女性從馬路另一頭提着購物袋走了過來。靜人點頭致意並走近前去,問了和剛才一樣的問題。女人吃了一驚,但仍表現出對逝者的同情,她說了父女的相互關愛,以及許多人對他們的死感到惋惜。
女人離開後,靜人在空地跟前放下背包,單膝跪地,雙手分別伸到上方和下方,然後在胸前重疊,做了那一套姿勢。雖然不知道能用在甚麼地方,蒔野還是用手機自帶的相機攝下他的身影。
對方剛起身,他便問:「坂築君,你為甚麼不兜一圈走訪附近的人家,更詳細地打聽呢?」
靜人一邊背起登山包,一邊彷彿羞愧般紅了臉說:「因為我沒有那樣的權利。」
「你說甚麼呢。你不是去店鋪問了話,還問了走路的人嗎?」
「店鋪是對外開放的,我想,走路的人也多少有着譬如遇上誰的心理準備。但對於在自己家裏休息的人,特意讓人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對自己這番舉動的批評,但看他的表情,似乎只不過是對自身的行為感到傻氣。
「還有,那個怪怪的……這麼說有些失禮,祈禱時的姿勢,有甚麼含義?」
「沒甚麼含義。僅僅是這姿勢和我的折禱合拍。我不知道為甚麼這樣覺得,但從開始悼念的時候起,自然而然地就採用了這一姿勢。」
當問起接下來去拜訪哪裏,他說,在稍遠一點的公寓,兩個月前,出生後半年的嬰兒被和母親交往的年輕男人掉在地板上,頭部骨折身亡。
抵達作為目標的舊公寓,已經過了近一小時。途中問了幾名路人,知道了公寓的位置,但沒人知道死去的嬰兒。
公寓周邊杳無人跡,附近也沒有營業中的店鋪。雖然傳來電視的聲響和小孩子的聲音,但靜人沒有拜訪公寓的居民,就這樣在公寓前單膝跪下。
「喂,不打聽一下事件可以嗎?這樣子,你的哀悼能準確進行嗎?」
蒔野不禁從背陰處走出來問道。靜人仍是單膝跪地,朝這邊稍微轉過臉。
「沒法向任何人問話的事是常有的。通過把這個地方記在心裏,把死去的嬰兒刻在心上,以此作為和其他嬰兒不同的獨一無二的特殊存在來紀念。」
「如果不知道發生了甚麼,其實是不能祈禱的吧。光憑着擅自想像而合掌是不敬。」
「您不允許就去世的人東想西想嗎?」
「我想說的是,我覺得你的行為有所矛盾,缺乏一貫性。」
為甚麼較真呢,蒔野邊反覆說着,邊對自己的言行感到疑惑。這個男人不是承認了自己有病嗎。既然如此,我為甚麼不放過他呢。
「我沒有一貫性。大約也有些矛盾。」
靜人並沒有將錯就錯的樣子,他以冷靜的口吻說着,點了點頭,彷彿做了個暗示說別再管這事了,隨即將臉轉回去對着前方。他舉起右手,正打算把左手伸向靠近地面的位置。
在這時,公寓一樓的房門開了,兩個六七歲的女孩跑了出來。
她們看到單膝跪地的靜人,臉上吃了一驚,停下腳步,又立即走近。「你也是來為寶寶祈禱的嗎?」
—個女孩問道。在嬰兒死去的當時,或許她們曾數次目睹過祈禱的人。
「寶寶可愛極了。」另一個女孩子告訴靜人。「臉蛋軟軟而,經常笑。」
「還有哦,手指呢是這樣小小的,頭髮也蓬蓬的。」第一個孩子也接着說道。靜人聽到這話,微笑起來。
「是個被你們愛過的寶寶呢。」他以溫柔的口吻答道,隨即重新舉起右手,放下左手,將兩手在胸前重疊,低下頭。女孩子們睜大眼睛注視着他的舉動,一個孩子拉上另一個和靜人一同蹲下,將小手合攏在胸前。
蒔野甚至忘了擦拭狂瀉而出的汗水,他以記者的習性將相機對了過去,一邊在口中翻來覆去地喃喃着,怎麼搞的這傢伙,怎麼搞的這混蛋。
註釋:
①指在兒童福利機構照顧嬰幼兒的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