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縣冤案(八)
大宋提刑官 by 錢林森.廉聲
2019-10-27 19:02
曹墨苦笑一下忽然掙扎起來面對玉娘「通」地一跪:「可我曹墨真是該死啊!我雖然沒有殺人但從我這張臭嘴裏卻放過殺了你丈夫的屁話。我當時不過是一句戲言可就是這麼一句戲言卻惹上了殺身之禍還害你受了牽連我真該死該死啊!」玉娘忙說:「別……你快別這麼說了既然人不是你殺的你這不也受冤不也吃苦了嗎?」曹墨說:「我戲言惹禍是報應。可連累你背上個謀殺親夫的惡名我心裏……」玉娘勸道:「事到如今你再自責也無濟於事了不如忍着點我想是黑是白總會弄清楚的。」曹墨激動起來:「那姓吳的狗官要是認得出甚麼是黑甚麼是白你我會受那麼大的冤嗎?只要此公還戴着烏紗黑白就永遠顛倒!」玉娘哀哀地說:「你我素不相識卻要背上個通姦殺人的惡名天理何在呀?」說罷痛心地哭着。
曹墨說:「玉娘我已經想過了遇上這麼個狗官也算是你我命中注定的劫數。我想與其你我同受冤屈不如讓我一人承擔了。明日過堂就讓我一人把謀殺你丈夫的罪名承擔下來吧。」玉娘一愣:「可是……可是你明明沒有殺人呀。」「一個官字兩張口那狗官說我殺的就一定是我殺的。這叫甚麼這叫覆盆之冤不見天日啊。」「既然你沒有殺人還是咬牙挺着不可平白無辜地去認一個死罪。」「只有這樣只有我一人把罪名承擔下來那狗官才會相信你是清白的你才有出頭之日否則要被砍下腦袋的不光是我還有你你懂了嗎?」「難道他一個堂堂朝廷命官就那麼草菅人命嗎?」「我已經被打得身殘人廢了死不足惜只是家中老母老而無靠讓我放心不下呀……」曹墨說完嗚嗚地哭起來了。
玉娘急切地說:「不曹大哥你不能承擔這個罪名你不能白白去送死呀。」曹墨嘆息道:「玉娘我出此下策並不完全是為了解救你。你想我一介書生從小受母親溺愛就是連一手指都沒打過我甚麼時候受過這樣的酷刑拷打呀?我再不承認早晚會被活活打死的呀我實在是受不住了呀與其被活活打死倒不如一刀來得乾脆。玉娘你我素昧平生同遭此難也算有緣只求你以後能照顧我那可憐的老娘曹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你的。」他掙扎着向玉娘下跪……
玉娘痛哭道:「曹大哥……」忽然傳來一陣急匆匆遠去的腳步聲……
說完這段痛苦經歷玉娘的臉上已掛滿淚水。
宋慈沉吟一會兒問道:「你說當時有人在暗處偷聽你和曹墨的談話?」玉娘說:「我只是聽見有人離去的腳步聲。」宋慈斂神沉思了一會兒忽然指着牆上的一幅字道:「哦這是誰的墨寶卻是不俗呢。」曹母說:「哦這是我兒子親手書寫的。」「是嗎?一手好字啊!」玉娘眼睛一閃「宋大人要看曹大哥的字畫在堂屋裏掛着呢跟我來。」曹母急喊:「別別玉娘別進堂屋……」機靈的英姑就過去把門一推。
隨着堂屋門緩緩開啟英姑的眼睛也越睜越大:屋內觸目驚心地並排擺置着兩口朱紅的棺材!地上及四壁到處都是紙錢祭幡。
宋慈見狀大受震撼緩步走入強忍着熱淚輕拍那兩口棺材:「這一口是母親預備為兒子收屍的;這一口是母親為自己……這讓宋某想起家母曾經說過的話家母說兒是娘心頭掉下的肉兒在外面平安了娘在家也就心安了。
老媽媽您這個做娘的是連死也不願和您的心頭之肉分開啊!」曹母泣道:「宋大人您真是前朝的包公轉世你能救我兒嗎?」宋慈說:「你兒子已有供詞在案除非翻供喊冤!」曹母痛心地說:「那是屈打成招啊!我兒從小嬌慣我這個做娘的從來都沒捨得打他一手指頭呀那天被抬着回來取物證的時候我一見那副慘狀真是心都碎了呀。」宋慈問:「老媽媽說的物證想必是一件沾着血的血衣?」「我兒太受苦了呀。」曹母抬手抹淚時衣袖滑落又露出手臂上那道長長的傷痕。
宋慈看着那道傷疤似有所悟道:「那件血衣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望老人家如實相告。」曹母隱衷難表默默坐下又開始一個又一個地織着紙錢嘴裏卻唸唸有詞:「有一個母親把身上的一切都給了兒子見兒子還看着她母親就問:兒啊你還想要娘的甚麼呢?兒子說:我想要娘的心!母親就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了兒子。兒子捧着母親的心歡蹦亂跳地跑出門去腳下一絆摔了一跤母親的心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可母親的心問出的第一句話卻是:兒子你摔痛了嗎……」說到這時已泣不成聲。
英姑在老人身邊蹲了下來拉過她的手撫摸她手臂上的那條傷痕輕聲細語地說:「大娘說說那件血衣好嗎?」宋慈感慨地說:「老人家已經說了。」夜黑之中一燈如豆。宋慈像木雕似的端坐在客房中。英姑端着酒菜進來宋慈像是全然未覺。
「大人吃飯吧。您還在想着那位老媽媽?」宋慈長嘆一聲:「人世間何曾聽說過一位慈母竟用這樣的方式救他的兒子發人深省啊。」英姑見桌上有一張圖畫的是從王婆瓜店、玉娘家到河西村口的線路。
「大人這畫的是甚麼?」宋慈剛想解說吳淼水突然走了進來。
宋慈用很反感的眼神看着他「有何貴幹?」吳淼水面色尷尬:「呃……只因刑部核准的刑期快到了按大宋律制卑職應該奉命監斬。卑職想宋大人在敝縣查獄卑職就想恭請大人……」宋慈突然道:「宋某想夜審曹墨!」吳淼水一驚:「啊莫非……莫非大人找到了真兇?」宋慈搖頭。
吳淼水底氣一足嗓門就隨之高了起來:「既然沒有找到真兇……」宋慈嗓門更大:「雖然沒找到真兇可明知此案有冤難道就不能問問?」吳淼水有點膽怯了:「大人您說過……」宋慈說:「對宋某說過無意將刑部審核的命案推倒重審但本官發現此案真相不明所以改主意了。」吳淼水眨着小眼定定地看着宋慈。
「怎麼不可以嗎?」「呃……說起真相大人真相不是早已清楚了嗎?」宋慈搖頭道:「我看未必。且不說你這原案卷宗裏的漏洞百出宋某隻問你一點案發日王四是去收取貨銀的他回家途中身上一定帶着銀子而屍體被發現時卻分文全無。貴縣不問殺人謀財只問了殺人謀色!此一疏漏宋某能不問問嗎?」吳淼水說:「卑職一開始也想到過謀財害命可兇手歸案後招供了正是他殺人謀色。」宋慈大聲說:「此案必須推倒重審!」「可是……刑部批文的八月十五……」「不還有一宿半日嗎?」「除非大人能在這一宿半日之內找到另一個兇手否則推翻刑部核准的命案後果……」宋慈嗓門大起來了:「宋某知道後果!丟官削職賠上身家性命宋某認了!
吳知縣我要夜審曹墨!」吳淼水無奈地說:「哦卑職這就去提犯人。」奉命在河邊尋查線索的捕頭王雖經多日尋訪仍一無所獲這日天晚他便急急趕回城裏。他在一條街上走路過春宵樓門口無意中一瞥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
在門口搔首弄姿的正是前幾天假扮病婦的妓女阿春。
捕頭王一緩步阿春就蒼蠅似的飛過來:「哎呀大哥甚麼事那麼急呀?進去玩玩麼。姑娘我……」忽然驚訝地瞪大兩眼「啊是你呀?」捕頭王哼了一聲就走。
阿春趕上來問:「噯這位官差大人甚麼時候把你們抓的那些哥們兒放出來呀?那可都是姑娘的老客啊。」捕頭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也是姑娘的老客嗎?」阿春身後忽然有男人說話。
捕頭王一聽那聲音忽然有所觸動步子就緩了下來聽着那男女在他身後你一言我一句地說着。
「哼像你這種玩了賴賬的無賴一百年也碰不上一個你就是燒成灰本姑娘也能認出來!」「嗨那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還提。再說了你們這兒要不是連那些偷雞摸狗的也來上回我也不會付不起銀子呀。」「那你這回帶銀子來了?」「這回我先付賬。」「喲王大哥那就快請呀。」捕頭王驀地回頭見那男女相擁着已經進了春宵樓。捕頭王追過去想看個清楚卻被另兩個拉客的妓女纏住「噯這位大哥姐正等你呢。」捕頭王手一甩逃命似的跑了。
衙役押着曹墨在長長的牢獄過道上走。鎖鐐聲驚動了那些盜犯除毛大之外都「呼啦」一下齊齊地趴向柵欄看着嘴裏議論着。
「像是從死牢裏提出來的。」
「那是拉出去殺頭的吧?」「殺頭都在午時三刻哪有半夜三更的。」「噯會不會輪到我們也被……」「胡說!要是連偷雞摸狗的都要殺頭這世上可沒幾個可活的人啦。」毛大則半靠在牆角養神他所躺的位置此時正面對着趴在柵欄上的那七八個同夥的屁股而那些破衣破褲上大多是打着各種各樣的補丁。他忽然忍不住大笑起來。
同夥們回過頭來:「大哥你笑甚麼呢?」毛大指着一個人:「三子你轉過身去。」三子問:「怎麼啦?」「讓你轉過去你就轉過去。」三子就轉過身去。
毛大笑道:「你們說猴子屁股啥顏色?」賊眾齊聲說:「猴子紅屁股唄!」毛大命令道:「三子彎腰!」三子把腰一彎立即就露出屁股上的兩塊金黃色的補丁恰似猴子屁股。
賊眾轟然一下笑起來。
三子還不知甚麼事回過頭來:「怎麼啦怎麼啦?」毛大大笑道:「三子啊兄弟們一起那麼多天怎麼才發現原來你有個猴子屁股呀?」三子大悟不禁臉色一變忙用手捂着屁股到牆角坐下。
毛大說:「三子這一定是你老婆能未卜先知知道兄弟們有朝一日會關在一起窮悶就事先給你縫上個猴子屁股給兄弟們樂樂。」三子怨道:「我老婆是個睜眼瞎子辨不出紅黃藍綠的。那天她硬說這是塊好布就補到我的褲子屁股上了她硬說這顏色和褲子布是一樣的這不讓哥哥們看笑話不是?」眾賊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忽聽一聲喝:「吵甚麼!」賊眾一看禁子正氣勢洶洶地站在柵欄外頓然噤若寒蟬。
一盞盞寫有「縣衙」字樣的白紗燈籠被燃掛上。深夜的訊堂上滿堂生光如同白晝。宋慈倒背着手慢慢踱着步。吳淼水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不時地偷偷瞄一眼宋慈。
寂靜無聲的堂外終於有了腳步聲。衙役進來小聲稟報:「曹墨帶到。」沒等吳淼水說話宋慈先聲奪人「帶進來!」衙役應聲:「是帶曹墨。」曹墨手枷腳鐐殘臂跛足地被帶上堂來。
宋慈正要開言卻被曹墨搶先問了:「知縣大人犯民都已供認在案為甚麼還要夜審?」吳淼水說:「今夜審你的並非本縣而是提刑大人。記住宋大人問甚麼你須得從實說切不可對宋大人再說胡話。」說最後那句時暗暗在曹墨手臂上使勁捏了一把。
曹墨抬頭看看宋慈「無論甚麼官提審犯民犯民都只有一種供詞是我殺了王四!」宋慈吩咐道:「來去掉刑具!」衙役應命取下曹墨的刑具。
宋慈上前說:「曹墨本官今夜把你帶來並非升堂問案只是有幾句話想問問你。」曹墨脖子一梗:「是我殺了王四!」宋慈卻說:「本官恰恰無意問你殺人之事。」曹墨一愣:「那你為甚麼深更半夜地把我帶上堂來?」宋慈站起來踱步到曹墨面前好言問道:「曹墨你家裏除了一位白髮老娘可還有別的親人嗎?」「……這與本案無關。」「本官說過今日不問案!」「犯民家父早亡家中只有老母別無親人。家母為了我這根曹家獨苗三十多年守寡……」「如此說來令堂大人三十年守寡就為把你這根曹家獨苗撫育成人?」曹墨閉目點頭。
宋慈問:「有一個關於母親和兒子的故事想必你是聽說過的。」曹墨閉目不答。
宋慈娓娓道來:「從前呀有一個兒子索盡了母親身上的一切還用一種不滿足的眼光看着母親母親就問'兒子你還想要甚麼呀?'兒子說'兒子想要母親的心!'母親就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了兒子。兒子捧着母親那顆心歡蹦亂跳地跑出門去不料腳下一絆摔了一跤把母親的心重重地摔在地上。可母親的心問出的第一句話卻是'兒子你摔疼了嗎?'」曹墨被大大觸動眼圈忽地一紅喊道:「別說了!家母為我這個兒子含辛茹苦一輩子啊可兒子……」「可兒子卻犯下了不赦之罪就要押赴刑場受死了你自己殺人償命死有餘辜可你那白髮老母為你含辛茹苦一輩子如今風燭殘年正需要兒子回報養育之恩的時候卻反而要為你這不孝之子去法場收屍你這做兒子的能看得到母親那顆受傷淌血的心嗎?」曹墨傷悲難忍:「我……」宋慈緊逼:「你為何殺人?」曹墨脫口而出:「我沒有……」吳淼水急叫:「曹墨宋大人面前你又說胡話!」曹墨為難極了:「我……娘孩兒不孝啊……」竟哇地大哭於地。
吳淼水渾身直冒冷汗。
宋慈緩緩轉身回到座上坐下耳邊聽着曹墨的哭聲眼前閃現曹母白髮瘦骨的淒慘面容不禁也眼角濕潤起來。
曹墨的哭聲漸漸平息下來。
宋慈用溫和的語氣問道:「曹墨你為何殺害……」曹墨哀聲反問:「你說過不問案的為何言而無信?」「好好好本官不再問案不問!可另有一件題外的話題想問問你你不會介意吧?」「甚麼事?」宋慈笑着問:「哦聽說……那個王四之妻……叫甚麼?哦叫玉娘!聽說那女人長得的確有點……招眼?」曹墨不解:「甚麼意思?」「噯噯你那麼看着我幹甚麼?宋某不過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你要不想回答也不勉強。」「玉娘是天下最賢惠的良家女子可我差點毀了她的清白名聲。」「那你是甚麼時候認識玉娘的呢?」曹墨有所警覺地抬頭看着宋慈。
宋慈欲擒故縱:「哦隨便問問你要是不想說就不說。」曹墨臉上居然漾起一種神往的笑容:「那是天意的安排--」天上下着傾盆大雨。玉娘跌跌撞撞地在雨中奔跑腳一滑一個趔趄手中的瓜籃脫了手瓜果四處滾散。
曹墨冒着大雨趕了過去脫下外衣披在玉娘身上然後一個個地去撿回瓜果。他見扭了腳的玉娘一步一拐想去攙扶可他的手剛一碰到玉娘的身體就被玉娘有分寸地推開了。曹墨站在雨中看着玉娘挨着牆一瘸一拐地進了家門剛想回身門又開了玉娘把他的濕衣遞了出來:「這位公子差點忘了呢。」說着臉上揚起落落大方的笑容等着曹墨接走衣服。
曹墨看着半掩宅門內的玉娘正如梨花帶雨別樣動人竟呆呆地不知去接。
玉娘就將濕衣往門檻上一放說了聲:「謝了。」緩緩從門縫裏消失。
曹墨如癡如醉地在雨中站着……
燭火在微風中搖晃着。講述完這段情景曹墨眼裏還流露着無限神往的神色。英姑看着暗笑。
宋慈站起身來像是閒聊似的問:「給你一個時辰能跑多遠?」曹墨感到問得意外好一會兒才回答:「囹圄之囚半步不能。」「嗨你那文文弱弱的身板比宋某還單薄我想你大概也跑不出十里八里。」「要是以前曹某也未必輸你。」「那要是一條坎坷之路呢?」「也能勉強。」「再加上狂風大雨!」曹墨怔住了:「曹某是食五穀雜糧的凡夫俗胎不是能騰雲駕霧的神仙。」宋慈點點頭:「此話有理。宋某哦還有吳知縣也都是食五穀雜糧的凡夫俗子!」吳淼水有點莫名其妙更有點耐不住性子:「曹墨當天你與玉娘分手之後回到王婆瓜店可是說過……」宋慈突然道:「把犯人送回牢房!」吳淼水話到一半被截不由得滿臉狐疑。
書房內一臉焦慮的宋慈正踱着步自語道:「捕頭王怎麼還不回來呢?」話音未落捕頭王滿臉懊喪地走了進來。
宋慈一看那神色便覺得無須再問「甚麼也別說先吃飯。」桌上擺着酒菜未曾動過。
話音一落捕頭王已經一杯酒落肚隨手從桌上抓起甚麼就大吃起來。
英姑見了幾乎忍俊不禁:「像個餓死鬼!」捕頭王邊吃邊說:「所帶銀子都用來問路訪查了一天沒吃東西。」英姑說:「挨了一天的餓還一無所獲也真虧了你了。」宋慈說:「本來就是讓他去大海撈針空手而歸也該是預料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