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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和天橋和語音信箱的訊息

武士道十八歲 by 譽田哲也

2019-10-27 19:00

好痛痛痛——劇烈的腰痛讓我睜開眼睛。

視野一片灰濛,我被鑲在某種凹洞裏,全身動彈不得。這裏是哪裏?嗯、啊,對了,是外景巴士裏啊。

咦,外景巴士?慘了!難道我是不小心睡着了?慘了啦!明天要考試,可是現代國文、數學、世界史、化學,我全——都還沒……

不對,沒關係吧。嗯,沒有關係。我怎麼睡迷糊了啊,明明自己早就從高中畢業了,也沒有必要讀書考試。

「……啊,綠子,你醒了?要喝甚麼?」

雜誌《willyou》的編輯——坂出先生回過頭,看向我這邊。他雖然是今年應屆畢業、才剛進入陽明社,但是非常有辦事能力,下決定很快又不會有失誤。我真的覺得,能在全新環境馬上做好工作的人很厲害。

「啊啊,不好意思。請給我一杯水。」

「沒有冰的比較好吧?」

「對……就給我那個。」

冰飲會降低新陳代謝。模特兒如果要喝東西,最好是常溫的水。

「請用。」

「謝謝您。」

今天接下來要在舞濱①的教會拍外景,模特兒有我和另外三位前輩。

其中一人突然指着安裝在車頂的車上電視。

「啊,佑子,她超可愛的。」

森佑子小姐。儘管她因為藝人和演員的事業變得愈加忙碌,進而從《willyou》畢業;但直到幾個月前,她是和我們一起隸屬於同間公司的模特兒前輩。對我而言,也是經紀公司的大前輩。剛才播放的是流動電話的CM。的確,她看起來十分可愛。

能夠做那些工作果然教我羨慕。雖然雜誌或目錄,也就是平面媒體的模特兒也不錯,但若是可以,我也想要挑戰影片等其他領域。

不過,我並不會因此把現在這份工作只當成跳板,所謂流行雜誌的模特兒不是甚麼容易賺錢的工作。

「……好,我們抵達了。麻煩各位了——」

好,我才是,要麻煩各位了。

話說回來,我是從甚麼時候決定不升大學,而是把模特兒當成專職呢?

是換經紀公司的時候嗎?還是被要求從青少女雜誌《Cuteen》畢業,換到現在的《willyou》時呢?不對,是家人決定搬到福岡的時候嗎?

總之,不管是甚麼時候,我認為若要談論自己現況,巧是個無法剔除的要素。

沒錯,岡巧——在我和他開始交往之前,經過了一段有些複雜的過程。

其實,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我高一那年秋天,那是學校高中男子部的文化祭。

我們的母校——東松學園高中的女子部和男子部在同一個區域裏,卻當成完全獨立的個別學校經營。所以儘管文化祭在同一天,卻視為完全不同的活動。

而男子部的文化祭裏有個慣例的「FeelingCouple」攤位。這是男生和女生五對五、面對面坐着,隨意問彼此一些問題,最後對中意的人舉牌,如果互有意思便會配成一對。這若要說無聊確實是很無聊的內容,但是我參加了。

不過,我是在這裏和巧變成情侶的嗎?那倒不是。

由於我討厭在那種地方被配到一個奇怪的人,所以故意對似乎中意隔壁春美的男生舉牌,成功地贏得「配對不成立」。不過我還是露出「啊——可惜」的表情。

既然要做這種事,乾脆不要參加吧?或許有人會這麼想,但是有香和春美說想參加,又被紬子用笑臉問:「綠子呢?」實在很難直接說沒興趣。高中時期,我認為這種人際關係非常重要,加上當時我已經在當讀者模特兒,所以不希望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招來反感而被孤立。

那時候巧在哪裏呢?其實他參加了我們下一場的配對活動。有香說還想再多看一下,於是我就陪她,結果——

噢,有個頗具男子氣概的男生坐在正中央的位子。

當時透過自我介紹,對於他是甚麼樣的人有一定程度的認識。

儘管不知道字是怎麼寫,但名字是ㄍㄤㄑ一ˇㄠ,中學三年級。咦——!比我小一歲喔!我還記得自己當時這樣想着。而且,他有練劍道。當時我也心想:「為甚麼偏偏是劍道啊?」妹妹早苗從中學起開始學劍道,我非常清楚防具那些東西非常臭,所以說實話,我對劍道沒甚麼好印象。至少當時是。

當主持人說:「我們學校的劍道社很強喔!」巧則微笑回答:「是,我知道。」這雖然是我後來才聽說的,但當時他已經幾乎確定會以推薦入學就讀東松學園高中,因此參加文化祭單純是想看看校園氣氛。

我們在文化祭的接觸僅止於此。

接着是在五個月之後吧。我想這很難稱為偶然或必然,但我在某天早晨,於巴士上再度遇見巧。

唯有這件事我現在仍記得十分清楚。巧在看到我的瞬間,做出「啊!」的表情。

我想,自己大概也露出了「啊!」的表情。

於是莫名地有互相打了招呼的感覺。但是,那時候我們沒有對話。我身旁還有早苗,而且女子部校門和男子部校門下車的巴士站也不同。

幾天後,我們在中川車站的巴士站一起等車。

我心中悄悄存着「既然搭同一輛巴士,那麼說不定還能再見面」的想法;說不定其實我也有四處張望。因為,當巧排到我正後方的那個瞬間,我甚至心想:來了!

儘管如此,我仍沒有馬上看過去;我裝作隱約感覺到視線,並轉過半張臉。結果,是巧向我搭話:

「……您、您早。」

撲通一聲。他的聲音比去年秋天更低沉,讓人深深打了個寒顫。

明明小我一年級——

但我馬上換個角度想,其實那也沒關係。

「啊……你早。」

是不是有點「高姿態」呢?觀感會不會不好?

他點了點頭,對我打招呼。

「請問……去年文化祭的FeelingCouple……」

「啊啊,嗯……你在我後面那一場?」

啊,我不小心用手指人了。會不會被認為裝熟啊?算了,換個話題吧!

「你……進我們學校了啊。」

「啊,是……是的……奇怪,今天那位和您一起的人呢?」

「啊啊……那是我妹妹……她今天感冒了。」

「這樣啊,是令妹……請問,令妹是不是有學劍道?」

「嗯……對……她有學劍道。不過為甚麼……」

為甚麼你會知道?笨蛋,還用說嘛,當然是因為看到她背着竹劍包啊。

「啊啊……其實我也在學劍道……」

「嗯,你好像說過吧……文化祭的時候。」

「啊……您還記得……是啊……是這樣啊……」

這時期我已經成為之前那本雜誌《Cuteen》的專屬模特兒,幾乎沒甚麼時間念書,所以我配合早苗晨練的時間一起上學,心想就算只念到一些書也好。而在這個當下我也認為能這麼做真是太好了,因為,如果錯過一班巴士,就無法和巧聊天了。

完美地落在同一個高度的巧的眼睛,沐浴在朝陽下會有些偏咖啡色。

「……嗯,我之前……有看過……綠子小姐登上的雜誌。」

啊啊,他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

「……謝謝……」

我難道就沒有更像樣的反應嘛。

不過,下一句話突然令我感到焦慮,或者說是捏把冷汗。

「……好厲害呢……那果然是不同的世界吧。」

我心想不妙。因為我不想被認為高高在上,或是和他人生活在不一樣的世界。由於這一點,我忍着羞恥,故意毫不客氣地從正面凝視巧那雙透徹的眼睛。

「才不是甚麼不同的世界……像是學校、巴士不就都一樣……對吧?」

出人意料地,也許陷進去的人其實是我。因為後來巧說,他感覺是因為我這時的反應所以才明白了我的心意。

不過,我們就是這樣開始交往的。

直到遇見巧為止,曾數度有人對我說:「請和我交往!」但我從沒說過「YES」。在我來看,那儘是些讓我提不起興趣的人,而且只要我冷淡以對,對方也會馬上喪失衝勁。

在這方面,巧不一樣。首先,我光是看到他的臉就會心跳加速,並且自然能感覺到巧也是相同感受。我心想,所謂兩情相悅還真容易——只不過,我也不曾有過值得一提的單相思。

大家在羨慕我的同時,還說:「談戀愛會變漂亮,原來是真的呢。」這令我非常高興。嗯,大家對於我和巧的組合都抱有好感。

於是,有段時間我忙於學業、模特兒、談戀愛這三方面。

不過,我很快樂,那時候真的是最——

基本上,巧每天都有練習,所以在沒有拍照的日子裏,我會在中川車站附近的咖啡廳邊念書邊等他。而有拍照的日子,則會完全錯過彼此,因此我會騰出時間在校內碰個面。就算加上早上搭巴士的時間,一天之中我們能共渡的時間,還不曉得有沒有一個小時。但是,總比見不到面好多了。

而最教我期待的,是巧的練習過了中午便結束的星期六與星期日。如果我的拍照工作也在差不多時間結束,那真是最棒了。我們會約在橫濱,用過稍晚的午餐後,看看電影或是逛街購物。

我覺得巧非常努力,因為他明明應該每一天都很累。當他倒頭在公園的草皮上時,偶爾會在我的膝上睡着。以劍道社員來說,巧的頭髮很長。我會不厭倦地反覆摸着他的頭髮,直到他醒來。

是的。那令我萬分厭惡的劍道用具臭味,不知不覺中我卻不再在意了。甚至,那是能令我回憶起他的魔法芳香——

但是,當那味道從早苗周圍散發出來時,我就無法忍受。一想到因為妹妹的體臭而想起男朋友的自己是怎麼回事,我便莫名地生氣。結果,我就不禁用壞心眼的態度對待早苗。對不起,早苗。下次見面的時候,我會對你更溫柔的。

和巧開始交往後約一年半的時間,大約是這種感覺。

儘管十分忙碌,相對地卻是段非常充實的時期。

這或許算是題外話,但在此我要說件業界的事。

我升上高中後,便馬上進入一間名為「太陽花」的模特兒經紀公司。當我在那邊的工作告一段落,正值高一即將結束之時,我成為了陽明社青少年流行雜誌《Cuteen》的專屬模特兒。

雖然這種話不該自己說,但在同期的旗下模特兒之中,我總是最受歡迎的。我出現在封面的次數比其他人多上許多,而在所謂廠商贊助頁,也就是刊出那些名牌贊助廠商的頁面上,最常接到指定的人也是我。

這種狀況是在高三春天開始產生變化的。

我以前隸屬的太陽花,突然和大型藝能集團「星門興業」業務合作,隨即展開各種形式的交流,而在這過程中,也決定要讓我轉入星門旗下。這是出於甚麼交換條件而將我賣出,還是因為星門想要我呢?反正,不管是哪邊都無所謂——當時我認為不過是這種程度的事。

於是直到高三的秋季,我都是《Cuteen》的專屬模特兒,但是星門的負責人吉永先生突然問我,要不要進同是陽明社出版、以二十幾歲女性為對象的流行雜誌《willyou》。

「綠子完全是模特兒體型,既然這樣,我認為不要一直待在青少女雜誌,趕快轉換到OL風會比較好。陽明社也看好綠子,還說最好直接加入《willyou》。更進一步來說……我想這陣子——不到幾個月,佑子就會離開《willyou》了。而綠子……如果你願意補那個缺的話,對我們來說是幫了大忙。《willyou》的頂尖模特兒是星門的模特兒……為了未來接棒的女孩子們,我們也希望能確保這條路徑。」

當然,我認為這是「好機會」。

星門是個大家族,所以若說到站在整體的頂端,那當然就是唱歌的同時也頻頻在大熒幕上露面的女演員,但至少在模特兒部門裏,森佑子毫無疑問是最頂尖的。而既然被說是要做她的接班人,我便不可能放過這機會。

「真是太感謝您了,我會在《willyou》努力的,還請多多關照。」

吉永先生是一手管理星門模特兒部門的能幹經紀人,他一手包辦照料幾十個像我這樣還不是很有名的女孩子。

「我真的對綠子很期待喔……大約到了下下個月或是再之後一期,我想你也會同時在《Cuteen》上露臉,不過畢竟同樣是陽明社的,我想這部分會由編輯部的人做協調,應該不必擔心……你可以吧?」

「是,我想沒問題的。」不對,那辛苦超乎了我的想像。

我在《willyou》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廣尾②的攝影棚拍攝的春季靴子特輯,十八張照片。和我一起走進去的,是專屬模特兒葉山深奈美小姐。

「我是西荻綠子,還請各位多多關照。」

「啊,你是《Cuteen》的綠子吧?聽說你已經從那邊畢業了?今後請多關照羅。」

「是的,我才是要請您多多關照……請多多指教。」

深奈美小姐的私服穿搭比較成熟風。雖然只是非常普通的白色襯衫和丹寧牛仔褲,但是項鍊等飾品搭配得很帥氣,果然和青少女雜誌的女生完全不同啊。

我向這天的攝影師、美髮師、造型師,以及每個人的助理,還有雜誌頁面的責任編輯、攝影棚的工作人員,逐一打招呼與做自我介紹。

「我是從這個月起要在《willyou》受關照的西荻綠子,還請多多指教。」

氣氛非常和諧。

「因為要先拍綠子的,進去吧。」

「是。」於是,我趕緊在裏面的休息室換裝。

「綠子的第一套衣服是……這個。」

準備的是春裝的針織洋裝和靴子。

接着是編輯和造型師一面檢查掛在架上的衣服,一面分配哪些由我穿而哪些由深奈美小姐穿。

換裝完畢後,我走到攝影棚。

「請多多指教——!」

整個房間除了出入口,全都貼着白色壁紙。裏頭是攝影棚,換句話說,就是模特兒的舞台。事實上,那裏搭了一座約五十厘米高的舞台,周圍設有閃光燈、黑傘,以及大塊布幕,天花板也滿是掛在鐵竿上的照明燈源。

相機就在我面前。一台單眼的大型數碼相機透過傳輸線和麥金塔電腦連在一起,拍攝的照片檔案會直接存入電腦,這是近年成為主流的攝影棚拍攝形式。

在稍微寬敞的地方有面大鏡子,髮型和化妝似乎就在那進行。

「請多多指教!」

「好——麻煩了——!」

美髮化妝師和助理替我上妝並做造型。

稍遠處有張桌子,深奈美小姐和攝影師正在那裏有說有笑。他們看起來交情很好,我也得快點習慣才行。此外,燈光和攝影相關的設定是由助理和攝影棚的工作人員共同作業。

經過一番工夫,完成各項準備後,便開始攝影。

「還請各位多多指教——!」

「噢,這種青澀的感覺不錯喔。請多關照、關照。」

以榻榻米來算約是四張吧,我站在白色橫長的舞台中央。

「好,那麼,一開始先試鏡喔……」

這位名叫只野的攝影師我是第一次共事。大約三十歲,長得頗帥。拍了好幾張試鏡照,只要角度和光線的搭配不錯——

「那麼要正式開拍羅。」

「麻煩您了。」

「噗啪!」左右的閃光燈瞬間燃燒,電池則「咻——」地開始蓄電,一旦響起「嗶嗶!」便是準備完成,可以拍攝下一張。這段期間約一秒。順帶一提,背景音樂是巴莎諾瓦③,融合巴西森巴舞曲與美國冷爵士樂的拉丁爵士。)。

「好。」

噗啪!咻——嗶嗶!

「好!」

噗啪!咻——嗶嗶!

「嗯。」

基本上就是這樣重複。模特兒則要配合攝影師的呼吸方式,擺出動作與表情,讓衣服或配件——像是今天還有靴子——等等更顯眼。

噗啪!咻——嗶嗶!好!

噗啪!咻——嗶嗶!嗯。

如果順利——不過這其實也要看攝影師的個性——拍個十幾種姿勢後便結束一張,模特走下舞台換下一套衣服。然而——

「……嗯,綠子啊。」

只野先生從觀景器抬起眼睛,用手指着我。

「畢竟這不是青少女雜誌,所以屁股不能凸得那麼出去。」

「啊……對不起。」

「因為是大人的雜誌,所以要更挺……更俐落……像這樣子站。」

「是,對不起。麻煩請再拍一次。」

我原以為自己了解。由於平時也常看成人流行雜誌,因此以為自己了解姿勢上的不同。

在青少女雜誌裏面,模特兒常被要求刻意扭腰,好將活力和可愛呈現出來。相較之下,針對成人的雜誌,尤其是在《willyou》裏,雖然讀者屬於年輕族群,但卻要求高雅的表現,表情也必須留意自然的感覺——

「要拍羅。」

「是。」

噗啪!咻——嗶嗶!

「……你可以不用表現出那麼活潑的感覺,因為沒有那種OL。」

「是,對不起。」

噗啪!咻——嗶嗶!

「腰,太下面了。」

「是,麻煩您再拍一次。」

噗啪!咻——嗶嗶!

「那個……腳要交叉是沒關係,但如果重疊成這樣,靴子的外型會扭曲喔。如果要交叉,就把交叉的點拉高一點。」

「是……」

「那樣會看到腳跟,讓腳尖再轉向這邊一點。」

「好的……這樣嗎?」

「對。」

噗啪!咻——嗶嗶!

「很好。」

噗啪!咻——嗶嗶!

「不要太活潑。」

「是。」

噗啪!咻——嗶嗶!

「腰不要太低。」

「是。」

只野先生舉起手伸着懶腰。

看來第一張已經結束了。

「非常謝謝您……」

「好了……深奈美,有些拖到了時間,所以快點羅。」

說實話,我已經很久沒有帶着如此黯淡的心情走下舞台了。我莫名地想起曾有個體育路線的同學抱怨:「一進高中,就又得幫人跑腿喔?」

我在《Cuteen》是頂尖,但在《willyou》則是底層的廢物、被當成外行。這下又得從底層開始往上爬了。

不過,我可沒有閒工夫消沉。

「下一件是這個喔,我覺得這件洋裝超適合綠子的。」

「是,謝謝您……」

這種時候,衣服怎樣都已經無所謂了。我無法克制地只想快點去攝影棚,確認只野先生和深奈美小姐是以哪種呼吸方式拍攝,以及深奈美小姐做出的是怎樣的姿勢和表情。

就某個角度而言,那給了我很大的衝擊。

「好。」

噗啪!咻——嗶嗶!

「很可愛!」

噗啪!咻——嗶嗶!

「不錯喔!」

噗啪!咻——嗶嗶!

「很可愛。」

噗啪——

「好,OK!完全沒問題!」

只野先生笑容滿面。但很顯然地,那不是出自於熟悉或偏心。換句話說,我連為自己抱不平的空間也沒有——

毫無疑問,深奈美小姐非常可愛,而且很帥氣,十分完美。擺姿勢時沒有任何晃動,而且明明速度那麼快,每一個表情都沒有不明確的感覺。在那之前,葉山深奈美小姐都不是我很喜歡的模特兒,但親眼看到她工作後,我的評價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深奈美小姐,好厲害、完美、專業。相較之下,我真的和讀者模特兒沒甚麼兩樣——

儘管難過,儘管做得不好,我在《willyou》的拍攝仍持續下去。而在那拍攝工作之間又排入《Cuteen》的拍攝行程。

那已經是我的老據點了,所以易如反掌——倒也沒這回事。

「怎麼了?綠子。你完——全沒有精神嘛。」

「嗯,不管表情或姿勢,都沒有俐落感。」

我心想:「別開玩笑了!」以及「你們少一群人聚在一起,然後擅自說東說西的啦!」

但是,在現場這樣發飆也沒用。要抱怨也只能向安排了這種工作的星門吉永先生抱怨,可是經紀人幾乎不會到現場。

所以遇到這種日子時,我只能借電話對巧抱怨。

「……只是一開始啦,綠子一定很快就能做好了。」

巧無論何時都很溫柔,也無論何時都與我站在同一邊。

「對不起……明明巧有很多事要操勞……我卻是一遭遇失敗就對人吐苦水。」

附帶一提,巧是我們學校的男子劍道社,或者該說已經幾乎是神奈川高中劍道界裏有如希望般的存在。壓在他肩上的重擔可不是開玩笑的。

「沒關係……我還有指導老師、前輩,以及同學年的伙伴。不過,綠子則……吉永先生很少到現場吧?」

「……嗯。」

「你能說的人,也就只有我了吧……沒關係的。」

那低沉、柔軟、溫柔的聲音深深地安慰了我,有時我甚至搞不清楚究竟誰才是年長的那一個。

「明天你還是好好休息比較好。」

「咦?不要啦。我不要……見不到你。」

「不過,你明天的外景在千葉吧?如果回來後又約見面,綠子……會更累吧。」

「才不會。才不會……所以,唯有見面不要取消。拜託……我會努力的……」

而這樣的巧也因為過於擔心我,因此曾不小心說出多餘的話:

「不要只是和我,也和伯母或是早苗聊看看吧,畢竟是家人啊。」

就算是巧,我也不希望聽到這種話。這時我的父母已經決定再續前緣,其實父親也已經在家了,只是沒有被我算進來。

「不用啦……我只要巧願意聽我說話,我就能克服。」

「並不是那個問題……我說啊,你為甚麼老是想和家人保持距離呢?在我們這年紀的若是男生還可以理解,可是……綠子,你有點極端喔。」

用這種話題結束通話實在是最糟糕的。之後我一直思考着這件事。巧對於和我一起組織家庭一定曾覺得不安,一定認為我是個精神不穩定的女生——我不斷想着這些事。

可是,沒辦法。因為我不喜歡和母親或早苗——父親就更不用說了——那種膩在一起的家族關係。

就算問為甚麼,我也不曉得原因。我只是不太想依賴家人,不想仰賴家人生活。這種想法則是相當明確。

若真要說心裏有沒有底——

沒錯,我小的時候有氣喘,帶給母親非常多的麻煩。只要一點小事,我就會馬上咳起來。晚上睡不着,或是哭到陷入恐慌都是常有的事。

相對地,早苗從小時候起就幾乎是不需要人顧的孩子。她幾乎不會哭,又能馬上入睡,還是個總掛着笑容的孩子。

所以若說起來,或許就是因為那個緣故。

我的內心某處也許一直認為不要給母親添麻煩,要成為一個堅強的女兒。對早苗也是,我知道她天生就有很堅強的一面,所以我得特別讓她見識到自己的強,或許我有點在虛張聲勢吧。如果加重到變成刁難人的態度,我還真不是甚麼好姐姐呢。對不起啊,早苗——

那是在非常寒冷的時候,所以我還記得。那時應該已經進入十一月了,換句話說,是在我三年級第二學期中左右。

當結束化學還是甚麼的課回到教室時,我被人從後方叫住。

「西荻學姐。」

我一回頭,一名我應該見過,但或許沒講過話的女生站在那。她個子不高,就算要客套也無法說是身材出眾,但臉蛋非常可愛。呃——是誰啊?

「……是,怎麼了?」

我一問道,她便馬上低頭打招呼,接着直直注視我的眼睛。

「我是劍道社的河合。」

啊,原來如此。因為她穿着制服,所以我沒認出來,對了、對了,說起來,這女生是劍道社的。如果是穿着防具的模樣,我倒還可以想像。

「啊啊……我妹妹受您照顧了。」

我不知道這女生是二年級還是一年級,但只要這麼說總不會出差錯吧。

「不會,我才是……那個,西荻學姐,請問您現在方便嗎?我有事想和您聊一下。」

可是我今天已經和其他人說要一起在學校餐廳吃飯呢。

「啊……嗯,如果只有一下子的話是沒關係。」

於是她有如促使我跟上去一般,朝樓梯的方向走去。

我要身旁紬子先走,之後便趕上她。

我和劍道的交集點只有兩個。

不需多說,就是妹妹早苗和男朋友岡巧。

這位河合小姐找我究竟有甚麼貴事?

反正,應該不可能是早苗給周圍的人添麻煩,導致連我都受到波及,所以十之八九和巧有關的吧。

河合小姐走上四樓,推開選修數學等小班授課用的教室門板。裏面沒有半個人,這一如她的預料嗎?

她走到裏面靠窗的地方。

不過,在她轉身之前,我就先發聲了。

「……如果是我弄錯了,那我很抱歉,不過,所謂有事,難道是關於巧的?」

她的動作馬上完全停止。我猜對了?

有好幾秒,我注視着她那背脊分外挺直的背影。如果真有甚麼事,我希望能三兩下趕快解決。若不那樣,那陣子我總是很煩躁。

「……那個……」

她轉身面對我後又低下頭。

「那個……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請您和岡同學分手。」

果然如此,我心想反正就是這種事吧。

由於實在過於可笑,我甚至無法生氣。

「我不要。而且,在對象的女友面前,這種事應該是最後才提出來的喔。還是說,你已經向巧說過『我喜歡你』了?或者巧已經和你說好會和我分手?」

她半個頭也沒點,這當然完全不行嘛。

「那麼是怎樣?要我和巧分手,然後你等到他變成自由身再去倒追他?那樣子未免把算盤打得太好了吧?或許你覺得我多話,但是你啊……那樣子的話,不管和誰談戀愛都不會順利喔。」

尤其如果情敵是我,更是如此。

我給她一些時間後,她才終於開口。

「……不是那樣的……」

「那麼是怎樣?」

「就是……那個……」

呃,她快哭出來了?如果是,打從一開始就不要這樣和人面對面談判嘛。

「岡同學他……從一年級就當上神奈川的代表……今年也參加了校際賽……可是,只到前四強……」

那點小事我當然知道,你是在小看我嗎?我可是巧的女朋友喔。

「……前四強其實已經是很厲害的成績,但是,岡同學一定能摘下冠軍……男子部不用說,就連我們社裏的小柴老師還有神奈川的聯盟也都……甚至雜誌上也寫着,他在同齡之中沒有對手。」

嘿,是喔,雜誌那篇報導我就不曉得了。

「所以,下次……三年級的校際賽,會是最後的機會。我希望岡同學能穩拿冠軍。」

我說啊,河合小姐。大多數人都一樣,是用三年過完高中。而希望巧拿冠軍的心情,我想大家應該都相同。就連我,也是每天都如此期望。

「……然後?你認為為了這個目的,我會是種妨礙嗎?」

她不說話。真是狡猾,居然不回答這類問題。

「巧只要和我分手就能專心在劍道上,並且在明年的校際賽中奪冠。你是這麼想的吧?」

這句話也被忽視,接着——

「……或許的確如此。但就算可能是那樣,你又為甚麼要跑來和我說這些?如果是男子劍道社的老師對我說,那我還能理解。不然我讓一大步,是我妹妹來說好了,都還有談的餘地——因為我妹妹是巧的忠實粉絲……可是,讓你這麼說,還真是教我搞不懂。我完全無法接受。」

小兔子,你怎麼了?你在發抖喔。

「你說話啊。」

她終於抬起臉。

「那個……我,成了新社長……」

啊?

「怎麼,因為你是新社長,和巧同學年又都是社長,所以出自擔心而跑來和我說這些?你是在說謊吧。你如果是認真那麼想,那未免也太笨了吧?大致說來,人的情感才不會因為那種理由而動搖。至少,我的情感是連一厘米都沒有動搖。」

我看出她的眼睛裏稍微放入了一些力量。

但在同時,她的眼淚也浮現出來了。

「不過,如果你說你喜歡巧,那我還能理解。不管是劍道還是校際賽或者三年級甚麼的,那都只是事後牽強附會。『我非常喜歡岡同學,請你和他分手吧』……你如果能清楚說出來,那麼我能懂,而且我也認為還值得一聽。可是……甚麼因為當上女子劍道社社長……那只會讓人覺得可笑……我可以回去了嗎?還有朋友在等我。」

或許,我也有點看扁了這個叫河合的女生,於是順勢對她發洩焦躁情緒,但我也有心想要藉此做結束。

根據我後來收集的資訊,她劍道似乎也滿強的,而且既然能當上社長,也是個相當的人物。

她用一種連我都會感到不好意思的率直目光看着我,然後開口:

「……喜歡。我,喜歡岡同學。」

她的眼淚一顆顆落下。哼,還滿可愛的嘛。

「還有……如果是我,我才不會妨礙岡同學練劍道。我想,甚至能給他許多協助。所以……請您和他分手,拜託。」

我是不是講得太過頭,讓她認真起來了?

「我知道了……」

真是笨啊,我講的才不是接受的意思呢,別露出那麼高興的表情。

「我會記住你說的話,包括你說喜歡巧的話……但是,你也把這話記清楚了。」

因為,這話非常重要。

「巧喜歡的……終究是我,這點還請記住。」

我原本心想:「你若要反駁我就聽聽吧。」但她似乎沒特別想說的話,於是我走出去了。

結果,走廊上居然有紬子、有香、春美。

其他還有好幾名看戲的人——

當時我一方面因為激動而那樣強勢地說話,但是她——河合祥子——的話在那之後彷彿劇毒擴散一般入侵我的腦海。

因為和我交往而加在巧身上的負擔。我想,的確有那回事,像是那些如果對方是一般女孩子更可免去的擔心、不必去聽的抱怨、麻煩的行程調整。

更別說問我是否有支持身為劍道家的巧?這點我是毫無自信。

我似乎常被周遭說是個性果斷,總是「咻、咻」地下結論的類型;但事實上,我擁有一旦開始煩惱便會裹足不前的一面。不過,我有部分正是因為討厭那樣的自己,才反過來表現得很果斷;可是當我獨處時,卻常常會陷入低潮。

與其獨自煩惱這種事,不如直接問巧——儘管我有這個想法,但就算見到了,總覺得自己也無法直接說出口。

結果,煩惱好幾天之後,我決定用電話談。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說……」

巧不是對這種事很遲鈍的人,所以似乎馬上察覺到了。他的語調變得更加低沉。

「嗯……我聽你說。」

然後,這果然就像有某種沉重的東西卡在我體內,我甚至無法順着自己的意呼吸。

儘管如此,我仍必須說出來。

「那個……我很快就要畢業了……巧則是升上三年級……最後的校際賽挑戰……會是這樣吧?我想儘可能不要妨礙到你……所以……」

「……我懂了。」

咦,懂了甚麼?

「嗯……我們暫時不要見面吧……綠子也要換雜誌、不升大學專心在模特兒工作上。」

沒錯,我是這個意思,可是——

「……我會努力的,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所以,綠子也……等到夏天吧。」

為甚麼巧會把一切都說出來?難道他也在想同一件事?還是說——

「然後,等校際賽結束後,嗯……在中川車站的天橋等我……我一定會把冠軍獎牌帶去……我要讓綠子第一個看到。」

我只能「嗯」地點頭答應。

之後我又說:「我會等你,約好了喔。」

於是巧回答:「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奪冠。」後便掛上電話。

我——

抱緊回到待機畫面的手機,一股腦地哭出來。待機畫面上的巧彷彿害羞似地,笑了一段時間。

進入新的一年,由於三年級生馬上要面臨最後一次期末考,於是放了個溫書假。

我依舊過着在《Cuteen》和《willyou》兩頭燒的生活。不對,或者說自從學校開始放假後,我的拍攝量有增加的趨勢。反正也見不到巧,就算無法休息也無所謂。

我們家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將在三月底搬到福岡。我非常討厭去九州,就說要一個人在這兒生活。當我找吉永先生商量後,他便說能讓我入住公司在佑天寺租下來的大樓。當我告知雙親時,他們很直截了當地說:「太好了呢。」

畢業典禮上,我哭了。

和交情深厚的朋友分別當然很寂寞,但最讓我感到難過的,是要離開這滿是與巧的回憶的東松學園校園。

畢業典禮結束後,巧送給我一把小小的花束。

「……恭喜你畢業了。」巧的個子不知何時比我高了。

還有肩膀和手臂,和國三時相比變得相當健壯。

「謝謝……」

由於周圍還有朋友,以及不少仰慕我的學妹們,因此無法再多說甚麼。

我相信巧,我會等到夏天的——但我想至少能說出這句話。

儘管我對成為專職模特兒的辛苦有一定程度的預測,但實際做起來,嚴苛得超出我想像。整體生活裏的各種變化對我產生很深的打擊。

首先,是幾乎喪失今天是星期幾的感受。

我們在平常日的早晨集合,搭外景巴士移動。基本上我們是朝愈來愈沒有人煙的地方去,然後利用上午柔和的自然光一口氣拍攝;結束後便轉移到東京都內的攝影棚。如此一來,連帶地也失去時間感,甚至會忘記在地下還是地上。

再更進一步說,模特兒的工作總是會超前實際的季節。明明是寒冬時節卻穿春裝,等稍微暖和就已是無袖的衣物。儘管如此,拍外景依舊還算好,因為能用肌膚感受真實的季節。一旦踏進攝影棚,就連那也會消失。等拍攝結束走到外頭並且看到下雨了,才會想起來:「啊,是梅雨季啊。」

工作結束後,我也會和工作人員或其他模特兒一起用餐,但絕不是每天都如此,很多日子我是獨自返家。遇到那種日子,我會繞去健身房。模特兒的本錢就是身體,如果不持續鍛鏈,便會馬上松下來。這一點相當辛苦。

當天沒有拍照工作時,我會去做頭髮、美甲、美容、按摩等等。如果還有力氣,就會再去健身房。在使用經紀公司給的折扣券的同時,對於無法讓步的部分,哪怕再貴我也會自掏腰包。以我而言,就是按摩吧。如果不到自由之丘熟識的店家,我的狀況反而會變差。

我和有香、春美、紬子在畢業後也時常互傳郵件,卻沒辦法碰面。別說是碰面了,因為我們的時間完全配合不起來,因此也無法隨意通電話。就算打了電話,我也跟不上大學生的話題。修課、學分、聽課、A群、B群、般教④?社團、喝酒聚餐、學長姐的就業、研究論文——

實際感受到「啊啊,他們走上不同的道路了呢」,讓我有些害怕。

雖說並非因為這個原因,但我開始學會抽煙了。

我以為這樣可以暫時忘記甚麼,但事實如何呢?我也不太清楚。

正好就在那段時期。吉永先生約我:「一起吃頓飯吧?」地點就在中華街,是間滿有名的四川料理餐廳。

「你似乎陷入苦戰了呢……《willyou》。」

苦戰。不過,確實是那樣,找想的的確是那麼回事。我點點頭。

「《Cuteen》那邊也拉得有點長,不過這個月總算是最後了。辛苦的兩頭燒也將結束……不過,現在還不是甚麼值得高興的狀況啊。成為《willyou》專屬模特兒的目標也還沒達成。」

對於這點,我也只能沉默地點頭。

「綠子……我真的對你很期待啊。我認為接下來只要稍微改變一下想法,就一定會變得更好……你可別讓我說出是我看走眼了啊,更何況你是我勉強社長從太陽花那邊挖角過來的。」

「咦……」這我可是頭一次聽到。

「沒錯。我們公司為了得到你,動用了相當的金錢,也付出了一些當作交換。公司裏甚至有被你奪走地位、辭職走人的……所以,像甚麼從《Cuteen》轉到《willyou》是下錯棋了,或是無法拿下專屬等等,那可讓我們頭痛了,因為這是生意;拿出成果、站穩專屬,狠狠拿下贊助商頁面的指定。如果無法做到讓人說《willyou》是由綠子撐場,我們公司可就虧大了啊。」

這是吉永先生第一次把話說得這麼白。

說真的,我很吃驚。

「你或許認為不過是依照指示去現場拍攝,但是為了把你捧起來,事實上是有很多人在做事的。不只是陽明社,為了拿到其他的工作,哪怕只是單一的傳單工作……那些你連長甚麼樣子都沒看過的業務們,都磨平了鞋底去顧客那裏無數次低頭拜託說:『請採用西荻綠子。』……一件又一件的工作,都是這樣拿到的。」

那些事我並非不知道,但是,過去我的確沒有想到那些人。

天真。就算被這麼說也是無可奈何——

「……不過呢,正因為現在是這種狀態,所以我才說出來……綠子,你該和那個人分了。」

「咦?」他在說些甚麼?

「就是那個……叫巧是吧?那個校際賽的劍道少年。你去和那男生分了吧。」

心臟在胸口深處「咕嚕、咕嚕」地,有如上下旋轉般產生奇怪的悸動。

「為甚麼……這件事我以前從來都……」

「嗯,雖然你以前是專屬模特兒,但不過是青少女雜誌吧。在業界的影響力可以說幾乎是零……但是,如果是在《willyou》,事情可就不同羅。那可是紅字雜誌⑤業界裏屈指的老字號雜誌。」

所謂的紅字,主要是指女性流行雜誌,是業界的術語。

「現在佑子正在往上爬,人們對《willyou》的注意度也突然提升……你會做吧?你會在《willyou》做下去吧?是的話,今後你也得小心緋聞……不、不,我不是說不可以談戀愛。我只是說,你還是放棄那個男生吧。」

「為甚麼呢?」

你對巧有甚麼不滿?吉永先生面露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個啊……藝人的緋聞大致上分成三種。一種是令評價走低,或是原本沒名氣的人受到對象的人氣牽引,而突然爬上來;簡單來說,就是像蹺蹺板一樣的關係。就算是那種方式,只要能爬上去倒也好,說得貪心點,雙方評價都上升的狀況是最理想啦……不過,糟糕的是拉低雙方評價的狀況。很可惜地,綠子和巧會落入這種狀況。」

怎麼會——

「和模特兒交往的劍道少年,而且還是能在校際賽獲獎的選手,加上外表頗帥……你如果能有更高的身價,當成周刊雜誌的一點題材或許還算有趣,但頂多也就那樣了。如果從劍道界來看,那會變成怎樣我是不太清楚啦,但應該不會是甚麼好事吧……而且,你的身價會被看低。出道以後繼續和出身地的學弟交往,這實在……公司並不希望這樣,而且要是因此出現奇怪的照片,那真的會很難看啊。」

我突然覺得臉頰好癢,接着,滴滴答答地,裙子上出現深色的污點——

「他今年是最後一場校際賽了吧……就讓他專心吧……你也一樣,要拿下《willyou》的專屬吧?講白一點,現在是緊要關頭啊。目前傷口還不會太深,是最好的時機啊。現在正是機會……不管是對他還是對你而言,我認為那是最好的選擇。」

緊要關頭、傷口、正是機會、選擇的時候——

儘管如此,我仍定期確認東松學園高中男子劍道社的動向。神奈川高體連的劍道部門設立了手機網站,因此能非常輕易地得到資訊。

關東大賽預賽、校際賽預賽,東松都很順利地晉級。

巧靠着雙手緊握的竹劍及自身培育出的力量與技巧,斬開朝向夏天的道路,不停前進——

沒錯,夏天已經十分靠近。

然而,我卻在碰觸不着星期和季節、四角形的攝影棚裏一直掙扎着。

在沒有溫度,大都會的背後。我現在正直愣愣地站在那裏。

命運之日來訪了。

全國高級中學劍道大賽第三天,最後一天。

今天一整天我都沒排工作,要去埼玉縣的越谷市立綜合體育館。

排定的賽程是男女組的個人半準決賽,以及男女組的團體決賽錦標賽。女子團體裏早苗有出賽,但我沒興趣,於是便沒看了。我只是拚命追逐巧的比賽在哪個比賽場,會在第幾場舉行。

不愧是全國性比賽,觀眾席被填滿的程度可不是開玩笑的。像我這種外部人士,連個能坐下的樓梯間隙都找不到。

因此,結果我只好一直站着看。不過,我覺得這樣也好,因為巧在戰鬥,那麼我也不排斥站着看他比賽,只有莫名悶熱這一點,我希望能有所改善。

而說到重要的比賽——

說實話,我連劍道的勝負都不太懂。為甚麼剛才的不算一支?說違規又是哪裏犯規了?我都完全無法理解,所以我只認得舉起來的旗子。我只期望巧如果是紅色時就舉紅色,是白色時就舉白色,如此拚命祈禱。

請讓巧的旗子舉起,而對手的不要舉起——

我不知道這份祈禱是否實現,但巧不論在個人賽或團體賽都順利脫穎而出。

接着是男子個人決賽。

巧和高知的德名高中一位叫菊川的選手對戰。

在此之前,比賽場上都分四區進行,到決賽時,則在會場中央新設置的唯一一個比賽場上舉行,確實充滿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緊張感。

巧是紅色,對手是白色。

最先舉起的旗子是白色的。

但是過了一段時間,紅旗子舉起來了。

似乎以此便迎接時間終了。

延長賽馬上開始,雙方先是互瞪一陣,當彼此「喀、喀」地互相敲打時——

「面!」

紅色,巧的紅色旗子,有三支——

在這瞬間,會場本身彷彿一口氣巨大膨脹似地歡聲沸騰。

會場裏的人都舉起雙手祝福巧的勝利。當然,輸的那一方不同,但是那才不會進入我的視野。

雖然劍道不像其他運動那般花俏,但這是種就算灑紙片也不奇怪的氣氛。

而這亢奮也不過是白駒過隙,在同一個特設比賽場裏展開了女子團體決賽。我聽到「福岡南」三個字時:心想:「哦?」往那一看,果然,第二位選手是早苗。她打成平手,但反正只要能贏就好了。順道一提,似乎是福岡南獲勝,還是冠軍的樣子。嘿,很厲害嘛,恭喜了。

當那場比賽結束後,終於是男子團體的決賽。

但今次很可惜的是,在巧上場之前就已經分出勝負了。第一位和第三位選手打輸,第二和第四位選手打平。如此一來,就算主將的巧贏了,東松還是會輸吧?嗯,果然是那樣。巧拿下兩支獲勝,但冠軍是對手的佐賀中央高中。

隔了段時間後,舉行頒獎儀式。

巧是個人賽冠軍,在團體則是亞軍。儘管閉幕式結束了,他仍忙於拍照和雜誌、報紙的採訪。其他學校的選手們都已陸續回家,但是東松,特別是男子選手一直很難走出會場。

我在會場外能看到出入口的植栽後方等待,但巧他們出來時,居然已是閉幕式結束後兩小時的事。當時已經接近傍晚六點。

之後是和前來加油的家長們說話。

我完全聽不到內容,但巧不斷對周遭每個人低頭的姿態,令我印象深刻。像是負責指導的老師、穿着便服的學長和穿着運動外套的學弟,周圍也有不少女子部學生。

那個河合祥子也在,好像在說甚麼。河合學妹從抱在胸前的大信封裏拿出某樣東西給巧看、說明、交付。接着她行個禮打算離開,但又被巧叫住了。他似乎問了甚麼,河合學妹則將頭歪向一邊。接着河合學妹做出拿電話的手勢,巧則一副「抱歉」似地用單手拜託,稍微低下了頭,然後又用同一隻手對河合學妹揮着。

我心想:「啊啊,他們是同伴啊。」

後來,我也想着,河合學妹所說的話或許是對的吧。

從越谷到薊野,接着換乘地下鐵前往中川。

我在以前等待巧時經常去的咖啡廳裏,一個人吃着巧喜歡的焗烤。

望向黑暗的窗外。那時感覺沒甚麼大不了的日常生活,如今卻分外耀眼似地歷歷在目。

為了見上五分鐘、十分鐘,以前真的總是非常拚命。即使是在這間既不有名也不怎麼特別的咖啡廳用餐,只要和巧在一起,就是最棒的晚餐。巧的家從這裏騎腳踏車約十分鐘,因此我們總在這個車站前告別。

「要小心喔。」那是巧一定會說的話。搭電車從這到我當時居住的日出町要四十多分鐘。巧好幾次都說「我送你」,但每次我都拒絕了。我說:「這樣會沒完沒了,不必啦。」

畢竟我大他一歲,因此我認為自己為他做了不少。雖然這說起來不好聽,但我雖是高中生卻很會賺錢,因此很多時候都是我請客。透過這樣,我滿享受當姐姐女友的。

現在想起來,會覺得「我真蠢啊」、「當時太年輕了呢」等等。我完全沒想過那對巧而言會是多大的負擔。

走出店後我前往約好的天橋,正中央有個八角形的大玻璃罩,是座滿有名的天橋。

夜晚也已接近十點。電車到站,等下車的人四散之後,幾乎沒有行人。

就連我爬上階梯的這段時間,也沒和任何人擦肩而過。

爬到最上面,朝正前方走去。以瓷磚拼出的四角形圖案一直朝玻璃罩延伸,而在玻璃罩下可以看到一個人影。那人影大概是穿着襯衫、打上領帶,手上還拿着某樣東西。

我沒有加快腳步,也沒有放慢速度,一步、一步,接近玻璃罩那邊。

途中對方似乎注意到我,只見他將左手在街燈亮光沐浴下閃耀的獎牌高舉給我看。他揮着右手,我也稍微揮手回應。

終於走到聲音能傳達到的距離。

「……為甚麼沒有接手機呢?」

「對不起……我一直設在靜音模式,沒有注意到。」

那是騙人的,我其實知道巧打來了好幾次電話。大約會到十點——我也有聽到這段留言訊息。

我裝作不知情地做出被金牌嚇到的模樣。

「恭喜你……終於稱霸全國了呢。」

巧滿臉笑容地點頭。

「我們約好的吧,說我不會輸給任何人。個人賽就如你看到是這結果,但是團體賽我也沒有打輸任何人喔……只不過隊伍最後拿到的是亞軍。」

我知道,因為我都看了嘛。

你真的很帥呢,巧。

「是嗎……那這下子……」

好了,下定決心吧。好了,說出來——

「……就可以毫無牽掛地結束了呢。」

巧的表情忽然間僵住了。

「……呃?」

「就是……我們已經可以毫無顧忌地分手了。」

我很訝異自己居然能這麼順利地說出來,簡直就像借用了他人的身體。

「什……綠子,你在說甚麼?」

「因為……事情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因為你沒有和我見面,所以才……能拿下全國冠軍吧?如果我不在,巧比較能發揮出實力啊……嗯,就是這麼回事。」

「等一下!你怎麼說些我聽不懂的話,你好奇怪,綠子。發生甚麼事了?」

這一點也不奇怪啊,巧。

「也沒有甚麼……」

「話說回來,我這一路是為了誰而努力,以及是為了甚麼而努力,你懂嗎?你懂吧?綠子!」

「我懂啊。」

但是沒有「都是為了我」那種事。

「……巧之所以努力,是為了自己啊。為了自己,以及周遭支持自己的人們。」

而且在那些人之中,沒有我。

「不對……我……」

「沒有不對,沒有甚麼不對啊,巧。」

「我是為了綠子……」

住口——

「為了能和綠子再次交往,為了讓周圍的人承認。」

「不對,光是那樣還不行。那應該是為了自己,還有自己身邊的……」

「你怎麼了?難道我自己就不能擁有所謂激勵、心靈支柱之類的嗎?我將綠子視作心靈支柱而努力,這有甚麼不對?」

不對啊,那樣不對啊!

「巧,已經不能再這樣了……我是沒辦法支持巧的……如果要支持巧,就得是更清楚劍道、能夠陪在你身邊的女生才行。」

忽然間,巧的眼神突然變得很不友善。

「……那是甚麼意思?你是在說河合祥子嗎?」

「呃、我不認識……那是誰?」

「不要騙人了!你認識吧?你應該曾聽人說過她和我的謠言吧?可是,那根本是沒根據的胡扯。我對河合沒有半點意思,只是同樣當社長而已。」

「你這麼說,那女生也實在太……可憐了。」

巧用力將下巴往上一抬。

「……你根本就認識河合嘛。」

啊,慘了。

「沒有……我說的,不過是指那個傳聞中的女生。」

「不管是哪種都無所謂!」

不行,如果照這走向下去——

「沒錯……不管是哪種都無所謂……可是總而言之,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的工作既忙,也不在你身邊。」

巧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甚麼嘛……我可不是為了聽到這種話,而和你交往到現在的啊!」

「嗯……對不起。可是,請你理解我已經不是高中生了。我已經在工作,是個職業模特兒……所以,我沒有閒工夫和忙社團的學生玩。」

好討厭,巧。難道我非得說到這個分上嗎——

「太奇怪了,綠子……你在耍甚麼壞?」

「我沒有耍壞,我原本就是這種個性……不過是以前都只在巧的面前裝乖罷了。」

「騙人,你少做出三流的演技。綠子的心情我可是全都懂的啊!」

既然那樣,你就饒過我吧。

「我其實早就知道了。知道河合曾去找綠子說話,還有那時說了甚麼,大致都……但是這種時候,我明白一貫徹自己的心意,周遭便會反過來講起綠子的壞話……我自從和綠子開始交往,從沒有任何一天因為交往而無法練習。甚至,那段時期還過得比較充實。在見到綠子的臉之前,我會咬緊牙根。這樣還比較能努力……我今次能拿冠軍,只是因為自己成了三年級生,只是因為上一代的強手都不在了,所以這一屆輪到我。儘管如此,直到校際賽結束為止,只要一結束,就又能見到綠子……正因為我一直這麼想,才能熬過那些苦頭……」

巧當場把獎牌掉在地上。

接着,手被大力拉住的我靠在巧的胸前。

「……我喜歡你啊,綠子。」

我也是啊。

「……不要說結束。」

我也不想說。

「時間的話,總會有辦法。只要想法子安排,就能像之前那樣交往了。」

或許是吧。或許是那樣吧,可是呢,巧——

我如果和你在一起,肯定又會撒嬌。你很堅強,所以無論在甚麼狀況下都能向前走;而我,原本就是個懦弱的人,非常懦弱。所以,像家人還有你這種溫和又溫柔的人,我如果不主動疏遠、不擺出惡劣的態度,就無法奮鬥。因為我會馬上又會依賴你們。

不過,那種事已不能再被允許了。

我也有一群支撐着自己的人。所以,今次換我要回應他們的期待了啊。

我用雙手壓住巧那變得厚實的胸膛。

「……綠子……」

我不會忘記的。你的氣味,你的臂膀,還有你那雙透徹的眼睛——

「喂,綠子……」

很開心,這一切都很令人開心。

公園也好,兩人共乘一輛腳踏車也好,天橋也好,巴士也好。

「綠子!別走啊!」

再見。我最喜歡你了喔,巧——

自那之後已經快一年了吧。

「……好、OK。最近感覺超級不錯,綠子。」

「咦——真的嗎?真是太感謝您了!各位辛苦了!」

不知該說是託那件事的福還是甚麼的,之後沒多久我便成功和《willyou》訂下專屬契約,便一直做到現在。關於贊助頁的指定,雖然很緩慢,但也一直在增加中。

生活則是老樣子。儘管過着季節感若有似無的每一天,但自己似乎懂得了一套樂在其中的方式。加上業界的朋友增加,且被要求重拍的狀況也變得很少了。

工作結束後,我就會將耳機插入手機裏——這是我每天的功課。

「好久不見了,綠子……今天也有工作嗎?辛苦了……你還記得今天的約嗎?我可能會到十點。綠子呢……就算晚到也沒關係,只要你能來,我就很高興了……」

結果這情形被陽明社的坂出先生發現了。

「欸欸,綠子一直在聽的是甚麼啊?你的表情變得超——可愛的耶。」

「欸——這個嘛……」

無法忘記也不想忘記,重要的人的聲音。

無法刪除的語音留言——這種話實在太丟臉了,我絕對說不出口。



註釋:

①千葉縣浦安市一處地名,東京迪士尼度假區的所在地。

②東京都澀谷區。

③巴莎諾瓦(BossaNova

④「A群」、「B群」為依科系性質等的分組;般教則是「一般教育」的簡稱,類似必修通識課程。

⑤早期幾本主要的女性流行雜誌標題文字皆使用紅色而有此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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