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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滿滿的伴手禮

武士道十八歲 by 譽田哲也

2019-10-27 19:00

其實,我早就明白了。

明白自己打電話給磯山同學有點奇怪。

東松學園高中女子劍道社近來在團體賽方面顯然陷入苦戰,但依舊是劍道名校。相對地,福岡南在九州也是壓倒性的強校。不,即使從全國來看,也是會讓人覺得不會落在前三名以外的常勝高中。

我身為福岡南的劍道社員,卻打電話給東松女子的不動王牌磯山同學。用有趣好笑的講法,把像是今天的練習沒做好,或是伶那又開始構思奇怪的練習方法等等,拿來當作閒聊的話題。

嗯,我的內心某處其實早就明白了——這樣子真有點像間諜呢,就像東松的學生潛入福岡南,將資訊流傳出去呢。

不過,說起來會做出這種事的,根本就是福岡南的老師們,還有伶那。她反過來利用我和磯山同學的好交情——總之,先不管我們的交情究竟好不好,但是,因為我很了解磯山香織這位劍道家,所以福岡南的老師們讓沒甚麼比賽成績的我以運動推薦入學,而伶那則將我拉進團體賽的代表隊。

這不是很公平嗎?——如果我能乾脆地看開點就好了,然而,我無法那麼想。要我把周圍所有人都當作敵人,且暗地裏為舊校東松效力,這種事我辦不到。我個性沒有那麼冷酷。

而在另一方面,喜歡東松的心情此刻仍存於我心中。尤其是女子劍道社的氣氛、溫暖、正直,那些事物至今仍教我傾心。所以我才會忍不住打電話給磯山同學。自從分離之後,磯山同學變得比在一起時更加溫柔,反而更容易相處。也因此,我一直都在對她撒嬌。

不過,這樣不行吧。

磯山同學不是那種會根據我流出去的資訊思考戰略或設計練習方式的人。正因為我了解她這一點,所以我會說出「曾發生過這種事喔」、「這種事很奇怪吧」等等。但是,如果我和磯山同學頻頻聯絡的事傳人誰耳裏,我想那都無法讓人以正面的角度接受吧。磯山同學就是這麼認為,才會對我那麼說吧。

她說,不要再保持聯絡了。到校際賽結束為止,別打電話來。

嗯,我應該尊重磯山同學的正直呢。因為那就是我們的武士道嘛。

另外,在福岡南這邊也是。

轉學後因為無法融入校風,就只會嚷嚷着討厭、討厭的,也不符合我的個性。其實我很清楚,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我應該找出福岡南的優點,並且喜歡上那個優點。姐姐也說過,是不是該好好思考東松是哪裏好,而福岡南是哪裏不好。

所以,我試着想過了。

說到會讓我討厭的福岡南特質,首先就是勝利至上主義,也就是為了勝利,會將學生用過就丟的冷酷之處。舉例來說,為了讓我對付磯山同學而加入校隊,便聲稱森下學姐生病,將她從成員名單中剔除。

在我知道這件事的當下應該要反抗的。因為我不是憑着自己很強,而是被當作間諜錄用的;所以我應該好好說出來:「請改回來,派森下學姐出賽。」沒有這麼說,我也有不對之處。

不過,我也漸漸地開始覺得,依據每次比賽指派不同選手絕非只有壞的一面。我二年級時的導師,也是劍道社指導老師之一的福田貴子老師曾如此說過:

「我們這所高中確實有勝利至上主義的情形。畢竟是為了獲勝才集結優秀的選手,因此無法否認這點。不過,依各個比賽派出不同選手的做法……當然一方面是為了贏,但也有安排適合該比賽選手的用意。但更重要的是,要讓每個選手專心準備比賽。其中還包含管理體能、提升士氣等等……因為高中劍道比賽真的是沒有喘息的時候,對吧?全九高體的分區預賽、全九縣預賽、校際賽的分區預賽。每場都有個人和團體賽,而先不論在哪些比賽裏獲勝,另外還有玉龍旗,而且這也有團體賽。所有的比賽如果只交給五名代表選手,我反倒覺得比較過分。」

的確沒錯。雖然有些道理,但其他學校則都是採取那種方式吧。

「還有啊……我們學校光是女子,每年都有五十名左右的社團成員吧。我是希望儘量讓所有人都能體驗大型比賽。尤其是三年級生,我希望他們能嚐到高中生活的最高潮……儘管在現實上不可能,但我希望儘可能做到。為了這一點,將全九隊伍、全九高體隊伍、校際賽隊伍、玉龍旗隊伍,或是個人賽的選手全數區分,讓他們朝各自的目標使出全力……我認為有這種學校其實也不錯吧。」

既然聽到了這種解釋,我在某種程度上也能接受。在去年秋天見過一面的磯山同學的師父、桐谷玄明老師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他說不必光是參賽、參賽地四處飛,要不要專心在一處做練習。

啊啊,因為桐谷老師,我想起來了。

我不喜歡伶那所構思的劍道高度競技化。她認為劍道的規則要更加完備,確立出怎樣算犯規;反過來說,只要沒有違反規定,儘管是不同於一般的擊打,也應正面積極承認那是一支。簡單來說,就是類似提升劍道作為運動的完成度。

這究竟有甚麼不好?一開始我不太清楚,但由於那場決鬥之後吉野老師告訴我們的那番話,我稍微理解了。

武道和運動的不同之處,以及暴力、互相砍殺與武士道的關係。

我想,那些話應該也在伶那的心中發出迴響。因為自那次以後,她再也不會做出以拳頭輕擊竹劍等等反常又奇怪的技巧,她在練習時也會確實意識到竹劍是真劍的替代品。

不過,她似乎還沒放棄要發展出獨具個性的劍道。

「早苗,再陪我練一下——!」

就連社團的練習結束後,也常要我陪她練習。

「咦——我得早點回去寫功課啊。」

而且,我們家今晚有客人。

「一下就好,真的只要十分鐘就好,讓我試一下新的擊打方式。」

「真是……頭盔呢?要戴嗎?」

「嗯,如果打到會痛吧?」

那還用說,不要講得好像被打到是自己要負責啦。

結果我又戴上頭盔。雙方站在道場正中央,低頭說「請多指教」,而已經換好衣服的學妹從遠方看着我們在笑。好丟臉喔,討厭啦。

當我心想伶那要做甚麼時,她突然用右手擊打,而且還是用左右手前後顛倒的方式握着竹劍。

「咿耶啊啊啊——!」

就某方面來說,我認為在這種狀況下還能提升至平常氣勢的伶那真的很厲害,我絕對學不來。雖然很抱歉,但我無法揮去這股感到我們真的很蠢的心情。

「……哈——啊!」

「早苗,再多一點幹勁!」

「不行……沒關係啦——伶那你就打吧。」

我很清楚,伶那為甚麼要嘗試這種事。

是因為前陣子電視上播的電影《座頭市》①。

「咿呀……面呀!」

她將左手握住的竹劍轉回正面並擊面。嘿,好厲害喔。不過,你的手腕全是空隙喔。

「哈咿!手!」

啊,我一用擊手就會以劍鍔閃避啊。厲害、厲——害。

「咿耶啊!腹唔唔——呀!」

然後直接對我擊腹。真的就像座頭市呢。雖然不曉得剛才這記擊腹能不能算上一支,但是這表示她能夠這樣戰鬥呢。

而且——

「咿啊!面呀啊啊——!」

在行動之中,一下子便回復成普通的構持,並且打出和諸手左上段相同的單手擊面。「啪扣!」我的頭頂迸出火花。

「我知道了……我輸了、輸了。剛才那支……有打到。」

伶那得意地挺起胸膛。

「對吧?我覺得這種方式一定可以行得通。」

就在此時……

「……幹甚麼啊?你們這兩個笨蛋,不能在神聖的道場玩這種時代劇把戲啊。」

身穿道場服的吉野老師從教師休息室走出來。或許是因為他剛吸了一口煙,所以嘴裏飄出像是薄霧的氣體。

太好了,可以結束了——如此認為的我偷偷地脫下右手套,還準備解開頭盔繩。

「啊……不過,老師,伶那的左手擊打超級厲害喔,說不定在比賽時真的可以派上用場呢。」

我在原地跪坐下來並排好手套,接着脫下頭盔,「砰」地放好後我行了個禮。好,結束。伶那,我的練習已經結束羅。

「呿……少說蠢話了,那種打法怎麼可能拿下一支嘛。」

伶那在頭盔裏垮下臉來,於是機會再度降臨在我身上。

「不會、不會,真的沒有那回事。伶那非常厲害喔,老師也最好受擊一次看看。」

我迅速地將手套塞入頭盔裏,並拿着竹劍起身。吉野老師惡作劇似地彎起嘴唇一角。

「……哦,好啊……就讓老子好好見識一下黑岩的左手擊打有多厲害吧。」

太好了!對手換人。那麼,我先失陪羅。

當我換裝完畢走出更衣室時,伶那和吉野老師仍在練習。我認為伶那一定很喜歡吉野老師,因為由吉野老師當對手時,伶那顯得非常神采奕奕、整個人閃閃發光。我是絕對不可能這樣喜歡上一個滿是酒臭味的高中老師的。

「謝謝指教!我先失陪了!」

朝着道場行禮後就趕快走人吧,我一路快跑,到車站前才停下。

這裏至太宰府車站約有一公里。這一路上都有社團活動結束、正返家的學生們,有如螞蟻的隊伍般接連走着。

「……啊,早苗!」

「唔——嗯,辛苦了——!」

裏面也有劍道社的人……

「啊……甲本,那個——」

還有同班的男孩子等等,每當我超前他們時就會被叫住。

「抱歉,我很趕,明天見!」

話說回來,這所學校對我而言是久違的男女合校呢。

因為我被編入運動推薦的學生就讀的「社團活動班」,所以一開始對周圍的男生都怕得不得了。因為全都是像岩石或像猛獸的人嘛。

不過,經過一段時間後,就漸漸明白他們也只是同齡的男生,絕不是甚麼岩石或猛獸。不管身子有多壯,只要仔細看臉,仍會覺得他們是高中生。哪怕肩膀的肌肉發達到會埋住脖子,當母親做的便當掉到地上翻過來時,仍會露出快哭出來的表情。

不對,那種事情才無所謂。

好,趕上了,能搭上平常坐的電車班次。

若要到我家,首先要從太宰府車站搭太宰府線,於西鐵二日市車站下車,換坐天神大牟田線,並在第五站的雜餉隈車站下車。

接着再走兩、三分鐘。Glorio南福岡,十二樓的一二〇二號室。

大致說來母親都會在家,但她常常工作到停不下來,因此我們習慣自己拿鑰匙進家門。

而今天——

「我回來了!」我之所以想要儘量早點回到家……

「嗯啊啊……歡迎回來,辛苦了。」

是因為這個人——姐姐,她第一次來我們家。

「嗯,歡迎……唔哇!姐姐,你的眼睛是不是變得更大了?你整形了?」

「我才沒有,真沒禮貌。這是化妝啊,化妝。我沒卸妝就直接從會場趕過來了。」

我家的姐姐西荻綠子,其實是當紅的流行時尚模特兒。今次她來福岡也不是因為玩,應邀參加在博多舉辦的活動才是她的目的,繞來我們家似乎純粹是順路。

附帶一提,我們家只有姐姐用「西荻」當姓氏。西荻是母親的舊姓。其實,曾有一段我和母親,以及姐姐姓西荻的時期,但姐姐從以前就討厭甲本這個姓,所以當模特兒時只會說自己叫「綠子」或「西荻綠子」。而且用法已經固定下來,所以儘管我們從西荻恢復成甲本,她仍自稱「西荻」。沒錯,戶籍上是清清楚楚寫着「甲本綠子」。

「既然大家都到齊了,就開飯吧。」

母親說道並起身,但是——

「……嗯?爸爸回來了?」

不管廚房或客廳,我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緊接着,母親不悅地皺起臉,還用兩隻食指架出個小小的叉,並用下巴比向他們的寢室。反倒是姐姐有如吹口哨似地嘟起嘴巴,眼睛朝斜上看着,一面露出賊笑。

甚麼啊,姐姐你們已經吵過架了?而且又害爸爸哭了?真是的,你到底在想甚麼啊?難得一家四口久違的團聚。反正為難人的一定是姐姐吧?這種事一點也不好,真是太幼稚了。

當飯菜準備好時,父親也從寢室裏走出來,喝點小酒後,他的心情似乎也平復了,之後是段格外和諧的晚餐時光。太好了、太好了。

吃過姐姐買來的蛋糕後,便是輪流洗澡的時段。姐姐、我,接着是母親或父親。讓姐姐比父親先洗這點,可說是我們家心照不宣的共識。

而說到姐姐要睡哪裏,終究是在我房間,於是我在地上鋪好棉被。

「……早苗,我可以為了你睡床鋪喔。」

「那算甚麼,真搞不懂你。」

「……唉呀,你用這種口氣對姐姐說話好嗎?」

「有甚麼不好?我睡在我床上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為甚麼你一定要用那種施恩的口氣說啊?」

姐姐故作姿態地環抱雙手。

「是嗎……假設,就算我從東京帶來了很棒的伴手禮要給你,你那想法也依舊不會變吧?」

嗚!這就有點——

「……所謂伴手禮……那個,舉例來說是怎樣的?」

「舉例來說啊。舉例來說,就是這種的羅……」

姐姐說着從自己的提包裏接連拿出牛仔工作褲、連帽上衣、T恤等等。她還解說這是哪裏的,或這是甚麼,以及品牌名稱等等,可是對不起,我完全不懂。

「還有這個……對早苗來說可能有點早,但至少有一件這種成熟風格的衣服比較好吧。」

不知是不是新品,她從紙包裝裏拿出來的是淡粉紅色的洋裝。感覺十分輕盈,非常有氣質。

「那麼……這是?」

「這是PAUL&JOESISTER。」

「不……這要幾萬塊?」

「嗯,四萬左右吧?不過很便宜喔,因為我是從服裝師那買來的。」

嗚耶!我如果有四萬,可以買幾支高級竹劍——但我可不能這麼想。沒錯,我很明白。

「……這些,全、全都要賜給我……嗎?」

「我有你以外的妹妹嗎?」

「討厭啦——綠子姐姐大人——!」我邊喊邊抱緊她。同時我在腦袋的角落盤算着,我都已經洗過澡了,總不會還嫌我臭了吧?

「……那麼,對於我睡床鋪一事你沒有異議吧?鋪在地上的棉被我可沒辦法好好睡,最近老是腰痛呢。」

「請睡、請睡,如果這種床鋪還合您的意,要睡到何時都請便。」

因為如此,可喜可賀地決定彼此的就寢之處。其實只要說睡棉被會腰痛,我就會把床鋪讓出來了。到底為甚麼我家的姐姐總會做多餘的使壞。

姐姐將拿出來的衣服迅速且整齊地摺疊起來,我覺得她簡直像精品服飾店的店員。

「不過……還真是快呢,早苗已經高三了啊。」

「嗯,今年夏天就要引退了。」

「唉。」姐姐有如理解了一般,半帶不屑的感覺嘆了口氣,並停下手上的動作。

「……那你之後怎麼打算?你如果讀東松的話還有大學念,但現在可沒大學能去吧?」

「嗯,沒有。福岡南只有高中……我最近也稍微在想該怎麼辦才好。」

姐姐的手再次動了起來。

「不要只是稍微,要好好想啊……還是說,依照你的程度無法靠劍道拿到大學的運動推薦?」

「這個嘛,怎麼說呢……要看今年的校際賽成績吧。」

「要是校際賽沒打好,你要怎麼辦?要應考嗎?還是就業?或是遊手好閒一陣子?」

不要突然用這種咄咄逼人的口氣問人嘛。

「應考……吧……因為我完全沒想過就業。」

不過,是啊,姐姐在我現在這年紀時就已經在當模特兒工作賺錢了,所以高中畢業後馬上轉為專職。

「……欸,姐姐決定不升大學、靠模特兒這一行做下去時,不會擔心嗎?」

姐姐折好最後的那件洋裝並裝回袋子,接着轉身面對我。

「擔心啊,那還用說……我現在依舊每天都很不安呢。」

是這樣啊。是嗎。那麼說來倒也是呢——



註釋:

①描述劍技高明的盲眼劍客座頭市旅行四方所遇見的人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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