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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武士論

武士道十七歲 by 譽田哲也

2019-10-27 18:59

接到那通電話時,我正好抵達保土谷車站。一看熒幕,上頭出現「甲本早苗」。我叫田原在麥當勞等着,接着按下通話鍵。

我走往月台一端,開始說話。

從我的近況報告起頭,之後早苗開始抱怨,或者該說講起喪氣話,然後談到有天會回來這邊。

說自己不開心是騙人的。我也只要想到如果又能每天和她練習就非常高興,而且內心無比踏實。但是,唯有她在輸給黑岩的狀態下回來這點,我是全然無法容忍。

去把黑岩的首級摘下來。如果要回來,就把黑岩的首級當作土產帶回來。當然,早苗對此很迷惑。然而當我傳授她秘技時,她卻笑出來了。

受不了,真的很像磯山同學會說的話呢——

我只說了句:「我等你喔。」就掛上電話。

把手機收進口袋,我走在無人的月台上。我想,自己大概在笑吧。說那樣很像我,其實早苗也是。雖然她似乎沒精神地淨是抱怨,但骨子裏意外堅強。我不知道她是否能靠我傳授的技巧贏過黑岩,但我想她會做的。她一定會去要求對戰。我認為這很像她的風格。這種特質,我並不討厭。

我走出剪票口,從右手邊的樓梯走下。我看着不遠處的麥當勞靠窗座位前行,然而不見田原的身影。會是在二樓嗎?

我該買些甚麼再上去呢?或者先上去確認後再買?猶豫了一會,我想還是先確認再——

正當我如此決定時,口袋裏的手機又開始震動了。拿出來一看,今次顯示的是「田原美緒」。

「啊啊,你現在……」

在哪啊?——根本沒時間讓我說這句話。

「香織學姐,不好了!那位清水,他好像被一群不良少年給……」

有如說悄悄話般拚命壓低的聲音。清水——?

「被不良少年給怎麼了?」

「給纏上帶走了。」

「在哪裏?」

「呃,現在,這邊是……哪裏呢?」

「是怎樣的地方?四周有甚麼?」

「是很暗的地方。好像是一片漆黑的住宅區,很有一種窮酸的感覺。」

恐怕是之前那個被收購土地的鬼鎮吧。

我想掛上電話快趕過去,但因為會擔心,於是叫田原說明情況。

「這個,就是……我在麥當勞遇到清水,聊了一下後,看起來像不良少年的三個人就來了。說了甚麼這女生和之前的不同啦,今次的比較可愛啦,還有給你太浪費啦,反正不是女朋友之類的,結果今次變成我被纏上。」

我想着,這傢伙毫不在意地說了很沒禮貌的話哪,不過現在我只管跑不說話。

「其中一個人像摟肩似地把手搭上來,打算把我帶走。然後清水說別這樣。可是,這麼一說反而是他們生氣……然後說清水從甚麼時候起變得這麼了不起了,結果變成『給我出來一下』的狀況。清水叫我別過去,但我擔心他,所以就偷偷跟在後頭。這裏……」

我來到了平交道,但是被擋住了,正好是左右電車一前一後通過的狀況。

「好像是空房子……啊!」

「嗯?喂,田原!」

駛向終點站的列車來了,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和田原的聲音。

我大喊着,對着手機怒吼。然而,熒幕馬上轉變成待機畫面。混帳,到底怎麼了——

往起始站的列車還沒來。

我回撥給田原。但是,不論響了幾聲都沒人接電話。

喂,是像空房子的甚麼啊?清水是被帶到那裏嗎?還有你的「啊!」是怎樣?清水他怎麼了嗎?還是你遇到甚麼事了?

令人厭惡的想像在腦內亂竄。

在空屋子裏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清水;跑去偷偷觀看的田原背後,那些傢伙的其中一人正悄悄接近;田原的手機被搶走,並被抓着領子一起帶進空屋子。

雖然這話一點也不教人好過,但田原剛才說的是事實。那傢伙比我可愛多了。與我無緣的人身危險,有可能降臨在她身上。而且地點還是沿着令井川的鬼鎮,另一頭是國道。不論怎麼吵鬧,有人前去救助的可能性近乎於零。

往起點的列車還沒來嗎?乾脆穿越吧?然而正當我這麼想時,能看見對面列車的前頭燈了。喂!快點來啊!那兩個傢伙要是怎麼了,駕駛員,我可要你負責啊!

話說回來,當時我真是多此一舉——

這種想法,在我腦中根深柢固。

那一晚,我如果沒去追清水、沒有對那些混混們出手的話,田原就不會被捲入了。但是,我當時就能對清水見死不救嗎?不,不是那樣。應該是當時還有其他可行的辦法。講白一點,那時我太有自信了。在那當下,我沉浸於自己面對三個男生也不會退縮的膽識,以及作為後盾的戰鬥能力。

這個爛攤子我得收拾掉才行。可是,要怎麼做——

左肩背着般若的竹劍袋,裏面有三支三尺八寸的小判竹劍,以及清水買下後讓給我的一支便宜木劍。就算便宜,木劍仍是木劍,殺傷力比竹劍高上許多。這也可以說成是作為武器的可靠性。若考慮到我方陣營的安全,就該使用木劍吧。

然而當我那麼做時,對方會如何?

不可思議的是,這件事早苗才剛說過:

會受傷。根據情況,可能還會更嚴重……

若發生了,我就成了犯人。傷害罪或暴行罪①,我不清楚兩者的差異,但事情會演變成那樣吧。儘管也不是沒有所謂正當防衛,但我拿的可是木劍。哪怕對手有三人,也無法否定過度防衛。

那麼用竹劍嗎?可是,要是傷害力不夠該怎麼辦?對手有三人啊。就算能打中一、兩下,若無法讓情況轉為能讓人救出清水與田原,那麼後頭只會有最糟糕的事態在等着我。

清水和田原都會玩完了。當然,我也是——

該死,我到底要怎麼做才好?

竹劍?木劍?對方要是有帶刀子,就用木劍嗎?如果沒有,就用竹劍嗎?可是刀子也有可能之後才拿出來。

當然,如果用木劍,我不認為自己會輸。不過,我不知道該做到甚麼地步。然而若在戰鬥中對那感到迷惘,就會產生栽在別人手中的可能性。儘管拿着木劍,如果被抓住便沒戲唱了。那樣一來,反而會遭遇不測吧。

開往起點站的列車終於來了。

彷彿飛躍似地從我眼前通過,令人目眩的,光束。

強烈的風壓,幾乎填滿耳朵的巨大聲響。

為甚麼呢?我忽然想起老爸的聲音。

——可是……

當老爸醒來時,他說了甚麼?

——可是,請你們諒解。

是甚麼?他說要我們諒解甚麼?

——請你們諒解。那就是,屬於我的武士道啊。

是嗎,是那樣啊。但是,現在不是說那個的時候。

——武士道啊。

然而一反我的意思,腦海裏清晰地勾勒出老爸的模樣。被繃帶層層纏繞、只露出鼻子和嘴巴,那個可憐地變成木乃伊男的老爸的模樣。

——武士道啊,我沒有辦法違背。

不對,等等。

父親介入情侶吵架。他對警告對女方施暴的男方。不過,那個暴力男子隨後差點被汽車撞上。結果父親在一瞬間,保住了那男子的性命。

啊啊,是這個意思啊——

平交道的欄杆升起。我該前進的道路,已展開了。

當我一奔至該處,正好是進入巷子後右側的第二間房子。缺乏照顧的樹籬前,有人面朝下地倒臥着,頭髮是普通的黑髮。

「清水!」

我將他的身子翻過來並撐起。儘管因為昏暗而看不清楚,但他的整張臉似乎是一片黑。是髒污?還是血?還是臉上的內出血?

「振作啊清水!」他的嘴巴一開一闔。沒問題,他還活着。

「田原怎麼了?」從他緊閉的雙眼裏,落下渾濁的水滴。

「……美緒,她……」

已經太遲了嗎——

「……她……想要救我……」

通常是反過來吧。所以啦,田原現在在哪裏?

然而,完全不需要我問。

「唔喔——!」

尖銳的女性聲音。同時間,從隔了好幾間房子的前方圍牆區間裏,跳出了一個似乎穿着運動外套和裙子的人影。不過那人影馬上從右邊跑向左邊,穿越我們所在的巷子後消失了。

剛才的,是田原吧。

過沒多久……

「媽的站住——!」

同一個地方冒出兩名男生,其中一人用手按住頭。他們也從右朝左通過。接着還有一個人跟在後頭,這傢伙則是拖着腳。

數秒之後——

「哇!唔哇!」田原從稍微靠裏面的左側空地出來,然後又往對面跑。

「田原!已經可以了!過來這邊!」

「幹!恁爸要宰了你!」

然後,三個人又從左邊追到右邊。

我也邊往裏面走,邊數次呼喚田原的名字。然而,不知是不是被那些混混的怒罵聲蓋過,不管我怎麼喊,田原都沒注意到,不停下腳步。

那個白痴——不過,太好了,她沒事。

我吸入一大口氣,配合她該出現的下一個時機,大喊:

「……美緒喔喔喔——!」

緊接着,在接近鬼鎮出口的附近忽然出現一個人影站在原地。

「啊……是!」

人影轉身面對我,還自己做出起跑的預備姿勢,向我狂奔而來。

「香織學姐——!」

在田原背後,那三人也現身在巷子裏。然而,那些傢伙今天沒有衝刺。他們不知在商量甚麼,互相使個眼色後便朝我們走來。

田原,抵達終點。

「香織學姐……你終於,願意……叫我美緒了呢……」

「喔,因為比較好喊嘛。」

我露出笑容,但由於自己正好背對國道的亮光,因此不曉得她能不能清楚看到。

「……你辛苦了。接下來交給我,你和清水逃吧。」

雖然她說着「咦——!」還是甚麼的,但我仍毫不在意地將田原趕到後方,自己向前走去。

那三人一步一步地朝我走來。

我的眼睛好不容易習慣了。現在我能分清楚三人的不同。走在前頭的是棕髮的竹井,他的右後方是小平頭,左後方是金髮的。竹井手上的東西,在月光揮灑下閃耀着光芒。是嗎,這傢伙是這意思啊。那麼省事多了。

我仍背着竹劍袋,將袋上的繩子解開。忽然間,竹井的步伐慢了下來。

「……媽的,你真以為可以這麼做?」

他邊說邊頻頻將下巴往左右晃。

「你啊,好像在劍道是個很有名的選手?如果在這種打架裏使用竹劍,恁爸就馬上告你。那樣子,你就沒辦法比賽羅。」

我不理他,伸手尋找劍柄。

「而且啊,你根本不是清水的馬子嘛。之前我聽麻里奈說了……你啊,還真是他媽的瞧不起人嘛?啊啊?」

果然被拆穿了嗎?那天無法抵抗麻里奈追問的我,到最後還是否定了。我說清水才不是我的男朋友,不過是個小弟。

那些都先不管,事到如今只能上了。

我抓住的不是包裹皮革的劍柄,而是上了兩層漆、表面光滑的那一支,然後抽出來。

看到那有刀身彎曲弧度的影子,他們也察覺到這不是竹劍了吧。

他們三人的腳步完全停止。

「……喂,你有沒有聽進去啊?那東西你最好有種揮看看。恁爸絕——對會告訴警察!對你的暴力行為提出傷害告訴啊!」

我將竹劍袋從左肩卸下。原想直放在植物圍牆邊,途中卻不知被誰的手擋住。那是用肩膀撐起清水的美緒。

「……這由我保管了。」

我以目光不從竹井身上移開的程度,將臉轉向美緒並點頭。

「交給你了。」

彼此已縮短相當多的距離,這樣下去可不好辦。要是清水被當成人質,情勢會一口氣變得對我們不利。

我也稍微向前跨步。

竹井拿的似乎是刀身頗長的摺疊刀。小平頭的我不清楚,但是金髮的傢伙從剛才起就彷彿故意秀給人看似地,「喀喳、喀喳」地轉着蝴蝶刀。

我拿着木劍,構持在平常的中段。

「……我再說一次。你只要敢揮一下,就沒辦法比賽了。那也沒關係嗎?堂堂校際賽第三名的選手啊,居然引發暴力事件啊……肯定會鬧上新聞啦!」

我將劍尖定在竹井的喉頭。

我只在一瞬間歪過頭。

「這個嘛……那又會怎樣?先不管我拿着木劍,我要是屈服在你們這種混混腳下,身為一個劍道家,我想說不過去吧。」

還在遠間。接着我停下腳步。

「不,你沒辦法吧。劍道甚麼鳥的不過是運動吧?在實戰上沒屁用啦!打架是看熟練度啦,熟練!」

我心想,論打架之前我也贏了吧,但沒說出口。那個真要說起來,算是奇襲之類的。今天他們也下了一定的決心,甚至還已經拿出刀子。雖然曾贏過他們一次,但絕不能大意。

距離,還算遠。

「……好了,少說些有的沒的,來吧。」

我已經做好了覺悟,也已經知道該怎麼做。

在武士道裏,該做的只有一件事。

武士,是收拾戰鬥的。

不殺害對方,只將暴力封鎖——

「別看不起人啊!這傢伙——百瀨,可是進過兩次感化院咧!」

竹井用大拇指比着身後的金髮傢伙。

「啊啊是嗎……那麼,今次得小心別踏進棺材裏啦。」

不對。要小心的,應該是我。要是輸給實戰的緊張感,胡亂一通斬上去的話就完了。如果那麼做就是自貶成暴徒。

辦得到嗎?我能打一場武士的戰鬥嗎?

不對,我可以的。

為此,我們可是每天磨練技術,鍛鏈身心。

我才不會輸給你們這種混混。

「媽的這賤人!」還有兩步。感受對手膨脹的氣息。

「來啊!」還有一步。

「幹!」就是這裏——

我一口氣往前躍,而竹井配合我似地伸出刀子。不過,並不是多快的速度。

我從約一半高度揮下,準確地敲中他的右手腕。

「哈嘎!」

竹井的手瞬間往下掉,接着是身體向前傾倒。

在這瞬間我看向後方的兩人。金髮的離我近了點。我們的眼神相對,他則似乎慌了手腳似地伸出蝴蝶刀。

太慢了——

「哈!」

手,面。他的手腕彎曲成「く」字型。隨着額頭被打中,下巴也跟着向上抬高。不知是不是暈過去了,他當場倒在地上。

剩下的是小平頭,武器是——

「咿、嘰,嘰咿咿耶耶耶耶——!」

木板啊,正合我意。

他使出渾身力氣揮下。我輕輕地應擊,然後邊用木劍側面的稜線部分擦擊。

「面啊啊啊——!」

退擊面。我從小平頭的頭頂正上方敲下劍尖。

他用向前屈身的姿勢,接着往更前方、正好蓋住竹井下半身般地倒下。

然而,竹井——

仔細一看,他已偷偷用左手撿起摺疊刀,將左腳略微彎在腰下方。

黑暗之中,他渾濁的眼睛發出暗淡的光芒。接着如短跑選手般,從低矮的位置突然朝我衝來。且左手伸出刀子,簡直像一架火箭——

等等,雖然滿危險的,但實際上沒有那種速度。

「……手。」

我輕輕一敲,這樣就足夠了。摔落地面的刀子被我用腳踹向後頭。清水發出「嗚咿!」的慘叫,但應該不至於被刺到吧。

我放低劍尖,對準趴在地上的竹井左眼。

「……放心吧,我不會要你們的命。今天的事,我也不會說出去。但是,下次清水和這女生要是有甚麼萬一,到時候可不會就這樣算了……懂了吧。」

他沒有回答,不過我當作他允諾了,便以步足法退後幾步。儘管他們三個仍倒在地上不動,但我不會掉以輕心,不解除殘心。

突然傳來一陣顫抖。不知不覺中,我已流了足以弄濕全身的汗。等結束後回頭看,對手終究是門外漢。雖然實力差距非常明顯,但在實戰之中,依舊有種和比賽完全不同的緊張感。

被真正刀子指着的恐懼。只要走錯一步,便是我陷入危險。

到了這時候,我才覺得格外可怕。好冷。膝蓋似乎要發抖,總覺得連肚子都開始痛起來了。

「……香織學姐?」美緒,拜託了。你去國道上攔一輛的士。

我實在,沒有辦法,走回家裏。好痛,肚子,好痛痛痛痛——



註釋:

①日本刑法中,對人體施加未達傷害標準的物理性暴力的罪名。廣義上也可視作傷害罪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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