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超棒的點子
武士道十七歲 by 譽田哲也
2019-10-27 18:59
一回到福岡南,在那裏,等待我的是高中二年級生的現實。
三年級生已不再來小道場。防具被從櫃子裏取出,一年級生能公平地一人使用一個櫃子,而且還空出了八個空位。而因為人數減少,練習密度也確實提高。至於這是不是好事,我則完全無法認同。
三組完全染上黑岩的色彩。我覺得那是非常可怕的事。這對於刻意不染上那顏色的我而言,是再清楚不過。尤其是一年級根本全都變得像伶那的複製品,就連閃躲動作都一模一樣。明明每個人的體格和身高都不同,卻彷彿聽命行事般做着相同的動作。就某層意義來說,我覺得非常恐怖。
最讓我打冷顫的,是伶那開始若無其事地開始使用英文。Guard、binatio、rush——那些在日文裏都有相同意思的單字,像是撥、應擊、連續擊打、顯露弱點,以及用攻擊擾亂等等。然而,伶那卻積極地使用英文給學妹們建議。
的確,以一瞬間的時間而言,有時英文比較容易理解。但我總不禁覺得,因此而逐漸喪失的某種事物反而更加重大。
但是,現在的我沒有能做出說明的言語。
我認為,伶那口中的「競技化」,不論用甚麼樣的詞做裝飾,最終和「運動化」是相同的意思。而說到與此對立的概念,應該就屬「武道」了吧。但是,為甚麼不能說feint?為甚麼不能讓大家都做一樣的動作?這些我都無法好好解釋。
所以,最終我只能閉上嘴,一個人做着不同的動作。
吉野老師只會抱着雙手站在後面看,幾乎沒有提醒也沒有建議。偶爾會當互格練習的對手,但絕不是每次。當他有那個心情時,才會隨意和幾個人各練一次。難道說,是城之內老師告訴他,就讓黑岩隨她自己喜歡去做?我偶爾會想着這種事。
練習內容當然變得很吃力。雖然戴着頭盔時不太能看到表情,但在我眼中,大部分的一年級生都顯得非常痛苦。然而沒有任何人抱怨。「只要繼續這樣練就能變強」、「能獲得在全國比賽奪冠的實力」,她們是這麼相信的吧。其實,就某種程度我也這麼認為。我覺得只要持續這種練習,似乎就會產生一、兩名超群的強力選手。
只不過,我不曉得在這背後會出現多少脫隊者。
欸,伶那。儘管我不清楚,但是當那個叫小中居的人快要脫隊時,你不是想要幫她嗎?之前森下學姐所說的,不是那麼回事嗎?
然而,現在你卻對大家做優劣篩檢,要那些沒實力的人退出?那不是自相矛盾嗎?
從退了一步的地方看,你現在所做的,和森下學姐做過的,我想其實沒甚麼不同啊。若要我說,以沒有輕視傳統這點來論,學姐們或許還比較好吧。雖然我大概沒有說這些話的資格。
無論如何,總覺得這個社團的練習很像在準備升學考試呢。比賽、比賽,只有比賽。儘管沒有大型比賽,社團內也有月例的檢定比賽,也不時舉辦和其他組的比賽,以及和外校的練習比賽。每個週末有模擬考,這和升學補習班沒甚麼不同。這樣子,大家究竟是想要考取甚麼?
而更令我不解的,是一年級生對二年級生的提問:
這週末要對戰的學校擅長哪種風格?某某人是甚麼樣的選手?如果有影片請借我。
我心想,該適可而止了。而且我也認真地想,做到這種地步而獲得的勝利能算甚麼?
不過,伶那對這些問題都認真地回答:
那所學校有很多腳和腰很有力的選手,但在這點我認為我們並不會輸。每個選手的資料都由經理保管,所以你們自己去借來看,如果有需要就叫經理影印。
說實話,我感到厭煩。考試範圍和考古題、傾向和對策,準備靠一個晚上抱佛腳?你們是笨蛋啊?那樣為了不讓「福岡南很強」的評價低落而犧牲奉獻地努力,然而一到三年級的夏天結束,就被當作麻煩人物趕出去?
我剛來這學校時,認為自己之所以跟不上練習,是因為過去自己只在東松學過劍道。不過,現在我不那麼想了。井底之蛙是這些人。要不然,我早就完全滲透進這裏的劍道。
校際賽個人冠軍、團體冠軍、稱霸玉龍旗、選拔大賽連霸。每個人都深信,引導出那些「正確答案」的,正是這個社團所擁有的練習體制。
不,那本身或許就是種錯誤。但那又是為了誰?真的是為了每個人自己的劍道嗎?
到了現在,我才痛切感受到桐谷老師那句話的重要性。我甚至心想,他說不定是了解我的這種狀況,所以才給了那句建議:
——其實你根本不必陪這個笨蛋,參賽、參賽地四處飛。如何?明天一整天要不要從容地在這兒練習?
我覺得橫濱比賽本身對自己而言是個很有意義的比賽。不過,我現在非常後悔——在那之後如果可以再去桐谷道場練習一次就好了。橫濱比賽啊、桐谷道場啊,因為沒有時間而必須選擇其中一方的當下,如果我選了桐谷道場說不定能學到更多東西。現在我不禁那麼認為。
練習、比賽、練習、比賽、練習。
若問到持續這種劍道,會不會哪天變得和桐谷老師一樣,我想,應該是沒辦法。
這種差異究竟該怎麼說?究竟有甚麼不同呢?
桐谷老師真的讓我覺得是位高人。
儘管我覺得伶那擁有超人的體力和技巧,但和所謂高人完全不同。
高人與超人。
我就算兩邊都當不上也無所謂,但若勉強說來,我認為即使年紀大了,也能像桐谷老師那樣練劍道就太好了。
他對磯山同學這種類型會確實用「剛」壓回去。
對我這種的,則輕巧地用「柔」玩弄於股掌之中。
不對,桐谷老師對磯山同學,使用的或許並非「剛」的力量。雖然練習本身看起來很激烈,但是說起來,印象中桐谷老師自己不太有甚麼動作。就連對跌倒的磯山同學擊打時也是,與其說是攻擊,感覺更像在發問。不知為甚麼,我的想法會有如此改變。
這種差異到底是甚麼?
姐姐說那一定是很簡單的答案,但真是那樣嗎?
能解釋這差異的話語,會有那麼簡單嗎?
那一晚,父親比我早回家,於是久違地和母親三人一同吃晚餐。
「好,那麼……乾杯——!」
自從來到這裏後,母親也變得會常常陪父親喝芋燒酒①。若是摻冷水還好,但如果摻熱水,我就真的就投降了。我實在是不太喜歡燒酒的氣味。
不過,太好了,最近父親的工作似乎很順利。
「爸爸最近在做甚麼呢?」
今晚是烤秋刀魚。直到半邊的魚身烤好之前,嘴巴其實滿閒的。
「啊啊,對了、對了,是爸爸的手指靜脈認證系統,之前提到的製造商說要正式安裝在手機上呢。就在今天,其實就是剛才,說開發經費撥下來了,才剛傳來消息呢。」
「唉呀,這真是太好了。恭喜——!」
他們開心地一直乾杯,不過給我等一下。
「……欸,爸爸不是在當大學的講師嘛?」
「嗯,是啊。」
「可是,卻由製造商提供經費?」
父親邊點頭邊喝下一口,「嗝!」
「……這個啊,叫作產學合作計劃喔。」
「『山岳』②?爬山嗎?」
「不對、不對,是產業的產,加上學校的學。」
啊啊,「產學」啊。
「……那是?」
「所以說,在大學研究的東西,最初發表的場所會是學會之類的吧。而比起走這種路徑,不如一開始就讓企業替大學出錢,這樣能更加自由地做研究,當做出好東西時,就迅速地商品化。就是這麼回事。對我來說,不管是從大學或企業都能領到研究費用,對企業來說……總之他們那邊和我們合作的話,就能夠降低各種成本吧。」
哼——嗯,是這樣啊。
啊,這條秋刀魚有不少脂肪,真好吃。
「……總之,因為各種因素,爸爸從冬天起又得再去東京一陣子了。」
呃?一陣子?東京?
「等等,那是怎樣?」
「唉呀,這不是很好嗎?那麼再幹一次——!」
不對不對,不是那樣子的啦!
「等一下啦!所謂去東京一陣子是指多久?」
「嗯?唔——嗯……大概一年吧。」
這比我剩下的社團現役期還長上許多。
「換句話說就是……單身赴任?」
「不是,我在這邊還有大學授課的時數,所以應該不算單身赴任吧。」
「去那邊後要住哪裏?姐姐住在非常豪華的公寓大樓喔。」
父親搖着皮膚開始轉紅的頭。
「……那樣不好辦啊。那邊是經紀公司租的吧?早苗偶爾去玩的時候借住一下是沒關係,但爸爸畢竟是去工作啊……那樣未免太厚臉皮了吧。」
嗯,那的確是滿厚臉皮的。
「這樣的話,你在那邊也要租公寓羅?」
「早苗……你很緊咬這事情不放呢。」
媽,你別鬧我了啦!人家現在可是很認真呢!
「爸爸,到底是怎樣啊?會還是不會租公寓?」
「你怎麼了?我想……應該,會吧。」
「是長期出租的公寓?還是短期出租的房子?」
「這個,如果要租的話,就是長……」
是嗎,嗯嗯。
「……那麼,爸爸在那邊的工作地點在哪?」
父親仰着上半身逃避。不要那麼害怕嘛,我又不是在責怪人。
「……在調布。」
甚麼嘛,雖說是東京,但幾乎就像在神奈川③。
「媽媽打算怎麼辦呢?一起去嗎?」
「……耶?」她正全心沉浸於剔除秋刀魚的骨頭——
「這麼重要的事你沒在聽嗎?」
「不,我有在聽啊……只是雖然有聽,但是調布殊麼的,這些事我也是現在才頭一次聽說。所以,突然問我要不要一起……對吧,爸爸。」
「啊啊……是吧?」
啊啊——真是煩躁!
「對我來說,那是最重要的問題啊!」
的確,當因為舉家遷移而轉學時便依舊能夠參賽,但如果不是,應該會有半年時間沒有參加比賽的資格。
所謂舉家遷移,說起來究竟代表甚麼意思?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如果牽扯到戶籍等事情,似乎還能想個法子。
也就是並非讓父親單身赴任,而是我和母親也一起搬去東京。母親的工作不論在哪都能進行,所以從福岡搬到東京也應該完全沒問題。
而我,將重新轉入東松。這不就是超棒的點子嘛?
註釋:
①九州鹿兒島縣的特產,是以薩摩芋(薩摩番薯)為原料釀造而成,因而稱為「芋燒酒」。
②日文中的「產學」和「山岳」發音相同。
③東京都調布市位在東京都與神奈川縣的交界。離東松所在處很近,是可以通學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