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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有認真做

武士道十六歲 by 譽田哲也

2019-10-26 21:49

01

等我換好衣服,磯山同學和小柴老師還在講話。

不管我抱持多麼樂觀的想法,都感覺不出他們之間的和諧,但也不是磯山惹老師生氣的感覺。

他們在說些甚麼呢?

我稍微等了一下,但因不想被人認為是偷聽,於是離開道場到外面,在體育館的玄關等待。

先走出體育館的是小柴老師。

「啊啊,西荻……」他一臉沉重,而且看起來有點悲傷。

「……剛才,磯山問我有關你舊姓的事。」

磯山為甚麼要問舊姓的事?

「你和磯山發生過甚麼事嗎?」

我搖搖頭:「沒甚麼事……」

「她莫名地焦躁。你們吵架過嗎?」

「沒,沒有,昨天還是一起回家的。」

老師的頭歪向一邊。

「……你們同班?」

「不同,我是B班,磯山同學是C班。」

「這樣啊……我是不太清楚怎麼回事,不過……你盡量多注意她一下吧。還有,如果你發現了甚麼,就告訴我。」

「好,我知道了。」於是老師離開了體育館。

02

我再次回到道場,在更衣室門口等着。其實,同樣是女孩,就算我現在走進去也沒關係,但我已經換好衣服,而且我覺得更衣時有人看着很討厭。

兩、三分鐘後,磯山同學走了出來,依舊背着般若的竹劍袋。

一起回去吧。我的確想說出這句話,卻完全發不出聲音。

因為眼神,磯山同學的眼神實在太可怕了。

我們兩人沉默地看着彼此。這、這種難熬的氣氛是怎麼了?

磯山同學慢慢地轉身,面向我。

「你……說過自己曾參加去年橫濱市民秋季劍道比賽吧?」

語調異常地低。光是聽到這聲音,就覺得肚子要痛起來了。

「啊,嗯……我說過……有參加。」

「我是桐谷道場的磯山。」

呃,甚麼?

「……你不記得了嗎?」

「咦、啊……甚麼?」

「果然已經不記得了。」

她的眼睛更加兇狠地眯起。

「如果你明明記得卻裝傻,我就打算真的把你殺了。不過既然不記得,那也沒辦法,只能說我展現出的是一場讓你忘記的戰鬥,不好的人是我。這點我承認。」

等一下,這是講哪件事啊?

「……你完全不記得了嗎?」

我怕得不敢點頭,可是我真的沒印象。我盡量輕輕地點了點頭。

磯山同學深深地嘆了口氣。

「是嗎……其實我也參加了那場比賽。不過不是用保土谷二中,而是桐谷道場的磯山……說實話,我只把那種比賽當作消化比賽,覺得自己拿冠軍是理所當然。不過,我卻大意地在第四輪輸給你……」

啊,我好像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輸給那個東松學園的,甲本選手。」

慘了,我的確曾經偶然贏了一個感覺非常強的選手,而那個人的名字好像就叫磯山。

「那、那個……對不起,我……現在想起來了……」

「嘿,那還真是謝謝了。你想起來了啊,那就代表沒有完全忘記羅。」

「嗯……應該說我在那天的第一戰打贏了,是我第一次在對外比賽中獲勝,所以整個人輕飄飄的。那天的事整個亂成一團,我自己都有點不太清楚了……」

磯山同學面無表情地抬高下巴。

「那麼,你還記得從我身上拿下的一支是甚麼嗎?」

呃,那個就——

「……是擊面啊。是個正直到愚蠢、筆直的正面擊打。我只有在當元立或是小時候,才會吃下那種擊打……欸,你那個正面擊打是怎麼做的?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做的啊——

接着,磯山同學朝着道場一端的防具櫃走去。

在兩個大櫃子之間,有個像傘架的竹劍架,磯山同學從裏面選了一把竹劍。

「接着羅……」

她從比遠間更遠一點的地方丟出,只見竹劍直挺地向我飛來。因為不能讓竹劍摔到地上,我馬上伸手接住,但這好像反而造成了一個不得了的狀況,讓我感到非常害怕。

「試試看。」

「呃……試甚麼?」

「那時候的正面擊打啊。」

「可是……」

磯山同學也從自己的竹劍袋裏拿出一支竹劍,並迅速地裝上劍鍔。

「……哪,試試看吧。」

接着直接做好構持。仔細一看,磯山同學仍然光着腳。

「不要啦,因為……」

「正面擊打。只要給我最強勢的一擊就好了。」

她輕揮着劍尖,誘導我。

「……來吧。」

不好吧,又沒戴頭盔。

「……喂,我叫你過來啊!朝這裏盡情地打入一記正面擊打啊!」

她用食指比着自己的額頭。

「……那種事我做不到啊。」

「沒甚麼好介意的,我說可以就可以。」

「才不可以啦!應該會很痛吧!」

聽我說完後,她的嘴角上揚,大膽地笑了。

「……嘿,看來你非常有自信嘛,認為出手一定會打中嗎?難道我是那種程度的對手嗎?」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

「那就過來啊!儘管上!」

可是,就算你這麼說……

「……甚麼嘛。你如果不來,我就過去羅。」

不行,不能那樣,絕對不可以。

「我、我知道了……我打,我會打的。」

總之,我也把襪子脫掉了。可是,我還是很迷惑。

事情為甚麼會變成這樣?我很難過,心臟好像真的要爆炸了。可是,如果我不打,就會被她打。不行,那是最不可以發生的事。

沒辦法。我、我要上了。

「……面——!」

我基本上按照平常那樣,確實地做出正面擊打。太好了,磯山同學用竹劍完全接下了。可是——

「你這傢伙瞧不起我嗎?」

我被她用目前為止最高段的白眼給瞪了。

「呃,可是……」

「你少耍我!」

「噫!」

她突然撥起我的竹劍——

「些啊!」

我反遭受她的正面攻擊。我雖然勉強受擊,但並沒有就此結束。

「唔啦!」

擊面、擊腹、面連擊面、擊手、擊腹、擊手。

「等、等一下!」

「給我構持好啊,混蛋!」

就算你要我構持住,但是被這樣子打——

「給我用腳,腳啊!」

甚麼啊,這是怎麼回事?

「別這樣!」

「那就給我打過來!」

「不要,別這樣啦!」

「給我認真點!」

「我不要!」

「西荻!」

這一瞬間,磯山同學看着我的右腹,但也有可能是欺敵戰術,然後擊面。

我馬上舉起左拳,為了同時護住面、手與腹部,我把竹劍倒往反向。

但那其實是個誘導。

「你這小鬼!」

磯山同學的竹劍闖入我毫無防備的左側腹,然後順勢一斬般,重重拔擊而過。

逆胴——

這是我第一次沒穿防具被人打到。

已經不只是痛而已。肋骨快斷了。渾身在剎那間冷卻了。總覺得,好想吐。

我蹲在原地,發不出聲音,只有眼淚一滴又一滴地掉落在原木地闆上。被打落的竹劍,則彷彿逃離我身邊似地,朝着對面滾去。

那把竹劍碰到磯山同學光着的腳尖之後,停了下來。

「站起來。」

不會吧,這——

「你可是贏過我的人啊!你的力量應該不只這樣,給我起來!起來認真戰鬥啊!」

好奇怪,這個人難道,瘋了——?

「西荻!」

她咚地奮力踩響腳下的地闆。我縮起身子,可是不曉得接下來會遇到甚麼事,這讓我很害怕。我不經意地,抬頭看向磯山同學。

「總算有那個意思了嗎?」

不對、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站起來啊!起來朝我打過來啊!」

「等、等一下……」

我坐在地上往後退,稍微拉開距離。

「那個……如果說,我曾經贏過你的話,那大概……只是碰巧而已。」

緊接着,她那無所畏懼的笑容又再度浮現。

「……我才不會被碰巧的正面擊打給打中。而且,那記正面擊打的確很有力道,充滿了氣勢,相當認真。才不是你剛才那種軟綿綿的擊面,是個能把我的頭劈成兩半、結結實實的擊面。」

她站着用劍尖指向我。

「聽好了,我再說一次,你贏了我,然後我現在要你告訴我,你是怎麼贏我的。」

痛楚、恐懼,以及不知名的東西……又令我的眼淚滿了出來。

「那個……我不知道啊……剛才我也很認真打啊……還有前面的練習我也都很認真。可是,我還不是敵不過你,完全不是你的對手啊?這就是我和你之間真正的差距啊!雖然你說不對,可是在市民比賽那一次,的確是碰巧啊!只是偶然而已啊!」

「才不——對!」

磯山同學用劍尖敲打地闆。

「剛才在社團活動裏的,根本就沒認真!」

誰?磯山同學嗎?

「……既然你沒認真打,我還是輸了,這不就表示我很弱嘛!」

「不對,不認真的人是你!剛才的練習,你根本就不認真!」

這算甚麼?

「我都說已經很認真了,自己說的會有錯嗎?我一直都很拚命啊,都很認真啊!」

「不對!你沒有認真,至少跟那個和我交手過的東松的甲本不一樣!」

我受夠了。

「那種事誰知道啊!」

我順勢用手敲地闆,手上的痛楚連結到被打中的側腹,原本快要停止的淚水,又開始掉落。

「……那種事……誰知道啊……」

今次磯山終於把劍尖從我面前移開。

她拿下劍鍔,撿起被扔到地上的竹劍袋。

「我知道了,今天先到這裏。」

我不禁安心地吐了一口氣,用手背擦掉眼淚。

「不過……明天我一定會讓你認真起來的。如果明天不行就後天,還是不行就大後天。懂了吧?」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居然擅自就——

「那我先回去了。」

對我來說,這句話才叫耍人,不過,我的脾氣也沒好到被人這樣對待之後,還說要一起回家的地步。

我維持着原來的姿勢,等待磯山同學離去。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產生如此難堪的感受。

等我回到家時,側腹的疼痛已幾乎消失。肋骨看來沒斷,自己這副莫名耐操的身體,真是讓人厭惡。

「……我回來了……」

「啊啊,你回來了。」

姐姐坐在一進門的餐桌旁,臉上敷着綠色的美容面膜。母親則坐在她的對面,不知是在記帳還是甚麼的。

「今天好晚呢,辛苦了……唉,你怎麼了?」

不愧是母親,我一點點的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你哭過了?」

「……嗯,一點點。」

「練習很嚴格嗎?」

我不過是搖搖頭,就覺得又快要哭出來了。

「……那個,有個奇怪的社員,和我同年級……我好像去年碰巧贏過那個人,結果,我就被她記恨了……我又沒有穿防具,結果被打到這裏……」

「天啊——!」

母親突然變得很激動,讓人招架不住。

她說着:是哪個同學?她怎麼打你的?從背後攻擊你嗎?這種事在高中常發生嗎?練劍道常會有這種事嗎?不要再參加了,別參加那種粗暴的社團活動了。

「來,給我看一下……唉呀,已經變紫了。真是的,這要是在臉上就糟糕了。別再練甚麼劍道了,那本來就不是女孩子該碰的東西。我以前不就說過了嘛。」

但是,在被媽媽說得這麼誇張之後,我反倒覺得事情沒那麼嚴重。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至少我還沒想到要放棄劍道。

「沒……沒事的,我會再跟那個女生好好說看看,我想一定是哪裏誤會了。」

我一說完,姐姐就笑了出來,是那種不會讓面膜裂開的平穩語氣。

「你啊,真——的是好人耶。被人用竹劍打了,還說可能是誤會……真不愧是爸爸的女兒啊。」

這讓母親不得不用斜眼瞪姐姐。

「別說了,綠子,不可以說爸爸的壞話。」

不過,姐姐也不是會輕易讓步的人。

「唷,媽。我只是說人太好而已,沒甚麼不好的意思喔。」

「聽你在說謊,你的本性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怎麼,老花眼度數深到可以看見幻覺了?」

這兩個人一旦鬥起嘴來,就要很久。

總之,我拿着醫藥箱,回到自己的房間。

03

是的,我家沒有父親,他在去年春天離開家後就跟媽媽離婚了,所以我從父姓的「甲本」改成母姓的「西荻」。

我父親以前是一間小工廠的老闆。詳細情況我不太清楚,不過聽說他技術能力很高,工廠在地方上算是相當知名。

好幾年前,父親不知開發出了某種技術還是材料,能夠用很低的成本製造手指靜脈辨識系統甚麼的,總之就是那類的精密儀器,並且賣給知名廠牌。但是,那也是一切錯誤的開始。

製造方法被對方取得,我們的收益變成零。於是,父親在工廠人們的聲援下,向對方提起訴訟。結果,敗訴使得我家一瞬間變成窮光蛋,我和姐姐也被迫停止從小學習的日本舞蹈。

後來父親變成嗜酒的繭居族,那真是最糟糕的時候。

幸好,曾經是繪本作家的母親,當時正好有作品被改編成動畫;母親的這筆收入救了我們,讓我們不必放棄上學。如果沒有那筆錢,我們根本無法上私立學校。

可是,傷腦筋的是父親。

母親重拾繪本作家身分,但這半調子的成功,卻一點也不好。

「切,都是我的錯嘛……唉……真難看啊。」

父親整天都在喝酒、哭泣。而且,生長於博多的他只要醉了,就會有博多腔變重的傾向。我曾經開玩笑地模仿這腔調,結果惹得母親大發雷霆。

看到父親這樣沉淪,母親打算用激將法,拿出離婚協議書,想不到反而讓父親氣炸了。

「要我出去是吧……好哇,我就出去哇!」

父親拿着協議書,眼眶泛淚地走出家門。

之後母親一查,發現離婚真的成立了。

接下來又是一陣慌亂。

為了避免只有母親是「西荻」,而我們姐妹倆依舊是「甲本」所可能造成的困擾,我們趕緊前往區公所和家庭裁判所,讓我們姐妹兩人的戶籍也脫離「甲本」。

離婚成立後,父親就下落不明了,但還是對這個家庭有些不捨的樣子,手機沒有解約,也曾幾次在這附近看到過父親。姐姐說這是「暫時離家出走的暫時離婚」。

姐姐就是這樣的個性,這場離婚戲碼完全沒對她造成衝擊,甚至還因為覺得西荻這個姓比較時髦而高興。

母親沒想到父親居然會信以為真,對她來說,感覺大概是「做過頭了」和「這人太沒出息了」各半,另外似乎還有「為甚麼我得變成離婚一族啊」。

至於我——

嗯,打擊還滿大的。不過與其說是因為離婚,或許應該說是因為父親消沉的程度吧。

父親被人搶走了技術,心情低落,但是當他抱持着「我要起訴羅!」「要打贏官司喔!」的心情時還好,敗訴後就變得更加不振,成了繭居族。幸好他不會行使暴力,但也更讓他掉入無比深淵。

所以,我覺得勝負很可怕,也盡可能不想用勝負的價值觀去看待各種事物。

輸了就完了,成就全沒了——那樣實在太悲哀,而被這種想法攫住的父親非常可憐。

父親現在不曉得在哪裏、過得如何?希望他不要變成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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