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一章 氣劍體

武士道十六歲 by 譽田哲也

2019-10-26 21:49

01

換上劍道服,我前往小道場。沒有戴上防具,隻提着一把竹劍。

我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道場中央冥想。

不去思考,不去觀望,不去感受。

只集中精神融入這無人道場的空氣中。不,就連這也不行,只能化為「無」,因為這就是讓自己化為「一切」。

遠方傳來了聲響,我差點不自覺地側耳聆聽;而這可不是忽略它就好,必須從心底驅離。

忽然間,臉頰感覺到空氣的流動。那是從窗口吹入、仍帶有幾分炎熱的九月之風。悶熱的草味裏,混雜着淡淡花香——

可惡,我還太嫩了!這不就是在微微地感受風?不就是在思考那股氣味嗎?

只能化為空、化為虛,甚至連自己的存在也必須從意識中消失。

那就是所謂的暗嗎?暗即是黑。不對,黑並非無。那麼是白嗎?白即是光。但那也不可能是無。

在內心裏創造出一個連明暗都不存在的虛無。

空無一物。無論是身體的內或外,甚至是介於內外之間的分界——

該死,有人來了。

先下手為強。

「……清水嗎?」

接着,地闆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唉呀,真是厲害呢!磯山選手。」

清水大剌剌地走近。

「……甚麼嘛,眼睛閉着還能知道是本大爺我啊?」

愚蠢的傢伙,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不過是感覺到有人後張開了一點眼睛而已。結果就看到了你這傢伙,像諷刺搞笑短劇中的小偷般,打算躡手躡腳地走進道場的蠢蛋模樣。

「難道說,其實磯山選手愛上本大爺了?」少開玩笑了。

「……別打擾我,出去!」

「你又發出那種恐怖的聲音了……話說現在正舉行開幕式,你不去好嗎?」

「那你呢?不換裝,在做些甚麼?」

清水穿的是制服。

「你在說甚麼啦,我今天沒比賽,是來幫大會的啦。」

聽他這樣說,好像有幾分道理,但是——

「你為甚麼不參賽?」

「我還想問你咧。像磯山選手這麼了不起的人,為甚麼會想參加這種市民比賽?你是全國中學組的亞軍耶!」

瞬間,心思紊亂。在想斬了這個男生的衝動下,我下意識地伸手握住放在膝蓋旁的竹劍。

「……你是甚麼意思?」

「啥?」

「那個『亞軍』,是在稱讚我,還是貶低我?」

清水倒抽了一口氣,他似乎感受到了殺氣。

「這……當然是在稱讚你啦,那還用說嘛!」

「愚蠢。所以說你不管過了多久,都是糞握啊。」

在竹劍的握法裏,如果雙手內側張開,稱為「糞握」。這會成為劍路淩亂的原因,所以得特別小心。

清水直接說了句「甚麼東西嘛」後,閉上嘴巴。

或許是居合拔刀的表演賽已經開始,比賽場靜得出奇。

「……這話我只在這時候說。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認為自己輸了那場比賽。對方那記擊手,我確實及時化開了。事實上,在我後方的副審,舉的是我擊出的退擊面。」

「可是主審和另一個人舉的是對手吧?」

所以才說你是糞握嘛。

「那是裁判程度太差。明明就沒看到,卻靠聲響跟喊叫聲舉旗。」

劍道的攻擊必須讓「氣劍體」一氣呵成,也就是足夠的氣勢、正確的擊打、端正的姿勢,最後是保持警覺防備反擊的殘心。具備了所有條件,才能被視為有效攻擊。但是,偶爾也會有無法在一瞬間完全辨識的裁判。真是可嘆啊。

清水莫名地苦着臉,皺起眉頭。

「嗯?既然及時化開了,那為甚麼會有聲音啊?」

我要宰了你這混帳。

「對手打到的是我的小手頭,小手布墊根本連邊都沒擦到。那個三流裁判誤以為有打中才舉旗……換句話說,我在那場對決中,一次也沒被砍中。甚至應該反過來講,是我的擊面確實打中了對方。所以,站在可以看清全場的副審才會舉我啊!但是對手之後卻以權宜之計四處躲竄。當我想以劍鍔相推拉開距離時緊貼上來,但是當我反過來壓上去時,卻又一副要保持距離的樣子,之後又貼了過來。就算是我擊打,也只是爭取閃避的時間。真是的……都已經被人劈開腦袋掛掉了;死纏濫打也要有個限度吧。」

清水露出苦笑,在自己的脖子上啪地拍了一下。

「……這麼說,你是為了一吐被三流評審判輸的鬱悶,才想要再打一場比賽,是吧?」

「蠢蛋,誰這麼說了。只要活着,戰鬥就是武者之道。這無關地點或對手,凡是站在我面前的對手必斬,就算那是父母或手足。」

當然,如果手足被人斬了,就必須替他報仇。

「不是啦,沒有人站在你面前啦。或者該說大家明明都閃到一邊了,你還朝人家衝過去。」

夠了,要是說太多,自己也會變成笨蛋。

「……清水,你要是那麼閒,就去看一下我的比賽順序,快到時通知一下,我會一直在這裏。」

清水有如小丑般地張開雙臂,點頭說着「是、是」。

「小的遵命。但在比賽前要穿好防具喔,表演賽已經結束了,馬上就要進行比賽。」

「知道了。」

我目送清水走出道場之後,拿起了竹劍。起身,揮劍,劃過空中。不重也不輕,狀況良好。

我今天當然會贏,而且是壓倒性的。

02

但是,我一直沒接到通知。

難道那個笨蛋完全忘了我交代的事?該不會正在和哪個女生高興地聊着沒營養的話題吧?當我感到不耐時,他終於來了。

「那個——磯山選手——再兩場就輪到你了!」

「未免太慢了。」

我拿着竹劍和頭盔起身,麻痺感當然還在。

「當然啦,你在第一戰是種子選手嘛!」

「是嗎?難怪。」

「怎麼,你不知道喔?」

「嗯,不知道。」

「那你要是變成不戰而敗的話,怎麼辦?」

「我就是為了不讓這種事發生,才拜託你的。辛苦了。」

清水再次做出小丑般的動作。我也清楚是自己勉強要求清水這麼做的,但他竟然只是跟我做了個這樣的姿勢就接受了,我應該要謝謝他吧。

「我是紅色還是白色?」

「白色羅。」

「那就用這個。」

我挑出自己的白色綁帶交給清水,紅的就先收在腰垂的名字袋裏。

「……好,綁好了。」

「那麼走吧。」

離開小道場走向樓梯,爬上二樓的劍道場。我在入口處緩緩行禮。做不到這點的人,就沒有資格握竹劍。

「在那邊,從裏面算來第二個比賽場喔。」

就拿清水來說吧,在多次出入之後,就漸漸地不再低頭行禮了,所以我主張只要不出入那麼多次就好了。不對,讓他進出這麼多次的人,就是我自己啊。

我照着清水說的,從排成一列的比賽場旁邊走過。右手邊是為數不多的觀眾席,只見前來加油的學生和家人佔滿座席。

我來到了中學女子組的比賽場。

我坐在靠牆的空位上,將手套和頭盔放在一旁。接着把頭巾綁在頭上,戴起頭盔。由於已事先綁好面繩,只要直接拉下來就完成準備。

「啊,是磯山。」從某處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勝負已分!」看來又一場比賽結束了。

「欸,大姐頭,你是下一場羅。」

「我知道了。」我和落敗的選手交替,走進比賽場。

「紅色,戶塚南,五十嵐選手。白色,桐谷道場,磯山選手。」

簡短回應後行禮。往前三步,站在中央的起始線前。附帶一提,我就讀的學校是保土谷二中,但今天是以地方道場的選手身分參賽。至於理由嘛,嗯,不是很重要。

對手是個特別高大的選手,但我並不懼怕。都是一把竹劍和兩隻腳,沒何任何特別之處。

蹲踞——慢慢地蹲下。

接着,緩緩構持竹劍,劍尖指向對方的喉嚨。

換句話說,我是第一次拔劍。

一旦拔劍,之後就只思考着如何去斬。那是我的心靈導師:新免武藏的教誨。

「開始!」

起立的同時提高氣勢,接着跨出半步。咦,對手沒有過來。怎麼?這麼快就膽怯了嗎?或是在觀察狀況?不管了,我還是保持我的戰鬥方式。

首先面對敵人,但不能隻「看」某一點,而是必須連全場空氣都以相對的感覺進行「觀」察。這就是武藏所說:「加強觀之目,削弱看之目。」

再前進半步。對手移動了兩步,向右側身。我以右腳為軸,再次面向對手。我在原地咚地踩了一下,接着對手向後跳躍,退避一步。

不好,我已經觀察出了。真是個無聊的對手啊!

不過,我當然不會大意,直到確實取下對方性命為止,都不能大意。

我一面提升氣勢,一面縮短距離,對手則不斷轉身,企圖逃避。她微微地上下擺動劍尖,那動作就像在伺機攻擊甚麼似的。

彼此的劍擊點交疊,已經拉近到一足一刀的距離。這是個很危險的距離,只要有一方再踏近一步,就能擊中得分部位。

好了,你會怎麼做?要來就來,反正你的目標一定是擊面吧。

當我將竹劍高舉時,一如所料,對手的劍尖朝上挑起。目標是互擊時的擊面嗎?難道,你以為可以在擊打同時拿下我嗎?

我往前深入一步,不擊打,而是應擊對手的擊面,並在往左側身的同時——

「喀呔啊!噠啊啊啊——!」

退擊手。

「手!」三支白旗舉起。到此為止,大概經過二十秒吧。

我們隨即回到場中央。

「第二支!」

不知對手是不是亂了陣腳,竟突然從正面衝了過來。我及時閃過朝額頭直直落下的劍擊點,閃向右方,擊打對方腹部。

竹劍的劍擊點重擊對手右腹部,直接宛如將對方一刀兩斷般地砍過。「氣劍體」完美地合而為一。接着,有些人會在此時鬆開左手,但我不會。我的雙手確實握住劍柄,轉身面向對手。

「腹!」突破第二輪。反正,大慨就只是這樣吧。

03

到了第三輪。對我來說,第二戰的對手也不是甚麼厲害的選手。

「……清水,我接下來還有幾場比賽?」

不知為甚麼,清水今天一直陪在我身邊。這人以前有這麼愛照顧人嗎?還是說,因為我們學校只有我一個人參賽,覺得孤單,所以才親近我嗎?

順帶一提,我沒有用在校生身分參賽,也是因為沒有其他學生出賽。想到只為了我一個人,就要委託指導老師提出申請,總覺得過意不去。地方道場就不必有這樣的顧慮,因為只要在申請書上寫好名字,內弟子澤谷先生就會幫忙申請。

「四場……吧?下一場結束後,就是半準決賽。」

沒多久便輪到我上場。

「大姐頭,第三場請務必要贏。」

「嗯,我要上了。」

綁帶早已繫好。我走進了比賽場。

「……紅色,桐谷道場,磯山選手。白色,東松學園,甲本選手。」

喔,東松的,是那位岡巧的學妹羅。提到東松,給人的印象就是最差的中學女子劍道社。不過,我並不打算因此保留實力,但也實在無法投入全部心力。

敬禮後前進三步,站在起始線前。

這位岡巧的學妹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沒甚麼突出的特徵。

但是,她在蹲踞時的上下移動,沒有半點偏移,讓我有點訝異。這人的腳和腰不錯,姿勢也很好,搞不好是個不容小覷的對手。

「開始!」

「哈——!」她的音調莫名地高,就像直笛或是麥克風的尖銳雜音。

我踏出一步試探對手的劍尖,但她沒有任何動作。毫無反應。

再嘗試踏近一步,並用劍擊點橫掃。她依然不主動出擊。

我試着縮短距離。儘管對手稍微後退,但竹劍依舊沒有動作。從一開始的構持起,她的劍尖就幾乎完全不動。簡單來說,就是沒有反應。

這傢伙該不會是笨蛋吧?不,難道是把我當成笨蛋嗎?還是說,因為發現我是全國中學第二名的磯山,所以渾身僵硬了呢?

但她是否也因此露出空隙?卻也沒有。她一直維持着中段的姿勢,因此並不是隻要擊打就能取勝。必須由我主動採取行動,先讓對方的手產生動作才行。

不過這人真是奇怪,究竟會怎麼行動呢?

我嘗試撥開她的竹劍並擊打面,只見她很平常地以竹刀受擊,並且毫無慌亂、確實地做出反應,馬上向右後方退後,但那也只是些微的距離。於是我們的距離又回到最初,維持在略偏遠間的距離。

甚麼啊,只要擊打就會應對嗎?

我接着做出擊面。面連擊面,擊腹。所有的攻擊果然都被她很普通地化開,但就是不反擊。她維持着遠間的距離,且依舊不改變中段的構持,劍尖一直指着我的喉嚨,也就是下顎的位置。

這傢伙好奇怪,非常不尋常。不過,到底是哪裏奇怪呢?

比賽到現在,我還沒和她劍鍔相推過。再一次連續擊打看看。

面連擊面,退擊手,擊面,退擊腹,擊手、擊面——

果然沒錯。這傢伙雖然會用竹刀受擊迎面而來的攻擊,但也同時採取行動,連我的碰體一併閃開。要是身體沒有產生撞擊,自然就不會劍鍔相推。

可是為甚麼要這麼做?她的目的是甚麼?難道說她討厭近身戰?還是不擅長一足一刀的距離?

如果不擊打,只是縮短距離,她就會只以被縮短的距離迴避。那麼,如果我退後會如何呢?只見她緊接着前進。換句話說,她是想維持這個遠間的距離。

我又擊打了幾次,今次則是以很虛的程度反擊。她顯然沒有放入力道,也沒有保持殘心,擺明本來就不打算藉此得分。這傢伙究竟想怎樣?這傢伙是——

鬼魂。這個詞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追上旋即逃開,避開又立刻靠近。但是,從不主動進攻。還有那尖銳的聲音,聽起來讓人覺得彷彿不屬於這人世間。

不帶任何意義,只是飄浮於一處。若定睛細看,輪廓似乎逐漸模糊。她就這樣讓人陷入如此不可思議的感覺。

不妙——如果這感覺、這困惑正是這傢伙的目的,那我就完全中了她的計。

喂,怎麼了?打過來啊!這是比賽吧!

過來。如果你不過來,我就要上羅!

「唔面啊啊啊——!」

就在此時。我眼中的對手,身型彷彿突然脹大。她筆直地過來,劍尖膨脹成超乎常理地巨大。

「面——!」下個瞬間,我的頭頂迸出綠色。

「面!」在我視野的右端,瞥見白色旗幟俐落地舉起。

奇怪?我是白色嗎?不對,是紅色,而且我剛才也沒有擊打。所以說,怎麼了,騙人的吧——

我不禁向左方看,另一位裁判也舉起白旗。至少有兩支白旗被舉起,意思就是說——

不可能!我居然會被這種沒沒無名的選手打中,而且是擊面,還是從正前方、正中央被打中。

「第二支!」騙人的。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發生!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