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 丹麥女孩 - 青春浪漫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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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丹麥女孩 by 大衛•埃貝爾舍夫

2019-10-26 21:11

  莉莉坐在那張繩編的椅子上,不知道現在告訴格蕾塔算不算個好時機。她望著窗外,運河上的漁船聳立著高高的桅杆。她身後的格蕾塔正在畫一幅畫,主題是莉莉的背影。格蕾塔正在勾勒整幅畫的線條,一言不發。莉莉只能聽到手鐲清脆的丁零噹啷。她腹股溝的位置仍然火辣辣的痛,這種痛如影隨形,莉莉已經逐漸學會去忽略它。她總是從裡面咬住嘴唇,告訴自己忍住,她把那個地方都咬破了。波爾克教授保證過,最終這些痛感都會消失的。
  她想起診所裡那些女孩。波爾克教授讓她出院的前一天,她們在花園裡開了個小小的「莉莉歡送會」。兩個女孩把一張白色的鐵桌子抬到了草坪上,還有一個從自己病房裡拿來一盆報春花,花盆上還畫著可愛的小兔子。姑娘們本想鋪上黃色桌布,但風總是吹,不斷把布掀開。莉莉坐在桌子一頭的冷冷的金屬椅上,看著桌布不斷翻飛,而姑娘們拉著四角努力想鋪好。陽光穿透黃色的桌布,填滿莉莉的雙眼。那盆報春花就放在她的膝頭。
  克雷布夫人遞給莉莉一個繫了絲帶的盒子。「教授送的,」她說,「他請你收下。他去柏林了,去聖諾爾伯特醫院參加一個手術。他讓我代他告別。」絲帶繫得很緊,莉莉打不開。克雷布夫人變戲法似的從圍裙裡掏出一把軍刀,迅速割開。姑娘們很失望。因為她們本想用絲帶給莉莉綁一下頭髮。住院這段時間,她的頭髮已經長過了肩。
  盒子很大,塞滿了紙。莉莉翻出一個銀相框,由兩個橢圓相框組成。一邊是一張莉莉的照片,躺在易北河岸邊高高的草叢中。照片肯定是從格蕾塔那裡來的,因為莉莉從未和波爾克教授一起在河邊散過步。另一邊的照片裡是個小個子男人,戴著帽子,深色的雙眸籠罩著模糊的陰影;皮膚白得幾乎發亮。領子包裹著的脖子看上去很細長。
  現在坐在繩編椅子上,莉莉能看到那個相框就擺在書架上;一邊聽著格蕾塔的鉛筆在畫布上摩擦的聲音,莉莉的頭髮在中間分了一下,披散在雙肩。她的脖子上還戴著那串琥珀珠,後頸上金夾的冰涼觸感非常真實。莉莉想像著曾經佩戴過這串鏈子的女人:矮胖結實,雙腿像火腿,大拇指結著老繭。她當然不認識這個女人,但腦海裡清晰地浮現著她穿著橡膠帆布靴在水蘚地中勞作的樣子。珠子陷在她深深的乳溝裡。
  有些記憶很清晰,有些記憶很模糊甚至完全不存在了,莉莉從不為此苦惱。她知道,自己過去的生活,自己的前世,就像一本孩提時代讀過的書:既經歷過,非常熟悉,又遺忘了,感覺非常陌生。她記得有一片水蘚地,春天的時候泥濘不堪,紅狐狸一家在裡面挖洞安居。她記得生鏽的鋤頭陷進土裡。還有琥珀珠在誰的脖子上發出空洞的「砰砰」聲。莉莉還記得一個高個子男孩的輪廓,他有一個大腦袋,走過水蘚地旁邊的田埂。她不知道那到底是誰,但知道曾經自己是個怯生生的小孩子,遠遠看著那個黑色的身影,就在田埂上。身影越來越近時,她胸中總會湧動著什麼。那身影的手臂拉了拉帽子的邊緣。這種感覺莉莉很清楚。她還記得一直在告訴自己,是的,你墜入愛河了。
  「你臉紅了。」畫架邊的格蕾塔說。
  「是嗎?」莉莉感覺脖子上火辣辣的,臉龐上冒出細密的汗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說。
  她在說謊。幾個星期前,她出發去銀行,想把格蕾塔給她的一個珍珠鑽石胸針鎖在保險箱裡。但在去銀行之前,她先去了一個地下室商店,幫格蕾塔買兩支豬毛畫筆。店員是個指關節突出的老爺爺,皮膚粉粉的,人很慈祥。莉莉走進去的時候,他正艱難地去搆架子上的松節油。是幫一個顧客拿的。那人一頭鬈髮,長過了耳朵。莉莉看不到他的臉,但因為他要的是架子最高處最大的那罐松節油,所以沒來由地覺得他很討厭。「我要去買一雙手套,待會兒回來。」他對還在梯子上搖搖擺擺的老店員說著轉身要走,經過莉莉身邊時,說了句:「抱歉,小姐。」
  男人從自己身邊經過時,莉莉把身體壓在貨架上,屏住呼吸。男人的頭髮掃過她的臉頰,她聞到一股淡淡的穀物味道。「抱歉。」他又說了一句。
  接著莉莉知道他是誰了。她頓時低下了頭,快要把臉埋進胸膛了,她不確定自己希望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她擔心自己不夠好看,剛才在外面吹了風,臉說不定顯得很粗糙。她看到最底層的貨架上是一些金屬盒子,是給小孩子用的水彩顏料。她趕快蹲下來,裝作看一個紅盒子上的標價,並且拉著頭髮來遮住自己的臉。
  接著亨里克看到了她,手落在她肩上。「莉莉,是你嗎?」
  他們走到外面去,亨里克的手上提著裝松節油罐的袋子,不停晃蕩。他變老了一些。眼周圍的一圈皮膚沒有以前那麼飽滿了,略略有些發青。髮色深了一些,像刷過的橡樹,但沒有多少光澤。脖子粗了一些,手腕也是。他不是年輕時那個可愛漂亮的小夥子了,他長成了一個英俊沉穩的男人。
  他們去街角喝咖啡,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亨里克給莉莉講了自己這麼多年的經歷。他畫的海洋在紐約比在丹麥賣得好。他在長島遭遇了一場車禍,與死神擦肩而過,他那輛「金甲蟲」的輻輪從腳踏板上直直插入他的前額。他來自薩頓區的高顴骨未婚妻離開了他,什麼也不為,誰也不為,就因為她再也不愛他了。
  「啊,我忘了,」莉莉坐在咖啡桌邊,突然說,「我忘給格蕾塔買畫筆了。」
  他陪她走回店裡,發現已經關門了。莉莉和亨里克站在街上,商店的招牌在鐵杆子上晃蕩。「我畫室裡還有一些,」他說,「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們一起去拿。」他的眼睛像兩滴眼淚,她都忘了他的睫毛有多短,有多硬。還是那種穀物的味道,像剝下來的穀殼。
  亨里克的臉慢慢接近,莉莉說:「我有點擔心。」
  「別,」亨里克說,「別因為我擔心。」商店的招牌還在杆子上晃蕩,亨里克和莉莉出發去位於內港另一邊的畫室。後來他們到了畫室,亨里克給莉莉倒了紅酒,吃了草莓,給她看了自己筆下的大海。兩人接吻了。
  「你紅得更厲害了,」此時此刻,格蕾塔說。她打開一盞燈,在罐子裡清洗畫筆。「你要吃藥嗎?」格蕾塔問道,「你沒有不舒服吧?」
  莉莉不知道該怎麼跟格蕾塔開口。搬回哥本哈根的時候,莉莉問過:「你真的覺得我們應該一起住?兩個女人一起住在這棟公寓裡?」
  「你擔心別人議論?」格蕾塔說,「你擔心這個嗎?」
  而莉莉根本還不確定自己為什麼問那個問題,她有些侷促。「不。完全不擔心。只是……我在為你著想。」
  不,莉莉不能告訴格蕾塔亨里克的事,至少現在還不行。她要從何說起呢?他畫室灰暗的燈光下兩人的那個吻?傍晚,家庭教師們推著推車回家時,兩人在國王新廣場漫步,亨里克伸出手臂攬住她的肩膀,他那雙長著濃密黑色毛髮的手攬住她的脖子,接著在她那柔軟的胸上輕撫?這件事的第二天亨里克就透過那個廣東洗衣婦給莉莉傳了一封信,信紙疊得整整齊齊,滿篇都寫滿了愛意和對自己唐突行為的抱歉。是啊,莉莉該從何說起呢?他們在一個藝術用品商店重逢只不過是三個星期前的事情,但莉莉卻覺得這短暫的時光裡,她開始了全新的人生。這讓她如何向格蕾塔啟齒?
  「我想出去走一走。」莉莉邊說邊站起來。
  「我還沒畫完,」格蕾塔說,「能再坐幾分鐘嗎?」
  「我想現在就出發,趁天還沒黑。」
  「你想我陪你嗎?」
  「我自己沒事的。」
  「就你一個人?」
  莉莉點點頭。心裡又湧起那種持續不斷的矛盾情緒,格蕾塔這麼關心她,真是讓她又感動,又有些抗拒。這聽上去矛盾,實際上很簡單。
  她打開衣櫥,拿出大衣和圍巾。格蕾塔開始收拾她的顏料、畫筆和畫架。愛德華四世站在莉莉腳邊,突然叫了起來。今天的最後一縷陽光斜斜地照進公寓裡。前往博恩霍爾姆的遊輪上號角齊鳴。莉莉穿上帶竹釦子的藍色毛氈大衣,想著走到那艘船的甲板上去,爬上舷梯,走進駕駛艙,在船頭上看看海上的小島。
  但她不會走的,至少現在不會。「我會回來的。」她不由自主地說。
  「嗯,好……好。」格蕾塔頓了頓,「你確定不需要人陪?」
  「今晚就不用了。」
  「那好吧。」格蕾塔把愛德華四世攬入懷中,站在公寓中央。陽光漸漸消退,而莉莉正準備離開她。莉莉很想逃出去。亨里克跟她講過,他今晚會在畫室裡待到很晚。「你看我畫室亮著燈就知道了。」在一疊洗好的衣服裡「夾帶」著他匆忙寫就的這張字條。
  「你會去很久嗎?」
  莉莉搖了搖頭。「我還不確定。」她已經收拾妥當,大衣的釦子全都扣好了。她遲早得把和亨里克的事告訴格蕾塔,但今晚還不到時候。「晚安。」她說。但同時心裡有種奇妙的感覺。一打開門,她看到了漢斯,手指蜷曲,剛要舉起來敲門。
  漢斯進了門。莉莉還站在門口。他看上去很累,領帶鬆鬆垮垮的。他請兩人和他一起吃晚飯。莉莉說:「我正要出去。」格蕾塔說莉莉最近好像很忙。接著跟漢斯說起莉莉在芳斯百合找了份工作,站香水櫃檯,聽她的語氣好像很憤懣。「因為我會說法語,所以他們要了我。」莉莉解釋道,沒有脫大衣。她在芳斯百合的上司是個女經理,穿著一件黑色的襯衫,顯得胸部格外平坦。她要求莉莉帶著特別的口音與顧客交流。「像個法國女人那樣說話。假裝你是別的什麼人。商店就是你的舞臺!」每天,莉莉都會把漂亮的香水瓶擺在一個銀托盤上,眉眼低垂,安靜地問來來往往的購物者,要不要在手腕上噴一點。
  「我該走了。」莉莉說,走過去和漢斯吻別。
  他說願意陪莉莉去散步。但格蕾塔馬上接話說,莉莉想要自己去。「我就陪她一小會兒,」他說,「馬上回來,格蕾塔。然後我們兩人一起吃個晚餐。」
  夜晚的街道上濕氣氤氳。對面有個女人正在敲莫勒醫生的門。莉莉和漢斯邁著猶猶豫豫的腳步走出「寡婦之家」的正門。「去哪裡?」他問。
  「我是要去克里斯欽港的。但你不用陪我去了,」她說,「太遠了。」
  「最近格蕾塔怎麼樣?」
  「你最了解她了,就是老樣子。」
  「不是的。她適應得還好嗎?」
  莉莉停下腳步,揣度著他話裡的意思。格蕾塔的這項特質,不是既讓人掃興,又非常棒嗎?她一直是那個樣子,總是在畫畫,總是在作計劃,總是把頭髮披到後面去。
  「她很好。」莉莉頓了頓,「我覺得她生我的氣了。」
  「為什麼?」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她希望之後什麼事情都維持原狀,為什麼她當初會讓我經歷這一切。」
  「她從來沒那麼想過,」漢斯說,「她一直都知道這樣做意味著什麼。」
  莫勒醫生的門開了,那個一隻手臂打著繃帶的女人進了屋。莉莉聽到頭頂上水手家的窗內傳來一陣咆哮。
  接著漢斯問道:「你要去哪裡,莉莉?」他用雙手握住莉莉冰冷的手,揉搓著幫她取暖。莉莉有時候很吃驚,自己竟然能在男人的觸碰之下還泰然自若。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血肉與骨頭能忍受一個男人指尖的撫摸。和亨里克在一起時,這種感覺尤其強烈。他的手按壓過她脊柱的每一個關節。他常常攬住她的肩,而她本以為自己會像一張紙似的捲起來,但並沒有。亨里克繼續撫摸著她,親吻著她。
  「我們彼此認識很久了。」漢斯說。
  「我想我是戀愛了。」莉莉開了口。她跟漢斯講了亨里克的事,講了他們晚上在畫室裡接吻,而莉莉滿腦子想的都是再也不要回到「寡婦之家」了。
  「我猜也是這麼回事,」漢斯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格蕾塔?」
  「她會妒忌的。她會阻止我們。」
  「你怎麼知道?」
  「之前她就阻止過一次。」
  「那是很久以前了吧?」
  莉莉想了想。是啊,他說得對。但即便如此,他可沒有她那麼了解格蕾塔。他沒有忍受過每次她準備出門或晚回家時格蕾塔那尖銳的目光。有一次格蕾塔怎麼對莉莉說的來著?「顯然我不是你媽媽。但即便如此,我也想知道你這幾天都去哪裡了。」
  「她難道沒權利知道嗎?」漢斯問。
  「格蕾塔?」莉莉不得不承認,她也不總是這樣。就在上個星期,格蕾塔在芳斯百合的員工入口見了莉莉,說:「對不起,要爽約了,我和漢斯要一起吃晚飯。你不會介意自己照顧自己吧?」那天她們倆打了個瞌睡醒來,格蕾塔還說:「我做了個夢,夢見你要結婚了。」
  「我能陪你走到橋上嗎?」漢斯說。
  「我沒事的,」她說,「你回去,上樓去見格蕾塔吧。」電光石火間她突然意識到,漢斯和格蕾塔好像走得很近,很親密。他們在長桌邊一起吃飯;在「寡婦之家」度過一個又一個安靜的夜晚,打著撲克等莉莉歸來;格蕾塔好像不自覺地開始依賴他,「我跟漢斯商量一下」幾乎都變成了她的口頭禪。
  「你想娶她嗎?」莉莉問。
  「我沒問過她。」
  「但你想?」
  「如果她願意的話。」
  莉莉心裡沒有絲毫的妒忌。為什麼要妒忌呢?她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不過與此同時回憶也如同膠片一般迅速在眼前掠過:漢斯和埃納爾在農莊外面玩耍;掛在爐子旁的圍裙;格蕾塔幾乎是追著埃納爾的腳步在皇家藝術學院的大廳裡行走;兩人大婚之日格蕾塔在聖阿爾班教堂的走廊上向他走來,腳步還是一樣的迅速。莉莉已經有了新生命,她的世界翻天覆地。對此,她內心充滿感激。
  「除非確切地知道你能有安定美好的生活,不然她不會嫁給我的。」
  「這是她說的?」
  「不用她說我也知道。」
  樓上的水手又在咆哮,還重重摔了一下窗戶。莉莉和漢斯笑了。街燈下的漢斯如同少年。額前蓬亂的鬈髮微微豎起,臉頰上泛著微微的粉紅色。莉莉看到他呼出的白氣,和自己呼出來的碰到一起,消融在空氣中。「你這個婊子!」水手還是像以往那樣大吼大叫。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莉莉問道。
  「沒有,」漢斯鬆開他的手。在她前額上吻別。「但格蕾塔也沒做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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