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超能力師事務所 by 譽田哲也
2019-10-26 20:38
某天,一名男子闖進悅子他們佔據的鐵工廠倉庫:「我找一位叫住吉悅子的同學。」
那是一位穿着看似高級的灰西裝,年紀介於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的高瘦男子。悅子認為他了不起是刑警,奇怪的是,卻完全讀不到他的心思。
「喔?你就是人稱『川口魔女』的住吉悅子同學。」
明明現場沒人答腔,男人卻直直走向悅子。悅子這時才察覺對方來頭不小,但旁邊還有十幾名手下看着,她只能強裝鎮定。
「你是誰?」
「想知道的話,何不自己讀讀看?」
當年悅子還不曉得「意念阻擋」這項技巧,隻覺得眼前的男人就像「沒有心的人偶」,或是「空有人類的表皮」。
「不然,你也可以放火燒我啊?」
語畢,男人怡然自得地攤開雙手。悅子仍舊甚麼都讀不到。男人有沒有攜帶武器?心裏在想甚麼?心境又是如何?一切都彷彿被濃霧包圍,悅子無法看穿對方的心。
——這傢伙是甚麼來頭?
悅子嘗試點火,但也毫無動靜。那美其名叫「放火」,其實只能拿來「點火」,無法憑空讓火焰燃燒,因此正確來說,應該叫「放熱能力」才對。悅子通常會從對方攜帶的物品或是衣物當中,尋找適合用來點燃的物品,拚命提升它的溫度;奇怪的是,現在卻失靈了。不論她如何賣力提升溫度,都會立刻被一股冷風壓制。
「怎麼啦?和平時一樣,讓東西燃燒不就好了?川口魔女悅子同學。」
「混帳!」一名血氣方剛的小弟撲過去想揍他,但是還沒碰到目標,就突然跌了個狗吃屎,換作平時肯定引起鬨堂大笑。
其他小弟緊接着衝過去,情況一樣;下一個撲過去的小弟和之後所有人,全都還沒碰到男人就自己向前跌倒。
——不,是男人讓他們跌倒的。
「搞甚麼,一點也不強,我還期待會碰上多強的怪物呢……不過,你的能力也夠頭痛了,要是繼續放任不管,超能力者的地位就無法提升。像你這樣的超能力者需要被看管,請你務必了解這點。」
緊接着,悅子的記憶到此中斷。
再次醒來時,悅子身處某個房間,坐在單人梳化上。那個男人就在面前,坐在成對的單人梳化上。
「嗯,反應不錯,不論精神或肉體,和暗物質的相容性都很高,只要好好接受訓練,就能接二連三學得各項能力。」
比起這番話,悅子更在意這裏是哪裏,這個男人又是誰。悅子已經不是處女,依然對男人心存恐懼;更何況自己要是跟他打起來,所有能力一概不管用。
男人對她露出溫和的微笑。
「別緊張,這裏是我家,我不會吃你豆腐,也不會傷害你。我要是有意那麼做……你現在早被剝光羅。」
悅子頓時羞得雙頰發燙,暗想:他剛剛讀了我的心。
「對,我能讀你的心,封住你的放火能力;相對的,也能阻止你擅自讀我的心,或是把你燒成黑炭……但我不會傷害你的。」
悅子感到毛骨悚然。原來心思被人看穿,是這麼令人發寒的事。
「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不是你的敵人,甚至想當最了解你的同伴。」
糟糕,一旦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人就會變得無法思考,更別說要回嘴或是反擊了。不,難道這也是男人的力量?他能夠阻斷別人的思考嗎?
「啊,只有我知道你的底細,似乎不太公平。是我太幼稚了……我叫ㄗㄥㄕㄢㄍㄨㄟㄊㄞˋㄌㄤˊ,字這麼寫。」
真不敢相信,腦海中竟然浮出「增山圭太郎」這幾個字。
「對對,就是那個增山圭太郎。太好了,你個性耿直,資質又好……我想你也看到新聞了,最近不是有人發起聯合超能力者、組織正當團體的計劃嗎?簡單來說,我們正在尋找願意加入那個團體的人,但卻進行得不太順利。大部分的超能力者都選擇隱瞞自己的能力融入社會,像你這樣高調的人反而很少見。」
也就是說,他想拉我加入?
「沒錯,我想延攬你。可是啊,像你這樣高調濫用能力的人,也等於是在扯我們的後腿。我們的目標是打造一個超能力者能與社會共存的職場環境……你可能聽不太懂?簡單來說,為了使超能力受到世人認同,我們必須同心協力,用超能力來造福人類、貢獻社會,所以我們不能放任像你這樣的孩子繼續作亂。一般人本來就對超能力沒甚麼好感,你這麼做隻會害世人對它印象更差。」
悅子害怕得不得了,腦中一片空白。
「不過實際見到你本人後,我放心了。你不是天性邪惡,或是具有暴力傾向,只是無法原諒自己犯下的過錯,因此痛恨起自己來。無奈的是,人一旦否定自己,就會失去生存動力……所以你才變得自暴自棄。」
——你懂甚麼!
「那個時候……你才小學六年級吧。」
——等等,你想說的是:
悅子因為過於驚訝,一時發不出聲音。
「不會吧……那件事你也是剛剛從我身上讀到的嗎?」
「當然羅……才怪,我沒那麼神通廣大,是事先調查好的。你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有一次跟爸爸吵架,離家出走跑去川口隔壁的越谷市找祖父母。那是你最愛的祖父母的家。」
「別說了!」
但是,那個叫增山的男人就是不肯停。
「嗯……對。當時你說盡爸爸的壞話,哭累睡着了。祖父母怕吵到你,所以去隔壁房間鋪床,決定今晚先休息。」
——別再說了,求求你,快停止!
「等你發現時,四周已經陷入火海。你在榻榻米上匍匐前進,爬到院子前的走廊,推開門,打開雨窗,好不容易才逃出去,根本沒有餘力去隔壁房救兩位老人家……不,你睜開眼睛時,連自己在哪都忘了,腦中只剩下逃生的念頭,這是生物的求生本能……遺憾的是,你的祖父母未能獲救。」
自己的記憶全被他看光了。
「由於查不出起火原因,這場意外最後以祖父睡前吸煙不慣釀成火災結案……這樣啊,你那時候對自己的超能力還沒有自覺,儘管懷疑自己有心電感應,不過一直告訴自己那是巧合。等你發現自己確實具有放火能力時……喔,已經國一了。」
——放過我吧!求求你,不要再讀了!
「你莫名其妙被二年級的學姐盯上……多麼似曾相識的光景。你被叫到體育館後面,她們想拿煙頭燙你。」
——不行,拜託不要再說了。
「你被三名學姐包圍,雙手雙腳都被壓住,其中一名學姐在你面前點燃香煙。你很想逃,但手腳都失去自由,無從反抗。當時你所能做的,就是讓那個打火機飛走……沒錯,你只是想想而已,怎知打火機真的飛了出去,不慎破裂,造成學姐的右手和臉重度灼傷……這就是『川口魔女』傳說的由來。」
沒錯,當時的景象歷歷,悅子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
「從隔天起,你在學校成了『能操縱火焰的女人』,好學生對你避之唯恐不及,壞學生和學姐們卻看上你的力量,在你身旁打轉。差不多就在那時候吧,學校出現那個傳聞。不曉得是誰,查出你祖父母家在一年前發生火災,而你事發當時剛好在現場……不用多久,他們開始謠傳是你放火燒死祖父母,從此以後,你就被當成了『魔女』。」
沒錯,全被增山看穿了。
「是呀,我燒死了自己的祖父母……但那又怎樣?你有證據嗎?」
增山緩緩搖頭說:
「沒關係,在我面前不用逞強。我懂你的心情,好學生全嚇得不敢接近你,壞學生卻反而聚集過來,每個人都崇拜、稱讚你的力量。你只是自然而然地靠向令人舒服的環境,配合那些聚集而來的壞學生做做樣子。你的放火能力,因為那場體育館的騷動而覺醒,變得能如意操縱火焰,身旁的小混混也跟着鼓譟。漸漸地,你開始認為那一夜的火災,是自己在睡夢中無意間造成的;認為自己可能在睡夢中咒罵父親,一時憤怒燒了祖父母家。憤怒的情緒的確有助於點火,這個假設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這讓你相當痛苦……」
幾乎都被他說中了。
誤燒了祖父母的她,由於難以承受這股罪惡感,所以選擇當個「魔女」。既然大家都這麼說,自己這樣也樂得輕鬆。
老實說,父母哭着求她住手時,她也感到非常難過。她曾甩開媽媽的手,在家中恣意點火;爸爸站到前方,吼說:「你有種先燒了我。」而她燒了爸爸的眼鏡框,但只有稍微燙傷鼻子和太陽穴一帶。她不敢燒死自己的父母,也不敢真的燒了自己的家,很氣這樣不乾不脆的自己,所以上街找人出氣。
這時,增山突然從梳化起身,走到她的面前跪下。
「是啊……你才不是魔女,也不是邪惡的超能力者,你只是無法原諒那晚引起火災的自己。」
然後,他溫柔地伸出雙手,握住悅子的右手。
「你不用再折磨自己了,那場火災不是你害的。」
——不是我害的……
嘶……心中似乎有甚麼東西隨之冰釋。悅子雖能放出高熱,心頭卻彷彿被一層冰覆蓋着;而現在,那層冰因為增山的一句話而融解。
——不是你害的。
原來,自己一直渴望聽到這句話。我是魔女、我是魔女——悅子不斷催眠自己的同時,也在心中吶喊着:我不是,我才不是!希望有人發現這點,了解這點。
「不是我……害的嗎?」
「是啊,你和那場火災無關。」
「為甚麼?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看見了,看見你那天晚上作的夢。你因為火災的打擊,忘了自己作甚麼夢,可是那個夢還殘留在你的記憶中……來,我把那晚的夢重現給你看。」
悅子被他抱在懷裏,耳朵貼向寬闊的胸膛,意識彷彿被吸了過去,墜入夢鄉。
似曾相識的公園裏,爸爸坐在長椅上,自己在盪鞦韆。其實悅子早就知道,自己沒有能力照顧狗狗,但很氣爸爸針對這點不許她養。這本來只是一場無聊的爭吵。
——爸,對不起。夢中的爸爸面帶微笑。
——沒關係,不用道歉。你能理解,爸爸就很高興了。
然後,爸爸開始和某人玩起傳接球。悅子在旁邊看着,很意外爸爸如此身手矯健。
——爸,對不起,我沒有老實道歉。
「對,我其實是想和爸爸道歉的……我們因為養狗的問題而吵架,我對爸爸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後來一直想和他道歉……」
這究竟是自己的記憶、以前作過的夢,抑或增山讓她看到的幻影呢?悅子已無從辨別。
她只是不停地掉淚,把積壓多年的淚水,一口氣抒發到增山的胸膛。
增山隻是一再溫柔地摸着她的頭。
「你作了好夢,心情非常平靜,根本不可能放火燒屋。那場火災恐怕就像警方說的,是你祖父沒完全熄滅的煙蒂釀成的……所以,你不用再責備自己了,該從『川口魔女』畢業了,好好發揮你的才華,幫助世人。」
這個時候,悅子之所以乖乖點頭,大概是因為她已經偷偷愛上增山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如此了解自己的人。
直到現在,這個想法依舊絲毫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