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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卑斯的麻煩事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旅行中總會遇上麻煩。試想,在一不了解情況二無熟人、甚至話都講不大通的陌生地方惶惶然走來竄去,沒有麻煩事才不可思議。若怕麻煩,不去旅什麼行老實待在家裡租錄影帶看不就得了——這是正理,是正理且是正論。可是一旦麻煩事實際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不那麼容易想得開了。正理正論轉眼之間煙消雲散,化為身後遙遠的風景。那東西絲毫不起作用,剩下來的惟有孤零零的自己——面對不確定的未來的、易受傷害的自己。

  說來不可思議(也許沒什麼不可思議),人這東西對於降臨在他人身上的災難想像起來較為容易(說什麼就是那麼回事嘛,那種事情是有的嘛,本應預想到才是),然而一旦輪到自己頭上,其精神追索力便像夏日午後的老犬一樣半死不活。例如,你能想像到明天自己會被宣告得了癌症嗎?能想像你太太明天跟哪個男人私奔並從銀行打電話通知你可以用信用卡提款的帳戶上欠款達五百萬日元之多嗎?能把那時的打擊和痛楚作為自己的事加以想像嗎?

  不可能。只有那種麻煩事作為活生生的現實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人才會覺得豈有此理,才會認為不公平甚至發脾氣。無一例外,我也如此。

  麻煩事發生在8月6日(星期天)上午快到10點的時候。我們早上9點離開德國南端一個叫奧伯摩根的地方,穿過森林中一條國境(有一個警備人員,查看一下文件)進入奧地利。進入奧地利後,雲色照例反常起來,看樣子任何時候下雨都不奇怪。從奧伯摩根到奧地利一個叫羅伊特的鎮約有三十五公里,一路全是景色優美的山路,別名叫蒂羅爾(Tirol)觀光道。車也少,幽靜,空氣清新。有牛群的地方不時有湖泊出現,湖很漂亮,湖面一點垃圾也沒有。沿路一塊廣告牌也見不到,沒有House Kukure咖哩的廣告,沒有三得利純生啤酒的廣告,沒有「扒金庫」[2]新店開張的廣告板,沒有「大意一秒悔恨終生」的交通標語。哪座村莊都有塔尖高聳的漂亮的元蔥形教堂。因是星期天早上,身裹蒂羅爾服裝的老伯們正往那樣的鄉村教堂集中。遊客們一副登山打扮往山裡趕去。這些人看上跟下雨不下雨毫無關係,正毫不含糊地享受著hard[3]的星期天。厚墩墩的雲絮從阿爾卑斯的山梁間移往那一帶的山谷準備下雨。麻煩事連影兒也沒有。陰固然陰,但靜謐而祥和——便是這樣一個星期天清晨。那裡交流的沒有任何消極話語——這倒不是保羅·西蒙[4]口中的歌詞。

  可當我翻過最後一座山、正一面俯視蒂羅爾城一面變速時,引擎突然熄火。怪事!我以為擋沒換好,重換了一次,重新猛踩油門,但毫無反應,只是「呯」一下發出無奈的聲音,全然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不管怎樣,常有的不祥預感瀰漫開來。因是下坡路,加之煞車還靈,心想哪怕下了坡也好,於是緩緩滑下坡去,在看得見人家的地方把車靠路旁停下,然後再次慢慢轉動鑰匙,啟動馬達動了,但引擎點不著火。我關掉引擎,隔了五分鐘再次轉動鑰匙,但還是不行,反覆幾次都點不著火。

  下車打開引擎蓋,做一個深呼吸,思索啟動馬達轉動而引擎不點火的原因。怎麼回事呢?以點火線圈產生高電壓,透過分配器把電壓分配到點火栓,點火栓發出放電火花點燃混合氣——詳細道理不大清楚,但作為順序大體如此。所以,作為原因應該首先懷疑點火栓。可是點火栓能看得見的地方全部好端端地連接著。畢竟是新車,很難設想點火栓會老化。其他的大致查看之下,眼睛看得出的問題點一個也沒有。我能想起來的也就這麼多了。一籌莫展。本來我就對付不來機械類東西,正因如此,動身前才在藍旗亞定點廠接受了定期檢查,以確保萬無一失。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怎麼回事?」老婆問。

  「不知道,引擎點不著火。」

  「怎麼一下子這樣了?」

  「這——,怎麼會這樣呢?本來不該這樣的啊。還不是,剛才還運轉得那麼正常,根本沒有不對勁的地方。極常規地從二檔換到三檔,結果突然不行了。難以置信,這可是新車喲!」

  「所以我不是說最好別買義大利車麼?我就知道會是這樣。買日本車或德國車就好了,那樣就不至於遭遇這種傻事!」

  或許言之有理,或許該買牢靠的大眾高爾夫。買藍旗亞時,包括義大利人在內,好些人勸我最好別買義大利車,但我半是出於好奇心,還是買了義大利車。怎麼搞的!

  「所以就這個樣子,」老婆說,「星期天早上在奧地利山路上引擎突然壽終正寢。」

  不用說,她相當氣惱。雨也飄飄灑灑落了下來。得得,我也恨不得發句牢騷:我幹嘛非遭遇這種事情不可!這樣一來,歪理也罷正理也罷什麼都無從談起了。實在無法相信這麼糟糕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但畢竟不能老這麼抱怨下去。老婆只須氣呼呼地說三道四,而丈夫必須默默採取對策,此乃世間習慣,或者說是宿命。極不公平的宿命——倒是不好這麼說。

  首先下車攔一輛過路汽車說了情況。停下來的是掛著波隆那車牌的飛雅特AUTOBIANCHI Y10。兩個年輕男子和一個女孩看著引擎蓋下面這個那個議論了一番,但他們也不明所以。他們提議送我們去附近的修理廠,可是往車裡一看,四個大人,其餘的空隙裡滿滿塞著橡皮艇、脹鼓鼓的旅行箱以及行囊等莫名其妙的東西——義大利人典型的休假準備。那種地方怎麼還能坐進兩個人呢?好意自然非常感謝,但謝絕了。

  接下去按附近一家門鈴,向那裡的太太說明情況,請她打電話給奧地利類似JAF[5]那樣的地方。星期天一大早,太太仍一身睡衣,正在準備早餐。她說修理車馬上就到,我道謝回到車上。約二十分鐘後,車來了,塗成黃色的三菱帕傑羅,一位看樣子蠻好說話的老伯從中下來,以義大利方式寒暄道:「GruüB Gott(您好)!」「GruüB Gott」味道很有些像澳大利亞那句「good day」。「怎麼了?」此人只會德語。我一手拿著詞典,用隻言片語的德語好歹介紹說:在那裡的坡路上,引擎突然停了。對方「唔唔」兩聲,用像是萬能表的東西這個那個檢查了十五六分鐘。「電的問題啊,這個。」他說,「這裡徹底死掉了,這東西我沒有辦法,本該給你拉去羅伊特那裡的修理廠,可今天是星期天,我想不會開門,不過反正去看看吧。不要緊,去了總有辦法。」

  就這樣,被帕傑羅牽引著趕去兩公里外的羅伊特鎮。被牽引是有生以來頭一遭,氣氛悽慘至極。規模誠然大不相同,但仍使我不禁想起在挪威海灣出事的蘇聯核潛艇。

  到了羅伊特鎮,修理廠果然關門。畢竟是夏季休假期間的星期天清晨,開門反倒奇怪了。

  「怎麼辦,這回?」老婆說,「說到底,就是因為你想要藍旗亞……」

  「喏喏,」老伯似乎察覺出形勢不妙,「這家修理廠的老頭兒我認識,我去講一講,求他破例開門,放心!」

  奧地利JAF老伯非常熱情,特地跑去修理廠老闆家按門鈴,但誰也沒出來。

  「肯定到哪裡旅行去了,沒那麼快回來的。」老婆說。她這人的性格對什麼都比較悲觀,而我相對說來凡事都較樂觀。非樂觀之人不會買什麼義大利車。聽我一個熟人說,一個在日本買義大利新車的人開著它從東京跑到京都,回來後對經銷商一說,對方大為佩服:「你真有勇氣啊,居然開那車跑到京都!」是否真有其事我不曉得(很有些都市傳說的味道),但情況很可能屬實。不是樂天性格的人不會買,還需要勇氣。

  「別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

  「有路就好。」妻說。

  有路就好,我想。

  JAF老伯看樣子也是個蠻可以的樂天派,說道:「跟你們說,現在是不在,但我想很快就回來的。回來我就求他開門,在那裡的咖啡館等一下,到時候我去接你們。」相當熱情,義大利人辦不到。我不是說義大利人不熱情,但這點我可以保證:義大利人辦不到。至少他們關切之情(如果有的話)不會在星期天表現出來。

  「事情要往好的方面看。」我說,「幸虧沒在義大利,對吧?在義大利,基本上三天寸步難行。」

  「倒也是。」老婆勉勉強強同意。

  在羅伊特鎮上轉了一陣子。老實說,了無情趣。地處德國菲森(Füssen)至奧地利因斯布魯克(lnnsbruk)的交通要道,以致車多得不得了,一片嘈雜。幾乎沒有遊客特地在這種地方住下,賓館也少。轉了三十分鐘,之後在老伯說的咖啡館坐下等他。喝兩杯咖啡等了一個小時,老伯沒來。我轉而喝啤酒,加吃香腸,又等了一個小時,老伯仍沒來。一對雙胞胎老太婆進來,坐在我們鄰桌喝啤酒,喝完離去。雙胞胎老太婆喝啤酒的情景十分可觀。接著兩個本地的小夥子進來,喝著啤酒打了一局撞球。老伯依然沒來。別無他法,又要了一杯不好喝的啤酒。弄得我老是小便。

  最終,老伯來時已下午3點多了。我們在昏暗的咖啡館裡等了三個小時。這時間裡老婆始終繃著臉。「那種東西扔去哪裡算了!」她說。我向她解釋:「車那東西不是那麼容易扔的。」但她根本聽不進去。

  「修理廠給打開了,剛才。」老伯說。

  謝天謝地。總算舒了口氣。老伯把我們領去修理廠,在那裡付了奧地利JAF的牽引費,約六千日元。「若是會員可以免費,可惜沒會員證。」老伯惋惜地說。的確令人惋惜,我們不是奧地利汽車俱樂部會員。他「通通」拍著帕傑羅說還是日本車好,義大利車不行,買日本車好了!我說謝謝。是要謝謝。

  修理廠老闆六十歲光景,不愧在修理廠做了四十年,給人的感覺甚是堅毅。這樣的人絕不會支持邁克爾·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不會聽布萊恩·費瑞(Bryan Ferry),不會去四季電影院(Cine Saison),不會買米索尼(Missoni)毛衣,只知道悶頭修理汽車。老伯打開引擎蓋,以興味索然的神情大致往裡掃了一眼,開口道:「我兒子會講英語,叫他來一下。」片刻,感覺上似乎去年剛剛高中畢業的兒子開著十分狼狽的紅色飛雅特趕來了。身材挺拔,金髮,一個相當英俊的男孩,身穿上下連在一起的工作服,神情像是說「得得大好的星期天叫人家出來」,但看來父親在家裡擁有絕對權力,兒子不敢抱怨。正是貪玩年紀,是叫人可憐,但我畢竟沒有可憐別人的餘地。大致說明情況之後,他說「唔明白了」,隨即開始修理。

  可是,無論怎麼弄都查不出原因。種種東西拆卸下來,用萬能表檢查,更換零件,用盡了他能想到的所有辦法,但怎麼都沒奏效,引擎依舊一聲不響。一個像是玩伴的小夥子來看情況:「你幹什麼呢?」「啊,父親叫我修車。」「哪裡壞了?」「噢——喏,這個。」——如此你一言我一語,神色漸漸黯淡下來。然而父親看樣子相當頑固,絕對不向兒子伸出援助之手。我問兒子哪裡壞了,也只是應道「唔非常麻煩」。大約折騰了兩個鐘頭,還是毫無頭緒,終於沉不住氣了,走去父親那裡大概說道:「爸,我實在弄不明白了。」「知道了,好了,我來。」父親大概這樣嘟囔了一句,言外之意像是說你這傢伙怕是受夠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自己動手?我這裡還急著哩!無可奈何,各家有各家的招術。他的兒子和同伴又開起飛雅特去了哪裡。在這冷雨飄零的陰暗的星期天傍晚、在這望一眼都索然無味的幽靈城,年輕人到底能有什麼好玩的呢?也罷,總會有什麼可玩吧。年輕時候不管幹什麼想必都自有其樂趣,再怎麼索然無味,也比拆裝汽車電瓶有意思。

  老伯說,這就看一看,也許花些時間,說不定要今晚7點或明天早上才行。我們只好死心塌地,在這裡住一晚上。地方實在不怎麼樣,如果可能,真不想在這種地方留宿,而且原定今天順便去跑瑞士,但事已至此,只能作罷。光是星期天有修理廠開門這一點就足以讓人感激涕零了。

  我們住的是城裡最大最老的賓館。到底老,地板一踩,聲音驚天動地(莫非「忍者[6]公館」不成,這裡?),公館似乎傾斜了,浴室的拉門不拉都會吱溜溜滑開。但房間相當寬敞,格調也算不壞。這家賓館看樣子倚老賣老(此外怕也沒什麼賣點),一樓大廳齊刷刷掛著一排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自家賓館照片。那時連自行車都還幾乎沒有,鎮的印象遠比現在富有牧歌情調。19世紀的奧地利老伯們全部留著鬍鬚,神氣活現。那還是哈布斯堡皇室統治奧匈帝國時期的事。還可找見在城內廣場上進行消防演習的消防隊老伯們的形象,有人得意洋洋地懸在高樓的窗口上,有人順著長梯正朝房頂上爬,全都擺著一副架勢,顯得極為開心。看年代,得知這些照片拍完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戰就開始了,這些人想必也有幾個戰死疆場。

  早已飢腸轆轆,進賓館放下東西就直奔附近的飯店,喝啤酒,喝牛肝湯,吃火雞火腿。我原本不大喜歡牛肝和火雞(累得點錯了),但作為菜式相當夠味。反正得以坐在椅子上吃飯就足以千恩萬謝了。

  「好在修理廠開門了。」我喝著啤酒說。

  「但願能修好。」妻一邊吃晚飯一邊冷靜地說。



  ※

  第二天早上(同樣下雨)去修理廠一看,所幸車修好了。

  「喏,就這個。」老闆兒子不動聲色地給我們看切斷的軟皮線。直徑約一公分粗的塑膠線。像是被斧頭砍的,俐俐落落地斜斜切斷。「連接點火線圈和分配器的軟皮線,從這裡到這裡。這個斷了,自然點不著火,被鼓風機皮帶捲進去切斷的。」

  我還沒徹底理解:這麼粗這麼結實的軟皮線捲進鼓風機皮帶就能俐俐落落斷掉?那豈不有點太過分了?剛剛檢修完,怎麼就出這種事故了呢?

  「這是常有的事故嗎?」我問年輕人。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聳聳肩。一個寡言少語的小夥子。於是我自問自答:「常有的話誰受得了!」大概因為配線縱橫交錯,致使軟皮線不太好找,但畢竟點不著火,按理首先該查看點火線圈和分配器之間的軟皮線,此乃汽車維修工基本的基本,何況引擎蓋打開了兩小時之多,本該早看明白才是!想必在父親眼裡,兒子還遠遠不到火候。

  但不管怎樣,修好還是修好了,別人家庭的事交給別人處理好了,我道謝付修車費,約兩萬日元。老闆兒子星期天還工作,也夠可憐的了,給了他一點小費。

  「所以嘛,咬咬牙也該買賓士。」老婆又囉囉嗦嗦抱怨道。

  「算了吧,賓士是房地產商或棒球選手開的車!」我說(諸位房地產商和棒球選手們,抱歉抱歉,這純屬玩笑,不是什麼職業歧視。賓士不管怎麼說都是好車,我開這樣的玩笑,不過是因為我買不起賓士而心理不平衡罷了)。

  「反正故障少。」老婆說。

  「再不會壞了。那的確是特殊事故,不會再三再四出現的。不要緊了,車況本身並不壞。」我解釋道。較之解釋,更像是為被妻子討厭的糟糕朋友辯護。

  「天曉得!」老婆冷冷地說,活像在輕度詛咒這輛車。是的——有妻室的人想必曉得——交談中妻最後一句話大體是這種輕度詛咒。

  這天下午,在一座名叫霍爾茨高的富有明信片式牧歌情調的美麗的小村莊附近開車行駛時,果不其然,儀表板上的煞車警示燈亮了,陡然現出橙黃色,極不吉祥地。都是她詛咒的!得得得得!進加油站請人一看,對方說:「我說先生,要拿到藍旗亞指定修理廠好好調整一下煞車閘才行。」嘖嘖嘖嘖嘖!「修理廠在靠近瑞士邊境一個叫阿爾伯施文德的地方,非開去那裡不可。開去那裡應該沒什麼問題,反正今天最好調整過來,煞車失靈可不是鬧著玩的。」

  「奧地利汽車修理廠之旅!」老婆沒好氣地嘟囔一句。

  「事物要往好的方面看。」我說,「這種情況,開德國車無論如何也體驗不到的。無故障汽車旅行自是安全,但那終究不過是風馳電掣地從這個賓館跑到那個賓館嘛!而開義大利車可以看遍社會每一角落。」是的,不管誰怎麼說,我都是天生的樂天派。

  如此這般,我們又望著被雨淋濕的牛們和教堂,一路朝阿爾伯施文德奔去,極其沉默地。

  關於阿爾伯施文德修理廠沒有特別值得寫的(順便補充一句,那以後跑到六千五百公里時,在高速公路飛馳之間哪裡一個螺絲突然脫落了,變速桿變得搖搖晃晃)。


  * * *

  [1] 美國的電影公司。

  [2] 一種將球彈起擊入孔中的賭博機器。

  [3] 意為「艱苦,嚴峻,猛烈」。

  [4] 美國吉他歌手(Paul Simon,1941—)。

  [5] Japan Automobile Federation之略,日本汽車聯合會。

  [6] 日本戰國時代(1467—1568)各諸侯國使用「忍身術」刺探情報、擾亂敵人後方或進行暗殺等活動的人。




尾聲——旅行結束
  ◆◆◆◆ ◆◆◆◆

  藍旗亞總算恢復正常,駕駛它再次翻過阿爾卑斯山,南下進入義大利。只要不出毛病,還是十分快意的車。綜合大家的說法——義大利車似乎多少有這樣的傾向,只要不出毛病,十分快意。這藍旗亞Delta也是如此。性能不是特別好,低速「吧嗒吧嗒」響,高速穩定性有問題,可以二檔三檔忽一下子加速旋轉引擎時的吸大麻般的快感,簡直妙不可言。我這人雖不大喜歡開快車,但那種感覺實難捨棄。引擎即刻作出反應,整個彈回身體,很想摸摸它腦袋說「好了好了」。可若是動彈不得,無異於大件垃圾。本來想從黑森林開往斯特拉斯堡,但畢竟對車沒信心,遂轉念返回義大利。

  通過國境檢查站,駛入紅白綠三色旗飄揚的義大利,不由得舒了口氣。說來奇怪,甚至有些覺得像回到了自己的國家。下雨下得忍無可忍,食物的奶油味也嗆鼻難聞。風光固然秀美,但若日復一日老看阿爾卑斯、教堂和湖水,再秀美也看膩了。翻過國境山頂,天光都驟然一變,無論什麼看起來都明晃晃光閃閃的。歌德在《義大利紀行》中興奮地寫了從奧地利進入義大利時感覺到的明媚,其心情十分理解。義大利實在是為上天所寵愛的土地,溫暖、美麗,而且富饒。

  從德國和奧地利穿過阿爾卑斯國境線返回義大利時,周圍的汽車頓時變得狂野起來。不過狂野也自有其規則和傾向性,習慣了會慢慢覺得理所當然,至少不再有最初感覺到的蠻橫。我畢竟是剛拿到駕駛執照就來歐洲的,貼著嫩葉標籤在羅馬街頭兜來轉去,兜轉之間,覺得開車這事不過如此而已(想來也夠後怕的)。所以對我來說,回日本在東京街頭的開車體驗和東名高速公路的交通狀況,坦率說來要嚴重得多。

  不錯,義大利的開車人是夠蠻橫的,可是開車人臉上和車的行駛都有一個個表情,容易讀出動向,相距二三十公分時可以閃過對方或對方閃過自己。然而回到日本就讀不出表情來,因而把握不住火候,十分可怕。而在德國,德國人開車大體遵循階級社會式的秩序,非常正規。所以,越過國境南下目睹阿爾法·羅密歐和飛雅特鼻尖對鼻尖氣喘吁吁的情景,深深感到自己回到了義大利。

  回到因休假而空空蕩蕩的羅馬,過了一段安靜日子。盛夏的羅馬有其他季節所沒有的獨特風情,路上行人寥寥無幾,來往的汽車也少得可觀。惟獨這個季節那令人頭痛的路面停車也全然不在話下,喜歡停哪裡就停哪裡,悉聽尊便。人和車都如此之少的空曠的羅馬也分明是座極妙的城市。

  我家前面有幾輛焦頭爛額的飛雅特500,已停了好幾個星期。一動不動趴在夏日陽光下的汽車因風吹雨打,早已變得滿身泥巴狼狽不堪,有的成了孩子們塗鴉的對象,有的輪胎被放光了氣,雨刷上夾著的宣傳單變成黃色。想必是太太們平時購物用的車,但它們的主人已帶著一家老小開更大的車去休長假了。被置之不理的CINQUECENTO們毫無抱怨(想抱怨也抱怨不來)孤苦伶仃地在路上看著家門。

  午後的陽光熱得叫人頭暈,但一進入背陰處,就涼絲絲的很舒服。時而有熱氣呼一下子撲來,但除卻這點,比日本的夏天好過得多,空調也用不著。午飯後拉下百葉窗大致睡一個小時的午覺,這時間裡街上寂無聲息。晚上走到外面,在路旁咖啡館吃granite(果汁雪糕)。提起義大利,一般人喜歡gelato(義式冰淇淋),但我喜歡granite,涼涼的,不很甜,酸得厲害。因為是用真正的檸檬做的,酸是不馬虎的,而且隨處摻有檸檬籽。一說起義大利,我就想起檸檬granite。

  陽光異常晃眼,街上行人全都戴著深色太陽眼鏡。不久,太陽落了下去,人們開始在臺伯河畔散步,看見有人在敞篷船上吃晚飯。聖天使堡廣場(Castel S.Angelo)的舞臺上,身穿花俏衣服的拉丁爵士樂隊開始調校樂器。白天熱得癱瘓的狗們也終於喘過一口氣,這裡那裡跑跑顛顛。

  這個時節無論市場還是副食品店統統關門,買食物要費一番辛勞,去超市也只有冷凍食品、乾食品或罐頭。頭髮長了想去理髮店,轉遍整個羅馬城,一家都沒找到。這個國家連理髮店都休假三個星期。後來回東京,我對常去的理髮店裡的人說起,對方說他們連正月休息三天都覺得對不起人。若是義大利理髮師傅聽到這話,一定懷疑自己的耳朵。

  過了些時日,這樣的夏天也結束了,人們漸漸返回城裡,車也開始增多,轉瞬之間大街小巷滿是車輛,控告並排停車的喇叭聲響徹街頭——往常的羅馬回來了。我從窗口看著如此街景,寫了幾個短篇小說。好歹有了寫小說的心思。一氣寫完短篇,作了幾篇翻譯。一來二去,我們離開羅馬的日期臨近了,即將返回日本。

  這樣,1989年秋天我的海外生活大體告終。以前出國期間總有臨時的回國,傢俱什物都留在家裡,但這次全部處理掉了,感覺上算是告一段落。離開日本是1986年秋天,正好在歐洲轉了三年。本想好好定居下來,但這本書裡也寫了,很難找到合適的房子,以致提著電子打字機和收放兩用機在南歐到處流浪。

  去了各式各樣的地方,見了各式各樣的男女,遇到各式各樣趣事。感觸良多,該學的東西也不少。不過說老實話,我們對這種流動生活多少有些累了。一無門路,二不從屬任何組織,孤零零的在外國生活遠比預想的辛苦。年輕時總可以應付,但我們已不再年輕。我三十七時告別日本,現已年屆四十,該打道回府了。



  ※

  在飛往成田的義大利航空公司飛機上拿起幾本久違的日本雜誌,但上面只有一則報導:關於宮崎勤[1]的報導。這使我很不耐煩。無論翻開哪一頁——左一頁右一頁——除了宮崎勤犯罪的報導沒別的,真可謂清一色。

  我離開日本時,雜誌上連篇累牘是三浦和義[2]和田中角榮[3]的報導,整個日本都被三浦和田中的醜聞弄得如醉如痴,所有雜誌都對他們緊追不捨——三浦去了哪裡、吃了什麼,三浦和什麼樣的女人睡了,三浦多麼年輕;田中以怎樣的姿勢舉起了哪一隻手,田中見了誰、說了什麼。這種終端(並且顯然毫無意義)的消息經過大眾媒體之手,像大小便失禁似的撒得到處都是,而如今他們的消息已杳無蹤影。匪夷所思。難道那麼快就忘得一乾二淨?回到東京我試問大家:三浦和義和田中角榮究竟怎麼樣了?但沒有人知道,似乎也不想知道。噢,三浦被判了?不清楚啊。田中?這——,還活著吧?



  ※

  確實,我覺得這三年間變化相當多相當大。我、或者環繞我的環境變化不小,日本這個國家本身也變化不小。其結果,三年時間裡我和日本這個國家之間有了某種乖離、有了某種接近。不過就此這樣那樣寫下類似結論的文字恐怕為時尚早,我也不想那麼快下結論。

  但有一點可以說得很明確:這三年時間裡,日本社會的消費速度實在太快了,快得難以置信。久別重歸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這。面對這突飛猛進的加速度,我不折不扣地瞠目結舌,呆若木雞。這讓我想起龐大的掠奪機器。有生命的無生命的,有名字的無名字的,有形的無形的——所有事物、事象都被它接二連三吞入口中,全部嚼爛,作為排泄物排出去:便是這種巨型吸納裝置。為它提供支持的就是作為Big Brother[4]的大眾媒體。環顧四周,觸目皆是被咀嚼過的悲慘的殘骸,以及正被咀嚼之物的嬌音。是的,這就是我的國家,我中意也罷不中意也罷。



  ※

  從義大利回來不久就去了美國,大約在那裡逗留了一個半月,目的是為了策劃出版事宜。紐約很久沒來了,但並沒覺得有什麼隔閡,一如原先所預想的那樣。當然,我不想久住在什麼紐約。不過這裡的反應直截了當,因而有的地方反倒感覺不到東京那樣的乖離感。

  在紐約一家餐館見了一位美國作家。他剛從日本回來,對一個同伴說:「喂,日本人全是雅皮喲!」但我不大明白,日本社會到底什麼地方算是雅皮社會呢?我問什麼地方雅皮呢?他這樣應道:「比如日本航空(JAL)的座席商務席比經濟席還多,你能相信有這樣的飛機?我是無法相信。那豈不發傻,豈不沒有實質性?那樣的社會太沒有深度了。」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他未免過於道德主義了,不過也不是沒有道理。

  如果說這種鑲金鍍銀的扭曲的模擬社會是雅皮社會,那麼日本社會現在或許真的在朝那個方向努力。一本雜誌上一個女孩這樣說道:若是寶馬,我只想和開700系列的男孩約會,討厭500,300系列更是窮兮兮的。最初我以為這是一種時髦玩笑,或者是含有雙重意味的複雜的口信,然而那既非玩笑又不是口信,而是真真正正的心裡話。她們是當真這樣說的。喂,那不就是車嗎?我心想。不就是方向盤稍微打歪一點就會撞在電線杆上報銷的東西嗎?可對她們來說那並非東西,那是明確鎖定其存在位置的重要的共同幻想。

  我當然不能加以嘲笑。我以後必須在這土地上肩負作為一個作家、一個大人的責任生存下去,這是先決性的問題。況且我連自己在這裡有怎樣的發言資格都還不能判斷,甚至應該嘲笑什麼都不知曉。



  ※

  回日本後一段時間裡,我幾乎沒能寫作,腦袋好像暈乎乎的,重力好像大不一樣。差不多一個月時間我基本上糊裡糊塗什麼也沒做。我對處於那個場所的自身資格這個那個想了很多。每天在自家周圍跑步,看書,和久別重逢的人喝酒,開玩笑,溫泉也去了,可坐在桌前偏偏無從落筆,寫了個開頭的短篇一直扔在那裡。早上起來打開電子打字機,定睛注視屏面,然而大腦一片空白。



  ※

  這三年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就算經歷了許許多多,到頭來不還是回到出發點上來了——這樣的念頭也不是沒有。可以說,我是在失落的狀態下離開這個國家的,而在年屆四十返回的現在,看上去仍和那時一樣失魂落魄。無奈仍是無奈,疲憊仍是疲憊,原封不動。喬治蜂和卡洛蜂至今仍藏在哪裡不動。一如它們所預言的,只是年齡增加罷了,什麼也沒有得到解決。

  但我這樣想:就算重新回到原地又有什麼不好呢?更糟糕的可能性都是有過的。

  是的,總而言之我是個樂觀的人。



  ※

  我是為了讓自己的重力安頓下來做這本書的。修改過去寫的隨筆,補充新的詞句,集為一冊。所花時間比預想的多得多,書也比預想的長得多。

  寫文章是非常好的事,至少對我是非常好的事。可以將自己最初的想法「刪除」什麼、「插入」什麼、「黏貼」什麼、「移動」什麼、「更新保存」什麼。如此重複幾次之後,即可清楚得知自己這個人的思考或者存在本身是何等暫時性的、過渡性的東西。不是說不完整。當然可能是不完整的,但我所說的過渡性、暫時性不是那個意思。

  至今我仍時常聽見遠方的鼓聲。安靜的午後側耳傾聽,會在耳底感覺出它的迴響。有時又想踏上旅途,想得不得了。但我驀然這樣想道:此刻位於此處的過渡性暫時性的我本身、我的存在本身,說到底恐怕即是旅行這一行為。

  並且,我哪裡都去得成,又哪裡也去不成。



  ※

  這本書的書名,取自開頭寫的那首土耳其舊時民謠。寫這些隨筆當中,我已決定成書時用這個做書名。也是偶然,同酒井忠康所著《遠方的鼓聲——日本近代美術私考》不謀而合。按理應該另想書名,但我對這個書名有很深的珍愛之情,在取得理解後決定繼續使用。

  另外,此書基本上是採取新作體裁,但有幾章以前在雜誌上發表過,修改後收入書中。


  * * *

  [1] 日本殺害多名女童的罪犯。1989年案發,2006年被處死。

  [2] 日本企業家,曾被懷疑槍殺其妻,案情幾經反覆,2003年被日本最高法院判決無罪。2008年被美國當局逮捕,在獄中自殺。

  [3] 日本政治家(1918—1993)。1972年至1974年任首相,因洛克希德事件醜聞下臺。

  [4] 意為「老大哥」,指極權國家中的獨裁者。出自英國作家歐威爾的小說《一九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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