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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爾茨堡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參加夏季薩爾茨堡音樂節是我很久以來的心願。一直旅居歐洲,想去並非不能去,卻遲遲未能成行。不是擔心人多就是怕票難買,總之有怕麻煩的念頭在先,不覺之間敬而遠之。我不大喜歡人多的場所,萬國博覽會啦奧運會啦商店減價啦貓熊啦巨人隊棒球賽啦迪士尼樂園啦正月裡的明治神宮啦江之島海灘啦櫻花盛開的上野公園啦——這類人山人海的地方從未去過,一想人山人海就萬念俱灰。不是因為別的,只因為我討厭看很多人擠在一起。冠以什麼什麼「節」的東西一概討厭。較之討厭,莫如說是憎惡。因此,音樂固然想聽,可是一看見音樂節三個字就沒了心情:算了,不去也罷。

  另外,以前在維也納待過一個星期,待得百無聊賴這點也是我懶得去薩爾茨堡一個原因。別人如何感覺我不曉得,反正對我來說維也納實在是個無聊的城市。東西不好吃,又沒有特別的事可幹,甚至覺得世間居然有這麼無聊的地方。天天去動物園,或在舍恩布龍宮的樹林裡餵松鼠,如此懶洋洋打發時間。既然同是奧地利——我想像——那麼薩爾茨堡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就這次旅行來說,計劃也並不是為了去薩爾茨堡,感覺上只是去德國南部旅行時順路——如果可能——去一下。不料從奧地利鄉下轉到薩爾茨堡時,我們很大程度上喜歡上了這個國家。結果,半個月旅行只在德國南部住了四晚,其餘時間幾乎全在奧地利轉來轉去。對人也好對國家也好,只憑第一印象有時會錯看對象,這便是個佐證。坦率地說,奧地利多少有些單調,沒有義大利的妙趣,沒有德國的分量。美麗、潔淨,但是單調。若說單調也沒什麼不好,那麼這個國家就很好。而且——也許哪個國家都一樣——鄉下小鎮比大城市有意思。另外,奧地利最好不過的是安全。東西放在小汽車裡不管也儘可放心。用不著當心搶包、順手牽羊和吉普賽人,這對於在義大利生活的人來說無異於天堂。進入這個國家後我們得以打心眼往外舒了口氣,好久不曾這樣了,深感這才是人生活的環境。常有人說去紐約若無那種有刺激性的場所沒有意思,但我不那樣認為。不管誰怎麼說,能夠放心生活的安全場所才是道地的場所,在這點上,奧地利無可挑剔。刺激性那東西,恐怕應該是每個人在自己心中製造出來的。

  開車駛入薩爾茨堡。豈料,薩爾茨堡這地方簡直是個迷宮,小巷不斷拐來拐去,單行線、車輛禁入、此路不通等令人應接不暇。預訂了山頂上一家賓館,但橫豎開不到那裡。就像卡夫卡的小說,折騰多少次都要回到同一地方。折騰一個小時後,灰心喪氣地給賓館打電話問從這裡如何去賓館。「電話裡怎麼也說不清楚,僱輛計程車,隨車後跟來!」但我們已實在累得渾身癱軟,沒力氣費那個操辦,於是退了那家賓館,在街口一個大停車場把車停下,在中心地帶一家小賓館要了房間。聽人說音樂節期間突然闖進去,全城賓館哪一家都不會有房間,但實際去了一看,總有辦法可想。這家賓館雖然便宜,但感覺不錯,談不上氣派,但乾淨俐落,一樓的小啤酒屋樣式的餐廳也蠻有平民味道。我們決定在此住兩晚。

  從這賓館去音樂節中心會場走路只需五分鐘左右,結果上十分方便。看街上貼的海報,今晚的演奏是阿列克西斯·魏森伯格(Alexis Weissenberg)的鋼琴,寫道還有票。去售票地方一看,原來今天的阿列克西斯·魏森伯格已經取消,代之以魯道夫·布赫賓德(Rudolf Buchbinder)的演奏。但畢竟特地來到薩爾茨堡,遂買票進去。

  在歌劇方面,此前一天有威爾第的《假面舞會》(蘇提爵士〈Georg Solti〉指揮),兩天後有《托斯卡》(阿巴多〈Clandio Abbado〉指揮)。《假面舞會》本來該由卡拉揚指揮,但眾所周知,卡拉揚突然去世(街上仍貼著卡拉揚海報),而由蘇提爵士代他指揮。替代人選也問過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和穆蒂(Riccard Muti),但伯恩斯坦說他從未指揮過《假面舞會》,穆蒂則說替代卡拉揚精神壓力大,因而輪到蘇提爵士頭上。在售票口我試著問有沒有《托斯卡》的票,對方以驚詫的眼神看著我:「你這人怎麼現在才來呢?」的確如此,現在不可能有。

  不過就結果來說,布赫賓德的鋼琴令人興味盎然。老婆以前在東京聽過魏森伯格的鋼琴,依她的說法,此人比魏森伯格有趣得多。那是過去的事了,魏森伯格現在的演奏有怎樣的變化倒是不曉得。

  來聽音樂會的人衣著都相當考究,男的大部分穿晚禮服那樣的東西,女的很多人身穿露肩的正式禮服裙,戴寶石,總之珠光寶氣堂而皇之。義大利的音樂會沒有多少人如此鄭重其事,對二者的落差吃驚不小。我也姑且穿了夾克進場,總算沒有太出洋相。

  日本聽眾也相當多,因為有不少旅行團是以薩爾茨堡音樂節為招牌組團的。說老實話,我也聽人說若想在薩爾茨堡聽音樂會,最好從日本隨旅行團去,否則很難在當地買到票。前面座席上身穿盛裝的日本女孩子們吵吵嚷嚷互相拍照,旁邊一位奧地利太太叫她們安靜一下。日本的年輕女孩子一興奮就忽然齊聲高叫,什麼緣故呢?

  布赫賓德的節目單上首先是貝多芬鋼琴奏鳴曲31中的2和3。一言以蔽之,這是簡約主義式(minimalism)的貝多芬——將感情色彩和深沉的思考全部剔除,只留下音符,然後重新構築。在這個意義上,同古爾德(Glenn Gould)的演奏有一脈相通之處,卻又和古爾德截然有別。這裡沒有古爾德音樂傳達的那種令人戰慄的宇宙。宇宙雖然沒有,但也自成一統。如果說宇宙那東西沒有也無所謂,那麼就正好合適,妙趣天成。體會到這種妙趣,自兩年前在東京聽瓦萊瑞·阿瓦納斯維(Velery Afanassiev)的鋼琴演奏以來這是第一次。

  後半段是蕭邦和李斯特。蕭邦是第二號諧謔曲、幻想即興曲和另一支小品,李斯特是沒怎麼聽過的小品。

  蕭邦蠻有意思。一點也不再像蕭邦,怎麼說呢——抱歉,找不出恰如其分的表達方式——滑稽得令人目瞪口呆,全場也掌聲四起。鬼氣逼人、撼人心魄、百感交集、切膚之美、直擊人的本質——根本不是這類東西,然而值得一聽。縱使宣稱聽遍蕭邦所有種類演奏之人,聽了這場演奏,恐怕也不由一笑莞爾。便是如此快活、新鮮、溫馨的演奏。聽罷這樣的演奏,深感歐洲文化圈到底積澱深厚。

  演奏完了仍掌聲不息,人們「撲通撲通」猛踏地板,聲音震耳欲聾,頗有北歐海盜慶祝什麼的味道。加了三四曲,但聽眾仍不離席。這麼說或許失禮,真是白撿的音樂會。之後去啤酒屋喝啤酒、吃香腸,返回賓館。

  翌日在聖方濟教堂聽風琴、長笛和雙簧管音樂會,這個也極有情調(硬木椅,屁股有點痛)。薩爾茨堡一天有五六個音樂會。所以一早起來就去演出導覽中心去看當天演出一覽表,從中選出自己想聽的音樂會即可。既有名人木偶歌劇,又有城堡大廳裡演奏的室內樂,每星期在教堂演奏一次莫札特的安魂曲。有這麼多場音樂會,覺得在這裡待一星期怕也待不夠。運氣好用正常價格買到歌劇的退票也並非不可能(當然,僅僅是並非不可能那個程度的可能性)。

  只是,這個城市雨多。我們逗留期間一直下雨。儘管是8月初,卻冷得沒說的。身穿全毛的毛衣(由於太冷了,來奧地利後買的),外面套上夾克也還是冷,只好進餐館喝熱湯來溫暖身子。買明信片,上面畫的是雨中薩爾茨堡,後面寫道「以多雨聞名的薩爾茨堡」——想必雨多得上了明信片。睜眼醒來下雨,再醒來仍下雨。不僅薩爾茨堡,奧地利無論去哪裡都雨多得不行。覺得無日不看雨。車窗雨刷好像總是「喳喳」響個不停。從薩爾茨堡北上十來公里穿過奧地利同德國的國境,那邊晴空萬里。而南下一進奧地利,保準又是雨天。看過電影《音樂之聲》的人很可能以為奧地利總是天朗氣清陽光燦爛,但那徹頭徹尾是20世紀福斯公司[1]式謊言。也許我們不巧趕上了這樣的季節,不過那雨下得的確比日本的梅雨還厲害。

  雨把我關在房間裡動彈不得,在奧地利期間盡看書來著。帶去的岩波文庫版七卷本《基督山伯爵》全看完了,另在一個名叫Schladming的小鎮的一家小書店買了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的《馬爾他之鷹》(這家書店裡我覺得可以看的英文書只此一本),相隔許多歲月又讀了一遍。讀罷,又讀了湯姆·沃爾夫(Tom Wolfe)的《虛榮的篝火》(Bonifire of the wanities)(在慕尼黑一家書店買的)。翻過阿爾卑斯山,住進鄉村旅館,吃薄薄的炸牛排,看窗外下個不停的雨,一邊聽著牛脖子鈴鐺的「丁零丁零」聲,一邊看湯姆·沃爾夫有趣而不無誇張的小說(何以覺得誇張說不清楚,但有趣還是有趣的),如此一天天過去。

  在奧地利吃驚而又佩服的是,儘管雨「嘩嘩」一個勁下,但很多人一不撐傘二不穿雨衣,就那樣悠悠然滿不在乎地走在街上——或許人已進化得適應了氣候。另外就是馬自達車多得不得了。比之豐田和日產,馬自達的數量遙遙領先,不知什麼緣故。

  在奧地利每天吃好多種東西,但菜名一個地方一個叫法。由於拼寫特長,吃了什麼都忘光了。當然,每次點菜時看菜單記下菜名倒是可以,卻因嫌麻煩而半途作罷。

  PRINZREGENTENTORTE

  A RTISCHOCKENHERZEN

  GESCHNETZELTE HÄHNCHENB RUST

  SCHASCHLIKSPIESSCHEN

  若把這等菜名一一記在手冊上吃飯,你認為能吃出滋味麼?我可是不行。一想大學一年級時的德語課就心裡沉甸甸的。

  我所以一邊心想唔這個好吃一邊特地記下菜名,是因為在薩爾茨堡吃的是VOLLKORNROLLE。這個菜裡面是肉末餅,外面用餃子皮包起來油炸而成。清淡爽口,雖說達不到鼓掌踏地板那個程度,但也絕對不同一般。別的地方看不到,估計是當地特產。即使為了吃這東西,也想再去一次薩爾茨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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