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帕索斯島 - 遠方的鼓聲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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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帕索斯島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逗留羅德島期間可以說從未看報。早上起來就到海濱做日光浴,去舊城區散步,或者坐在陽臺上從早到晚看書。《情感教育》啦、《玫瑰的名字》啦,帶來的書抓起什麼看什麼。這樣的生活上不來想看報的心緒,世界隨它怎麼運轉好了!

  總算買一張報紙看是在6月6日。我們心血來潮,要去卡爾帕索斯島旅行一下換換心情,趕到羅得機場,等飛機的時間裡在書報亭買了一份《先驅者論壇報》看。

  不料,這6月6日的報紙近乎宿命地滿版都是令人心情沉重的報導。在伊朗,幾天前何梅尼死了,悼念他的群眾擠滿德黑蘭街頭,好幾個人被踩死了。在蘇聯,天燃氣輸送管道發生爆炸,附近行駛的列車被火焰包圍,乘客死了五百多人。屍體熔化得黏黏糊糊,確認名字都無從做到。世界一片血腥,死者遍地,並且出聲地運轉,在我每天躺在羅德島海灘吃著櫻桃做日光浴的時間裡。

  但我不在那裡,我在羅德島,種種安排和機遇把我帶到這個場所。我歪在沙灘椅上,吃櫻桃,做日光浴,看福樓拜的小說——我存在於此,作為某種既成事實。



  ※

  還是談希臘的海島吧。

  卡爾帕索斯島無論怎麼偏心去看都很難說有多麼惹人憐愛。如果說羅德島是擁有綠色和漂亮海岸的開朗明快的陽剛之島,那麼卡爾帕索斯島就是給人以粗糙感觸的暴戾之島。這裡不存在所謂溫情。山勢險峻,上方總是籠罩著感覺上彷彿客用坐墊的厚墩墩的灰雲。風急浪高。地面盡是岩石,幾乎見不到可以稱為綠色的東西。撲在岩石上的一副可憐相的樹木由於風的關係全都朝一個方向傾斜。平地幾乎找不見,哪裡都坑坑窪窪的。從飛機上往下看時就暗暗叫苦。老實說,真想直接往右轉回羅德島,但不能那樣。

  「卡爾帕索斯島人口有七千,」計程車司機告訴我,「不過嘛,夏天有一萬五千人從美國返回這裡。」

  返回?

  「全都去美國打工了,這裡沒有工作。但到了夏天,就請假返回故鄉。七八月回來,帶很多很多錢,所以島上的人相當闊綽。有匯款過來,不在旅遊業上下功夫也無所謂。夏天光接回鄉的人都夠忙的,不大希望遊客前來。忙不過來,感覺上。」

  的確,卡爾帕索斯島很難說對旅遊業有多麼熱心,賓館不很多,旅遊設施也不充實,一副得過且過的樣子。同羅德島相比,待人接物也差勁,總而言之半冷不熱的人多。「歡迎光臨」那樣的氣氛接近零,幾乎見不到笑容,路也超乎想像地一塌糊塗。相反,高檔車卻不少,寶馬啦賓士啦奧迪啦屢見不鮮,而且都是光閃閃的新車。島上不知有錢還是沒錢。

  不過,到底移民多,英語大為通行,而且常可聽到頂呱呱的美式英語。聽得那邊修路的老伯對同伴說「Hay fuck you, man」,我倏然心想「這裡到底是哪裡」。一座匪夷所思的島。

  不單英語,義大利語也通行。因為這裡和羅德島一樣,被墨索里尼時期的義大利差不多統治了三十年。意土戰爭期間,義大利為切斷連接的黎波里和土耳其的補給線而占領了佐澤卡尼斯群島,戰爭結束後也占著不走。所以——舉例說——汽車出租站的加特里斯是義大利和希臘的混血兒。這傢伙也是個一笑不笑的討人嫌的漢子,我看他在義大利一個鎮上照的相片時(相片貼在汽車出租站辦公室的牆上),他以含糊不清的給人不快之感的語聲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加特里斯的父親曾是義大利軍隊的士兵,駐紮在卡爾帕索斯島,原是米蘭一個糕點師傅。義大利人不可能在這偏僻的島上清心寡慾地生活下去,不知不覺之間同當地姑娘鬧起了戀愛。不料二戰中義大利向盟軍投降,義大利軍隊要撤回國內,但加特里斯的父親同那姑娘難分難捨,擅自離開了部隊。義大利軍隊滿島搜索,但加特里斯的父親在姑娘的掩護下,悄悄藏在哪裡一動不動。一來二去,大家也就放棄他回國了。於是加特里斯的父親和母親喜結良緣。不久,堪稱兩人波瀾萬丈的愛之結晶的加特里斯出生了。加特里斯一天天長大,成了身穿一股汗臭味的背心、留著濃鬍鬚的不討人喜歡的漢子,向遊客出租破爛小汽車。歷史這東西到底算什麼呢?具有怎樣的意義呢?

  我鬧不明白。

  卡爾帕索斯不存在安飛士(AVIS)和赫茲(HERTZ)[9]那類大型租車公司,只有兩三家加特里斯這樣的地區性租車站半死不活地維持經營,車的數量少而又少,品質也不好,因為路實在太糟了。連接機場和幾座小鎮的路還鋪得像模像樣,但此外的路(即島上差不多所有的路)簡直糟糕透頂,連驢都愁眉苦臉。開著鋥亮鋥亮的新車繞島一週就足以讓車變得缺手少腿,所以車都破爛不堪。別無他法,我們出一萬德拉克馬租了一輛老型號的歐寶可賽(比其他島貴出不少)。慶幸的是,這歐寶儘管外觀慘不忍睹,跑起來還相當可以,大概加特里斯天天仔細維修的關係吧。我們坐著它翻越怪石嶙峋的山嶺,跑到名叫凱拉·帕那賈(KYRA PANAGIA)的海灘。

  路雖然一塌糊塗,這凱拉·帕那賈卻是一處十分迷人的海灘。因交通不便,來的人也少。海灘通船,但一星期只兩班,所以只能自己租車或開摩托車沿坑坑窪窪的路趕來。海灘很寬,游泳的人稀稀落落,頂多十來個。女的都穿露胸泳衣,有幾個一絲不掛。太陽反正就是熱,海藍瑩瑩清冷透明。我盡情游了三十多分鐘,然後躺在沙灘上打瞌睡,心裡暢快至極,覺得自己一個人被拋在了天涯海角。不,或許我已經從天涯海角滾落下去。

  遊客在卡爾帕索斯沒有多少事可幹。若風和日麗,在美麗的海灘慢悠悠打發時間誠然不壞,遺憾的是島上的天氣變幻莫測。這樣一來,往下就只能坐船去一個叫奧林帕斯的村子。奧林帕斯是個靠近南北狹長的島的北端的一座孤立村子。由於太孤立了,幾個世紀前的習慣、語言和生活方式仍原封不動保留著——導遊手冊上這樣寫道。女子似乎至今仍穿著民族服裝,用風車碾麥子,男子仍聚在露天咖啡館裡彈奏民族樂器。去那裡要先坐船到島北端一座叫迪阿法尼的鎮,再從那裡轉乘大客車,這是最適合的路線。但我們沒趕上開船時間,打算開租來的汽車去。但租車時加特里斯瞪起眼珠子叮囑道:「跟你說,不得用這車去奧林帕斯!」他拿來卡爾帕索斯地圖,用粗碩的手指觸一下大致中間的地方:「只能到這裡。到這裡的路還湊合,再往前糟得不得了,不能去!」

  我肚子裡哼了一聲:管你那麼多,偏要開這車去奧林帕斯!以為他不過是由於愛車心切而危言聳聽嚇唬我。然而最終我們不得不中途放棄去奧林帕斯的計劃。即使開到加特里斯指點的那裡都已筋疲力盡,沿海岸伸展的路很窄,到處是石塊和凹坑,險象叢生,錯一步都會從懸崖跌落下去。大石頭橫躺豎臥,一塊躲不好,車身一撞,就要熄火好幾次。由於硬邦邦乾巴巴的路面上撒滿細小的沙礫,車尾劇烈顛簸不止。離開海岸路駛入山中,又整個被濃霧包攏起來,三公尺開外一無所見。既說這段路「還湊合」,那麼前面「糟得不得了」是怎麼個德性大體想像得出。就這樣,我們未能趕到奧林帕斯村。

  後來遇見一個搭計程車去奧林帕斯村的希臘人,他說:「捱到奧林帕斯之前我幾乎不敢睜眼睛,一直祈求神明保佑,從沒見過那麼可怕的場景。」想必路況相當惡劣。

  這樣,在卡爾帕索斯就無事可做了。餐館試了幾家,味道都稱不上有多好。於是我們歪在賓館附近一家名叫「SEVEN ELEVEL[10]」的咖啡館(或許你不信,還真叫這個名字)晒太陽、喝著啤酒看書。這裡名字雖離譜,但菜的味道不壞。沙拉鮮美,炸薯條十分了得,還能提供地地道道的漢堡。在希臘要漢堡,一般都有名無實,是一看讓人怵目驚心胸口堵脹的食物,而這裡的漢堡則是百分之百美國化的漢堡,肉爽脆可口,元蔥和番茄也放得毫不馬虎。麵包也是漢堡專用的圓麵包,芥末也恰到好處。這或許是美國移民的功績。價格也算便宜。三瓶啤酒、沙拉、漢堡、炸薯條,才一千日元多一點點。我們一天去兩次這家咖啡館。

  如此這般,我就卡爾帕索斯記得的不外乎不討人喜歡的義大利希臘混血兒租車站老闆加特里斯和「SEVEN ELEVEN」爽脆可口的漢堡。此外就是芬蘭遊客多得一塌糊塗。不知此島何以讓芬蘭人著迷,波音727包機滿載乘客從赫爾辛基一架接一架飛來。進飯店也好進賓館也好,必有芬蘭文說明書。為何芬蘭人對此島情有獨鍾呢?我也莫名其妙。

  這就是卡爾帕索斯。若問我是否還想去一次,我想我只能回答現在還不大有那個心情,倒是對不起卡爾帕索斯島上的各位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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