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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德島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5月末,接受希臘政府旅遊局的邀請去了希臘羅德島,即所謂「有請閣下」包行包吃的那種形式,條件是拍攝希臘風光參加秋季在東京舉行的攝影展。在希臘國內隨便去哪裡隨便拍攝什麼,拍不好只拍紀念照也未嘗不可。除了我另有十人左右受此委託。我不大喜歡囉囉嗦嗦的麻煩事,尤其不願意照相,但既然說老婆照也可以,那麼我想這樣問題不大,就答應下來(只是,儘管角度、光線、圖像等種種說明不厭其詳,我家老婆卻未能換上膠捲)。對參加者發給機票和一星期的經費,但我們已在歐洲,就安排了羅德島半個月帶廚房的賓館給我們。作為我們自然喜出望外,打算去羅得好好享受愛琴海的初夏。

  我們來羅得這次是第二次(我是第三次)。上一次來是12月,由於時值旅遊淡季,賓館也好飯店也好商鋪也好都有九成關門,遊客幾乎見不到。天氣也不大好,每天淅淅瀝瀝雨下個不停。羅得冬天的雨的確淅淅瀝瀝沒完沒了。那之前剛剛在此開過歐洲共同體首腦會議,科爾、柴契爾夫人和密特朗都住在這裡,以致島上到處是警察。希臘全國的警察全部集中在這裡警備。但他們也已結束工作離島,幾乎和我們擦肩而過。羅得一片節日過後的氣氛。我們入住的賓館也許接待要人接待累了,員工都相當疲憊。

  雖說是冬天,羅德也沒颳很大的風,比米科諾斯溫暖舒服得多。絕對算不上暖和,但沒有砭人的寒意。綠色多,風景也自有情調。總而言之,是一座富有女人味的、安謐的海島。凡此種種,讓我們相當中意。無奈季節未免過於悽寂,所以計劃要在夏天舊地重遊。



  ※

  在羅得機場Budget[2]計程車櫃檯租了一輛飛雅特UNO。UNO這種車開起來簡單而又能上來感覺,我相當中意,可惜我借的車是有問題的:小燈不亮,點火栓衰頹不堪,引擎極難發動,手煞車幾乎不靈。停在坡路上小便回來一看,停車的地方沒車,疑惑之間,發現車一頭扎進了坡下的鐵絲網裡。居然把這種車租給顧客!由於太不像話了,前去抱怨,倒是很爽快地道歉,換了另一輛UNO。給換了自然好,可是這新換的同前一輛情況大同小異。點火栓彼此彼此,各種警示燈隨著顛簸忽亮忽滅,手煞車的確好用了,而腳煞車每次踩下又發出殺雞般的悲鳴。理所當然叫人放心不下,恐懼感如影隨形——煞車板什麼的在哪個轉角前「啪」一聲脫落怎麼辦?瞧這個樣子,手煞車不靈的那輛說不定更好。

  也罷,就開這輛破飛雅特在羅德島上轉吧。一次被一個駕駛日產奇瑞的老伯叫住,以為有什麼事,只聽他建議道:「你是日本人怎麼開飛雅特這樣不入流的車?我一直開日產,世上再沒有這麼好的車了,跑得快,故障少,省油。」

  不過羅德島大小正適合跑車。環島公路都靠海邊,景緻十分優美,路面空空蕩蕩。有合適的海灘就在那裡游泳,有看上去蠻不錯的餐館,就在那裡吃炸魷魚和沙拉,喝啤酒開車也絕對沒人說三道四。

  反正有時間,島上邊邊角角都轉了不少。我很中意一家叫Epta Piges(七道瀑)的餐館,位於去林多斯(Lindos)路上右轉的山中。這的確是一家奇妙的餐館,餐桌沿漂亮的山溪排開,男服務生在岩石之間輕快地跳著上菜。拿手菜是燒烤,燒魚烤肉的煙從廚房煙囪裡很起勁地升向天空,味道也極好。另外這裡有很多很多孔雀。至於這種地方何以存在孔雀我不太清楚,反正有一打之多的孔雀確確實實棲居在樹林裡。雷蒙德·卡佛[3]有個短篇小說名叫《羽毛》,裡面提到半野生化的孔雀,來這裡後我才得以充分理解那個故事的氣氛。孔雀們蹲在樹枝上,一邊俯視餐桌食客,一邊如同小說中那樣「美噢美噢」叫著。那麼說來,卡佛也曾來過羅德島。他好像十分喜歡這裡,以羅德島為題材的詩也寫了幾首。我不由得心想,說不定他也來到Epta Piges看見孔雀後才想出那個故事的。如此思來想去,菜餚味如何竟忘個精光。那倒也沒什麼。

  我們冬天來時也順路到過這Epta Piges,但當時餐館關門,惟獨孔雀儼然自衛隊一般大搖大擺在那裡徘徊。我們剛一湊近,孔雀便撲楞著翅膀「美噢美噢」嚇唬我們。那時就覺得奇怪,而夏天同樣令人費解。如果諸位去羅德島,務請到Epta Piges看一下,地方非常有趣。也可以以這裡為起點沿漂亮的山溪在山裡散步。羅德島有豐沛的泉水,水多綠色多,在希臘海島中不妨說是個例外。



  ※

  舊城(Old Town)裡兼作酒吧的小餐館鱗次櫛比。到底靠近港口,很多餐館都可吃到鮮魚鮮貝。既有堂而皇之的飯店,又有價格便宜的平民餐館。我不大中意堂而皇之的飯店,就在便宜餐館之間轉來轉去找味道好的。這樣的努力在舊城總能得到回報。名字我忘了,記得在城中心一條小巷裡找到一家味道極好的烤魚店,以日本說來,感覺上就像後街深處掛著半截布門簾的烤雞店或雜煮館。進了門,迎面一個大大的炭火爐,爐裡總有燒得紅通通的木炭。前面守著一位身穿背心的中年烤魚師傅,一面小口啜著葡萄酒,一面查看火勢,翻動魚串。旁邊有裝著活魚的展示櫃,顧客指點櫃裡的魚挑出請師傅燒烤。店由三個人經營:不懂英語的管燒烤的中年師傅,懂英語的跑堂老伯,以及在裡面做沙拉的太太。冬天去時沒有懂英語的跑堂老伯,到了旅遊旺季多了一位。三人是怎樣一種關係我不知道,反正這裡的炭火烤魚味道好得不得了。不管怎麼說,魚還是用炭火猛烤出來的再好吃不過。價格也便宜,烤一條剛捕上來的章魚和三條小魷魚,吃一盤沙拉和一盤炸薯條,喝一瓶雷切納葡萄酒,再帶個麵包,肚子吃得飽飽的,算帳才一千五百來日元。不僅如此,去過幾次之後,還優惠水蜜桃甜食。若帶可攜式醬油去就更妙了,往剛剛烤完的魚和魷魚上足足擠上檸檬汁,再迅速淋上偷偷帶去的醬油(堂堂正正淋上去也無所謂),味道簡直美上天了。

  附近的人也把自己的魚帶來請店裡燒烤,付不付燒烤錢我不曉得,但據我觀察,沒人付什麼錢,想必免費招待。邊聊天邊讓店裡烤,香噴噴烤好後(的確烤得香噴噴的),道一聲再見出門離去。估計回到家全家一齊受用。這麼說來,日本過去也有人得到別人送的魚就拿到附近魚鋪,魚鋪裡的人免費刮鱗剖腹。拿去說一聲「抱歉」,對方說道「無所謂」,三下兩下刮剖完畢。二者同一回事。在希臘,附近的人需要的時候,麵包鋪老闆還把烤鍋借出去。依我的想法,做菜的味若沾到麵包上豈非不妙,但這裡人對這種小事似乎不太介意,這就叫大度。我這人很難說有多麼大度,但非常欣賞這種大度表現。



  ※

  我們住的賓館的經理在賓館餐廳招待我和老婆吃晚飯,想必政府旅遊局那邊說有日本作家前去請他關照。經理名叫斯巴努迪斯,三十三四歲。賓館規模相當大,這個年紀便當上經理,恐怕可以說是破例提拔。他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在埃及出生,在巴黎的大學上學,是個能流利講四種語言的國際型知識分子,稱之為希臘式雅皮也未嘗不可,為我們準備的菜餚有地道的希臘風味,也有特別做的日本風味炸蝦,十分考究而排場。

  但是,斯巴努迪斯先生用餐時間裡始終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看來賓館的經營狀況不很理想。他說:「羅德島的常客首先是英國人,其次是北歐人,再次是德國人。不管怎麼說,有錢的老年英國夫婦是留宿客人的主流。豈料英國稅制變了,開始對養老金課稅,英國人外出的腳步驟然慢了下來。羅得人以為自己不吭聲也有遊客湧來,因而在企業經營方面多少有所懈怠,致使常客數量一點點減少。遺憾的是,很難讓來過一次的人產生再來一次的心情。開發半途而廢,質樸的古風消失,卻又沒變得精緻洗鍊,進退兩難。因此,認為羅德島去過一次就可以的人有增無減。這還不算,其他國家也已意識到旅遊產業只要真正投入資本就會得到回報,還有外幣現金進來,開始在旅遊方面下大功夫,例如土耳其啦突尼西亞啦西班牙啦南斯拉夫啦,畢竟這些國家物價便宜。以前希臘也因為物價便宜而引來了外國遊客,但近來情況變了,在便宜這點上我們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旅遊後進國家。尤其德國人有流向那邊的傾向,覺得不去希臘也沒關係,反正南斯拉夫也有漂亮的海灘。所以,來羅德島的遊客的總數已經到頂,或者可以說正在一點點下降,然而仍在一窩蜂大建賓館,床位自然過剩,開房率只有六成,精確計算的話是要賠本的,這可是必須認真考慮的問題。

  「旅遊業是很不容易做的生計,一方面競爭激烈起來,另一方面只要受一點打擊就會土崩瓦解。例如有針對美國人的恐怖活動,結果美國人一個也不來了。傳染病流行、地震、政局不穩,人家也不來。海汙染了,誰也不再來游泳。連車諾比[4]都有影響。我們時刻揹負著危險生存。難啊!實在難!胃都痛起來了。

  「你們會說希臘旅遊資源得天獨厚,以旅遊業立國即可,但那樣建設國家是十分危險的。剛才也說了,一點點突發性風向變化都可能動搖國家財政。相比之下,我們還是想建設以生產為中心的國家,所以我認為這回參加統一的歐洲市場是好事。初期會有各式各樣難以承受的問題,一來同德國法國英國相比,我們的經濟脆弱得不堪一擊,二來短時間裡可能正面迎擊狂風巨浪,通貨膨脹都可能發生,也有人在這個意義上反對統一市場。但我不那麼認為。長遠看,這是合適的選擇,我們必須作為歐洲共同體的一員生存下去,儘管道路絕不平坦。」



  ※

  我們一邊「呃呃」點頭一邊聽斯巴努迪斯先生說話、吃炸蝦。島上的生活看上去悠哉遊哉,卻也有種種頭痛事,我們只能祝願諸多問題迎刃而解,早日迎來斯巴努迪斯先生眉開眼笑報告好消息那一天。

  「頭痛什麼呢?用人最頭痛。」斯巴努迪斯先生說,「如何確保認真做事的人——賓館經理的成敗取決於此。可是非常不容易,這個。不認真做事的太多了,傷腦筋。」

  斯巴努迪斯先生對我們照料得十分周到,不時為我們取水果、葡萄酒和罐頭等等。我常常想,希臘人的確是認真的種族,特別是知識分子總是在認真思考什麼,甚至有一種因思考過頭漸而陷入陰暗世界的傾向。一方面對身為築就光榮歷史的希臘人這點懷有自豪,一方面對國家面臨的現實問題的思考每每使他們變得鬱鬱寡歡近乎精神分裂。他們無法像義大利人那麼想得開——別這個那個冥思苦索,只取對自己合適的,快樂風趣地活著就是。這種地方叫人有些不忍。如此說來,左巴也是一樣,表現上活得開心,實際上相當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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