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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拉(萊斯博斯島)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1987年10月

  從米蒂利尼去佩特拉住一晚上純屬心血來潮,並非有什麼必然性。別無事情可幹,就想換個什麼地方,如此而已。米蒂利尼這地方可看之處沒有多少。美術館看過了,港口看膩了。島上唯一的電影院正在上映麗塔·海華斯和格倫·福特令人懷念的《蕩婦姬黛》[11](Gilda),但去年在雅典一家電影院看了。所以,再在米蒂利尼住一晚上也無所事事,遂乘大客車去佩特拉。

  無所事事其實是我們這種淡季遊客如影隨形的宿命。秋冬兩季的希臘是絕好的去處,遊客寥寥,賓館空空,居民熱情,物價偏低,哪裡都安安靜靜,心情怡然悠然,但無所事事。而夏天則活動多極了:海濱游泳,看女孩子,日光浴,喝啤酒,吃著希臘式沙拉說說笑笑——光這樣就能轉眼把一個月時間打發走。不是蓋的,真的沒工夫考慮什麼。夏天的希臘嘈雜、擁擠、遊客未免多過頭了,但什麼都不用想,而在旅遊淡季我們就必須絞盡腦汁,琢磨下一站去哪裡,下一步做什麼。

  看地圖和翻導遊手冊的時間裡,覺得佩特拉怕是不壞。「去那裡能有什麼?」「這——」問題是守在這裡不也無濟於事嗎?

  從米蒂利尼到佩特拉一天只兩班大客車,單程兩個鐘頭。路上沒多大意思。

  那麼,若問佩特拉這座海濱小鎮有什麼,什麼也沒有。鎮在海濱,當然有海,但前面也說過,10月份去海濱也百無聊賴。倒是有聖處女教堂建在俯視全鎮的高聳的石山頂上,教堂也的確富有情調,但也不是非看不可的東西。啊,教堂建在山上,有趣有趣——如此而已。

  此外概無東西可看。鎮上幾條小街,外圍一片接一片莊稼地,往下就什麼也沒有了。

  不,準確說來並非什麼也沒有。此鎮以農業婦女會活動活躍而知名。下了大客車,眼前就是農業婦女會的事務所。幾年前,她們以農業婦女經濟自立為宗旨創辦了此會,大家提供住房開辦家庭旅舍,生產綠色食品,經營酒吧式餐館,一步步打下基礎。這在以男性為中心的保守的希臘社會是件稀罕事。萊斯博斯島的女權主義運動不也蠻有意思嗎?

  從大客車下來後,先有一個書報亭老伯大步流星朝我們靠近。「Guten morgen」,他說。穿著整齊西裝的很客氣的老伯。此類人基本講德語。「您在找住宿的房間嗎?」他問。但我們一開始就已決定到農業婦女會那裡找房間,所以客氣地謝絕了老伯。是覺得過意不去,但我們有我們的安排。老伯遺憾地離去。我心裡暗暗同情:農業婦女會肯定給老伯添了麻煩。

  我們試著走去農業婦女會的事務所。兩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農婦坐在桌旁,圓溜溜的眼睛,態度很熱情。

  「哈囉!」一個打招呼道。她們的英語還算過得去。

  「正在找今晚住宿的房間。」我說。

  她們好看地一笑:「那好,沒問題,有好房間。請坐在那裡等一下,馬上有人來接。」

  我們在那裡的椅子坐下,啪啪啦啦翻看《萊斯博斯島的歷史》圖片集和《塞奧菲洛斯畫集》。《萊斯博斯島的歷史》是一本十分令人傷心的圖片集,開頭是土耳其占領時期的圖片,全部身穿土耳其樣式的服裝,土耳其軍人耀武揚威。某年土耳其軍隊鎮壓起義,但人們還是要起義。手拿舊式槍枝、鋤頭、長矛的情緒激昂的人們。聚集在大炮周圍的神情樂觀的英雄們。鬍鬚挺直上翹,19世紀式的民族主義倫理的光輝籠罩著他們。敗退的土耳其軍隊。獨立。萬歲。慶祝。和平。民族的尊嚴。眼淚。暴力。

  接下去又是戰爭。巴爾幹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又是巴爾幹戰爭。在泥沼中腐爛的無數死者。疲憊不堪的戰旗。沒有歸宿的勝利。帝王和軍人和政治家和革命。在泥沼中腐爛的平民們。擦拭槍枝的年輕士兵。目送士兵的女人們。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接連不斷的戰爭。納粹的血腥鎮壓。英勇的反抗。共產黨游擊戰。不屈不撓的抗戰。勝利。歡天喜地。慶祝活動(這樣的圖片極有感染力)。但是,繼之而來是英國的干涉。希臘北部是共產黨主導的抗戰,他們因而反對邱吉爾。圖片很有點像愛森斯坦執導的影片中的一個鏡頭。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人們把旗插在坦克上,身體一齊挺胸前傾,絕對積極絕對樂觀。他們對什麼堅信不疑。每一張照片都向前挺胸。不壞。「邱吉爾見鬼去吧!」他們高舉這樣的旗幟。

  但我知道,他們最終在邱吉爾的鐵腕面前低下頭去。

  正要進入沒頭沒腦的內戰時期,這時一個女孩騎著自行車接我們來了。也就十來歲的小女孩,長的雖不很漂亮,但胖乎乎的,看上去分外有主見,而且逗人喜愛,我覺得恐怕比我還有主見。

  「你們好!歡迎光臨佩特拉!讓你們久等了,對不起。」她說。英語說得甚為地道,好一個未來的農業婦人。

  「好地方啊,安安靜靜。」我說。

  「是啊,安安靜靜,好地方,確實。」她說,「從哪裡來的?」

  「日本。」我說。

  「哎喲哎喲,那可夠遠的!希臘怎麼樣?」

  「非常中意。」我彬彬有禮地回答。

  「那太好了。我們就是想請外國來賓過得愉快。」

  「謝謝。旅行得非常愉快。」

  感覺上不像同十來歲的女孩說話。

  「那麼,領二位去我們家。」說著,她跨上自行車,我們隨後跟著。前面有羊走來。

  「喏喏羊!」她說。

  我們同羊擦身而過。

  她的家要出鎮一直走很遠。走了十五六分鐘。同很多很多綿羊、山羊、牛、驢、狗擦身而過。動物比人多得多的地方。她在我們前面「嘎吱嘎吱」蹬著自行車,三不五時回頭看我們一笑,彷彿說「讓你們走這麼遠,不好意思,不過快了」。

  同兩個兵擦身而過,同騎驢的農夫擦身而過,同兩個小女孩擦身而過。她們好奇地盯視我們,我們微微一笑,她們也微微一笑。

  走著走著,終於走到了她的家。

  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周圍只有田地無限鋪展開去,只有牛羊的叫聲。女孩微笑著鑽進裡面,旋即走出腰紮圍裙的母親。表情總好像有幾分悽然,但分明是精明能幹的希臘主婦。

  「歡迎光臨!」她也用英語寒暄。儘管不很流暢,但不壞。我們問清房價,要了明天的早飯。房錢一千八百日元,早飯兩人五百日元。房間不差,作為希臘家庭旅舍算是上等的。綿軟的床,正常出熱水的淋浴噴頭,諸多東西全是新的。

  之後,我們又折回鎮裡,走進海邊一家餐館。因是星期天下午,餐館給鎮上的人擠得滿滿的。蒼蠅也滿滿的,很難有多麼衛生,但氣氛溫馨。雖然幾乎全是本地客,但排他感全然沒有。視線相遇,全都報以微笑。風吹來時,鄰桌向我們招呼說「克里奧(冷啊)」,端菜的中年婦女也笑吟吟很熱情。我們要了相當大的撒上香草的對開烤鰹魚、沙拉、豇豆、燉肉、葡萄酒和麵包,叮囑烤魚不要用橄欖油。這東西十分可口。一共一千三百日元。感覺幸福極了。

  露天咖啡館裡有三四個德國遊客,在相當砭人的冷風的吹拂下,臉朝迷濛的太陽做日光浴(假如能稱之為日光浴的話)。德國人有各式各樣的特殊能力,一種是無論什麼都吃得津津有味的能力,另一種是任何季節都能做日光浴的能力。我們和他們作為淡季奇特的遊客互致簡單的問候。奇怪的是,他們看上去絲毫也不感到單調。德國人果然與眾不同。

  我們在街上東張西望地散步,窺看了烏糟酒廠,登上石山頂上的教堂觀看彌撒,買了幾枚風景明信片,在露天咖啡館裡喝著熱咖啡眺望即將沉入海中的夕陽。就好像用擀麵棒薄而又薄地擀餅所得,我們把種種動作和作業最大限度地拉長,好歹消磨時間。謝天謝地,天總算黑了,一天總算過去了。

  隨著日落天黑,人們領著動物們返回家去。星星像在天空歷歷打出的點一樣開始熠熠生輝。牛在哪裡懶洋洋地叫著。我們也回到自己房間。我邊喝水壺裡的白蘭地邊看福克納的《喧譁與騷動》。我不知道它是否適合淡季看,但此外沒有可看的書。

  清晨給叮叮噹噹的羊鈴聲叫醒。我們要趕米蒂利尼方向的大客車,房東太太提前做了早飯。我們在陽臺餐桌上吃早飯:麵包、全油蛋糕(不知何故,希臘北部早上大多吃這東西)、煮蛋、咖啡。蛋是剛生下來的,鮮極了。兩隻貓前來討食吃。

  飯吃完時,房東太太來聊天。「我們一直在澳大利亞,」她說,「為了賺錢一直在澳大利亞做工。用那筆錢翻蓋了這座房子,這回可以作家庭旅舍使用了。所以回到了希臘,和大家在一起。也想讓孩子在希臘接受教育。不過大兒子昨天又去澳大利亞了,因為高中畢業了,要找工作。昨天去的。」

  難怪昨天她臉上好像有幾分悽楚。

  「是日本人吧?在澳大利亞看見許多日本人,都很精明。」隨後她黯然搖了一下頭,朝田野遠處望去,似乎遠處會出現澳大利亞。「請再來,」她說,「這麼安靜,好地方。下次多住幾天。」

  還來的,我們說。想在夏天來。

  「沒有孩子?」她忽然想起似的問。

  沒有,我們回答。

  她看了看我們,隨即微微一笑:「還年輕啊!」

  我們歸攏行李,付款。接錢時她顯得甚是難為情,不知什麼緣故。大概還不習慣這樣的接待工作。我掏出從日本帶來的零幣,請她交給領我們來的女孩。她道聲謝謝,定定地注視手心裡的零幣。「再見!」我們說,然後把她輕輕放在那靜靜的水珠般的悽婉之中。

  這就是佩特拉發生的一切。


  * * *

  [1] 日本開演唱會的場館,各地都有,此處應該是指東京的武道館。

  [2] 芬蘭著名音樂家(Jean Sibelius,1865—1957)。

  [3] 日本舊時遠程傳達信件、錢款和零散貨物的人員。

  [4] 《聖經》人物,又稱使徒保羅(3—67)。曾到希臘、義大利等地傳播基督教。

  [5] 美國喜劇影片,1986年上映。

  [6] 意為「誰知道呢」。

  [7] 意為「早安,我能幫你什麼嗎」。

  [8] 意為「錢、錢」。

  [9] 意為「印象淡薄」。

  [10] 意為「女同性戀者」。萊斯博斯原文為「Lesbos」,以創作致女性的愛情詩而聞名的希臘女詩人薩福(Sapphō,公元前6、7世紀人)即誕生於此。

  [11] 美國影片,1946年上映。




羅馬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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