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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斯博斯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萊斯博斯島作為「lesbian」[10]一詞的詞源而為人知。傳說中此島的居民曾全部為女性,但老實說來,現在的萊斯博斯島距此傳說引起的想像已相去很遠,沒那麼多情調了,不過是一個沒什麼特色可言的極其普通的海島。從面積上說是希臘第三大島,由於鄰近土耳其,守衛國境水域的海軍和海岸警備隊的快艇觸目皆是。警備艇帶著「呯呯呯」的響聲駛進安靜的海港,甲板上的機槍閃著幽光。身穿白色水兵服的水兵聚在那一帶的咖啡館喝咖啡。海浪一閃一爍反射著秋日明媚的陽光。島固然美麗,但沒有特別有趣的東西。在淡季,尤其遊客在這裡極難消磨時間,真的沒什麼可做的。漂亮的海灘雖說到處都有,可是在這10月末,漂亮的海灘又有什麼用處呢?老人們坐在港口露天咖啡館裡整天看海,問題是我們不是老人,沒有那麼大的耐性。

  我們決定搭計程車去郊外美術館。導遊手冊上介紹近郊一座村莊有個絕對不差的美術館,雖然心想無非是沒什麼大不了的鄉下美術館,但畢竟此外無事可做,再說偶爾悠悠然看看畫也蠻好。況且天氣好上天了,出一下遠門也不壞。

  計程車司機把我們放在一無所有的樹林裡。「喂喂,美術館(姆希歐)喲,我們要去的是。」「這就是姆希歐。」司機說。那麼說,樹林往裡一點是有個石砌小屋那樣的東西。「就那裡!」他說。小屋前面一個老伯坐在椅子上晒太陽。

  反正先去老伯那裡再說。「這裡是姆希歐嗎?」我問。「正是。」他說。買門票,一個人五十日元。客人只有我們。他把英語小冊子遞給我們。美術館裡集中了一位叫塞奧菲洛斯(Theophilos)的畫家的作品。小冊子上寫道,塞奧菲洛斯生於萊斯博斯島,以其獨特的筆觸描繪了希臘風景。單純的線條、明亮的色彩。不妨說是一種純真藝術(innocent art),或者民間藝術(folk art)。

  塞奧菲洛斯終身在希臘各地流浪,在流浪中作畫。人似乎有點特別,最喜歡打扮成亞歷山大大帝的模樣旅行。對金錢和名譽概無興趣,熱愛流浪人生。人們嘲笑也好,小孩子扔石子也好,他都不放在心上。很長時間裡沒得到任何人承認。最後固然得到承認了,但過了不久就死了。便是這樣一個人。

  不過我看第一眼就中意他的畫。光看都讓人覺得心胸豁然開朗。小屋裡一共展覽了近百幅他的畫,但由於屋子小,滿牆滿壁全是畫,空白啦餘白啦幾乎沒有,那才叫密密麻麻。但這種擁擠並不顯得張揚,而同塞奧菲洛斯的畫相得益彰。樹林裡萬籟俱寂,只偶爾傳來鳥鳴。鳴聲滑潤,猶如用軟布擦拭上等玻璃器皿。從了無裝飾的窗口瀉入的午後陽光。我們在這樣的環境中花時間慢慢一幅幅細看。看的人惟獨我們夫婦。畢竟時間綽綽有餘。管理員老伯時而進來覷一眼,並非放心不下,只是看一下情況,像是說「這兩人看得來勁兒了」。我說「真是好畫啊」,他高興地點頭,講解起畫來。因是希臘語,聽不大懂。不懂他也熱心講解一陣子,之後又折回晒太陽。

  有一幅過節的畫,賞心悅目。畫幅狹長,畫中共有十一個人,最左端是市長夫婦,蓄著鬍子、腰佩長劍的極有男子漢氣質的市長和看上去總有些多疑的夫人。她把手搭在丈夫肩上,斜眼瞥著他。實際看畫即可知曉,塞奧菲洛斯的畫在技術上是稚拙的,然而人物的視線全都那麼富有生機,賦予他的畫以奇異的生命力。六個男女夾著擺滿山珍海味的餐桌跳舞,三個少女,三個小夥子,不知何故臉上表情都不怎麼開心,有點像拍攝紀念照似的略顯緊張。這真是個謎。畢竟是歡慶日子,美味佳餚滿滿一桌,年輕男女又手拉手起舞,本該多少顯得開心些才是。

  其後面是兩個樂師吹奏樂器,一個吹豎笛,一個吹大約是羊腸做的類似風笛的東西。兩人儼然專家的架勢,對音樂全神貫注。最後有一個少年在火上烤羊肉串。這男孩臉上好像漾出一種充實感(屬於何種充實感呢?是擅長烤羊肉的還是慶幸得以參加節日慶賀活動的呢)。便是這樣一幅畫。畫並不出類拔萃,但可以使人感覺出某種活生生的生活氣息,注視之間,但覺這些人曾實際存在並且唱著、喝著、戀愛著、苦惱著、爭戰著以至最後死去,那種實感呼之欲出。

  這也許是因為我是在米蒂利尼郊外一個小小的石砌美術館看他的畫,並且美術館位於岑寂的林中。假如在東京的美術館裡看同樣的東西,自己說不定對作品有另一番感受。塞奧菲洛斯的畫實在是同這場所、這空氣、這岑寂正相吻合的畫。

  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絕妙午後。塞奧菲洛斯美術館旁邊,有一座收藏畢卡索、馬蒂斯、萊熱、布萊克小幅作品的同樣不大的雙層美術館。我們在這裡也愉快地度過了一些時間。這座美術館裡同樣也除了我們別無參觀者。是一座私人美術館,創立者係萊斯博斯島出生,20世紀20年代去巴黎創辦繪畫藝術的出版社獲得成功,在功成名就之後返回家鄉萊斯博斯,展示自己收集的作品。他是在和當時的畫家們交朋友當中收集的,藏品品味絕對不俗,名作雖然沒有,但燦然生輝的精緻小品不在少數。美術館裡一個看守人也沒有,只有一個婦女在入口深處的房間裡等著,叫一聲「你好」,她出來微微一笑賣票給我們,而後又撤回裡頭的房間。

  出門爬了一下山坡,走進最先看到的咖啡館,要了冰鎮啤酒,冰得甚是徹底,讓人眼底都有些作痛。安靜的午後,溫暖的陽光。導遊手冊上說「萊斯博斯島在希臘以晴天最多而知名」。巡邏艇進港了,藍白兩色希臘旗迎風飄揚。宛如人生最向陽的一天。

  就沒有人為我們畫上一幅?遠離故國的三十八歲作家和他的妻,餐檯上的啤酒,差強人意的人生,以及碰巧趕上的午後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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