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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特島的小村莊和小旅館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克里特山窪裡的小村莊和小旅館。旅館僅此一家,名字叫「翠微旅館」,英語叫「GREEN HOTEL」,卻沒有人會講英語。村莊裡可看的東西一樣也沒有,但由於物價低,疲於奔命的揹包客們(他們簡直就像嗅到糖罐味兒的螞蟻一樣為尋找物價低廉的地方而沒頭沒腦地四處流浪不止)看樣子沒有放過這裡,旅館餐廳的板架上一本接一本——儼然青春的墓碑——排列著他們看完扔下的簡裝書。他們全都把看完的書扔下,又把想看的書帶走。

  《希臘人左巴》就有三本。英文版兩本,德文版一本。另外有西德尼·謝爾頓(Sydney Sheldon)、溫斯頓·格雷厄姆(Winston Graham)、J·G·巴拉德(J·G·Ballard)、傑克·希金斯(Jack Higgins)、哈羅德·羅賓斯(Harold Robbins),以及德文版韋爾伯·史密斯(Wilbur Smith)的兩部小說、法文版詹姆斯·哈德里·切斯(James Hadley Chase)等等。瑞典文、荷蘭文、義大利文等差不多所有的語種一應俱全,而且哪一種都狼狽不堪。稍微離譜些的,有《瑟伯》(Vintage Server)、《柯萊特(Colette)選集》、《凱雷爾·拜倫的職業》這樣的貨色。更離譜的,竟有《美國聯邦調查局白皮書》(資料相當專業)和《美國的工會(圖片版)》之類。到底哪裡的什麼人把這種東西帶來克里特島的呢?我全然揣度不出。莫非《美國聯邦調查局白皮書》和《美國的工會(圖片版)》是同一人帶來的不成?一切都是謎團。

  一句話,似乎能引起我興趣的書幾乎沒有。難道揹包客屬於不看正經書的群體?還是說這家「翠微旅館」的餐廳板架上惟獨無人領取的書猶如運河的淤泥靜悄悄沉澱下來了呢?估計後者的機率高些(究竟有誰會在克里特島看柯萊特呢)不管怎樣,我從這大風颳來的不起眼的書堆(library)中挑出一本名叫史蒂芬·布魯克斯(Stephen Brooks)寫的報告文學《鄉村酒吧雪糕》(Honky-tonk Gelato)——後來才明白此書雖題材有趣,但內容枯燥無聊——用來同剛剛看完的《戰火浮生》(Mission,羅伯·鮑特寫的那部影片的原作,在米科諾斯的書報亭買的)交換,另外放下一本新潮社寄來的作為新潮文庫新書之一出版的《象廠喜劇》(安西水丸、村上春樹著)。既然有這麼多書,那麼有一本日文書恐怕也是應該的,即便在克里特島山窪裡的小村莊的小旅館的餐廳那世界末日一般悽清而髒汙的板架上。

  甚至旅館房間的鎖頭也不存在。試著問有沒有鎖頭,老太婆說了聲等等,隨即從哪裡拿來一大串髒兮兮的鎖頭。「反正這裡面有一把」,她說。可是哪把鎖頭看上去都沒了模樣,以往那種「不吉祥」的預感掠過我的腦際:一旦鎖上,說不定再也打不開。預感猶如莫里斯·拉威爾《夜之加斯帕》(Gaspard de la Nuit,莫里斯·拉威爾作曲,又譯《夜之惡魔》或《夜之幽靈》)裡的日暮鐘聲從遠處「咚——咚——」傳來,令人毛骨悚然。於是我說不用鎖頭。想必沒有人用那玩意兒。在這個村莊裡,要房間鎖頭的人怕是無可救藥的變態分子,肯定。

  小村莊中間夾一條路,銀行一家,克里特銀行。咖啡館兩家,酒吧兩家。公車一日三班。教堂一間,墓地一處。做什麼不清楚,反正有一家似乎做什麼的小工廠。麵包鋪和肉鋪和雜貨鋪。糕點店和電器店。掛有「ROOM TO LET」(出租房間)招牌然而毫無人氣的房子。有一個小廣場,小廣場上有飲水站,一排獅子頭狀的水龍頭,每個獅子頭都從口裡出水。便是這樣一座村莊,不出五分鐘即可穿過。遊客除了我們夫婦,另外只有一對不怎麼起眼的中年夫婦,和他們在路上碰見幾次。每次碰見,雙方都顯得有些難為情——作為我們也好作為他們也好,都無法向對方提示何苦非在這光溜溜一無所有的村莊住一晚上的理由。

  不過地方還算安靜,這點足可保證。清晨人們牽著驢、山羊、馬、綿羊這個那個的走去農田或原野,傍晚又帶著同樣的動物返回。清晨和傍晚,路上全是這些動物的叫聲和蹄聲。山羊脖子上拴的鈴鐺叮咚作響。

  簡潔明快的人生。

  沒有文學的內在必然性,沒有作為內在必然性的文學,沒有以文學形式出現的內在必然性,沒有訴諸內在必然性的文學,沒有文學性內在性的必然性,沒有內在性文學性的必然性,這些有的沒的統統沒有,只有驢和山羊。

  驢和山羊通過後,天就黑了。由於別無事情可幹,遂去僅兩家酒吧中的一家。因為已經在另一家(揚尼斯餐館)吃了午飯,所以晚餐必然(非內在必然)輪到這一家。彼此彼此,反正哪一家端上來的東西都一樣。客人只有我們。一位老伯搓著手走了出來,樣子像是說稀客稀客。我提出想喝本地葡萄酒,對方說倒是黑的更好喝。紅的白的玫瑰色的都聽說過,黑的卻是頭一遭。嚐了一口,果然好喝。簡直像藥水似的刺舌頭,但味道堅挺醇厚。看情形是自家釀製的,裝在髒兮兮的一升瓶子裡,擺在廚房地板上。也罷,來半升好了。接下去要了一盤希臘沙拉、兩盤炒馬鈴薯片。炒馬鈴薯片盛得滿滿的,足夠餵冬眠醒來的狗熊。之後又喝了一瓶蕾契娜酒。一共七百日元,不認為占了便宜?

  飯後正坐在外面椅子上呆呆眺望晚霞,村裡七八個小孩把我們團團圍在中間。大體是7歲至14歲小孩,年紀最大的領頭女孩十分漂亮,看上去很聰明。她們互相捅來捅去,或嘻嘻笑著或不好意思似的觀看我們喝葡萄酒,有的還跳了幾下。想必因為從沒見過日本人而覺得好奇,實際不出所料。領頭女孩來到我身旁(花了十幾分鐘才下定決心),叫我耍幾下功夫:「功夫會的吧?」「當然!」我撒謊道。讓女孩失望有違我的信念。「那麼,只一點點喲!」我說。說罷耍了一點點,僅僅拉個花架子罷了。畢竟我也研究過李小龍。孩子們現出「哇——、到底厲害」那樣的神情走回家去。估計明天要去學校裡炫耀的:「喂喂,我們昨天看見真正的日本功夫啦!」即使我這人,偶爾也還是對誰有所幫助的。

  偶爾。

  上面寫了,旅館門沒有鎖頭。但這扇門別說鎖頭,連門閂也沒有,以致整整一晚門都被風吹著,在我耳畔乒乒乓乓叫個不停。不知何故,聽這風聲的時間裡,我想起了貝多芬的《愛格蒙特序曲》。也可能是因為初中音樂教室牆上掛的貝多芬肖像畫做出的是那種絕望(desperate)的神情——那種住在一無門鎖二無門閂的廉價旅館裡通宵耳聞房門乒乓之聲的神情。

  翌日,一邊在揚尼斯餐館裡吃午飯,一邊等待開往雷西姆農的大客車。鄰桌一個年老體衰的保險公司職員(即當下的保險公司職員)模樣的單獨旅行的英國人正忍無可忍地吃著上面浮一層厚厚油膩的煮牛肉。我們只點了葡萄酒和沙拉。車來了,我付完帳,把一個星期前就想扔而沒扔成的破爛不堪的耐克鞋(不知為何,每次扔時都有人給送來)包在紙袋裡放在餐桌下,鑽進大客車。好了好了,總算扔了!不料高興早了,酒吧老闆特地把大客車叫住:「基里奧斯(你)、這個忘了!」我的破爛不堪的耐克跑步鞋!它就像誰都不肯忘記的往日小小過失一樣緊緊纏住我不放。「謝謝!」說著,接過紙包。

  我又能說什麼呢?

  如此這般,我們把克里特島山窪裡的小村莊甩在後面,這往後恐怕永遠不會到訪的小村莊。

  到達雷西姆農時,我當然若無其事地把耐克鞋紙包塞在了車座下面。但我一直擔心到天亮,有人敲賓館房間門把鞋送來:「基里奧斯,這個忘了!」好在沒人來,謝天謝地!


  * * *

  [1] 日本電影演員、導演(1932—)。

  [2] 大意為「爆裂」、「轟隆隆」、「閃電戰」。

  [3] Platoon,美國導演奧利佛·史東拍攝的影片,獲第59屆奧斯卡獎最佳影片獎。

  [4] 罵人話。大意為「性交」、「幹」。

  [5] 挪威表現主義畫家(1863—1944)。

  [6] 英國小說作家(Graham Greene,1904—1991)。擅長間諜小說、驚險小說。

  [7] 日本大阪、京都一帶方言。

  [8] 位於日本神奈川縣藤澤市。

  [9] 德語「晚安」之意。

  [10] Cassandra,希臘神話中特洛伊王帕里斯的女兒,曾預言特洛伊戰爭。

  [11] 英國電影演員(Alan Bates,1943—2003)。




1987年,夏天和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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