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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3時50分的昏死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對於我,寫長篇小說可以說是非常特殊的行為,在任何意義上都不可能稱之為日常性行為。打個比方,就好像孤身一人深入深山密林一樣。沒帶地圖,沒帶指南針,甚至食物都沒帶。樹木如牆壁密不透風,碩大的枝椏重重疊疊遮天蔽日,就連裡面生息著怎樣的動物我都渾然不覺。

  因此,寫長篇小說期間,我腦袋的某個部位總是圍繞死思來想去。

  平時不至於思考這個。將死這個東西作為迫切的可能性加以日常性把握的,是極其少有的——三十五六歲的健康男性大多如此——然而一旦投入長篇小說創作,我的腦海中便不由分說地出現死的圖像。這一圖像死死貼在腦袋四周的皮膚上不動,我持續感受著它的刺癢、它的討厭的摳抓。在小說最後完成那一瞬間到來之前,這種感觸絕不剝離。

  總是這樣,屢試不爽。寫小說過程中,我總是心想我不願意死、不願意死、不願意死,至少絕不願意在小說平安寫完之前死去。想到扔開沒寫完的小說一命嗚呼,我就懊惱得幾乎落淚。也許不會成為留在文學史上的傑作,但至少那是我自身。說得極端些,如果不使小說完成,那麼準確說來我的人生就不再是我的人生——每次寫長篇小說我都或多或少這樣想,並且似乎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隨著自己作為小說家的閱歷的累積而愈演愈烈。我不時躺在地板上屏住呼吸,閉起眼睛,想像自己死的情景,想像死去是怎麼一回事。並且這樣想道:不行,這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

  早上醒來,先去廚房往水壺灌水,打開電爐。這是為了做咖啡。我一邊等水開一邊這樣祈禱:「拜託了,再讓我多活幾天,我還需要一點時間!」可是——是的——我到底該向誰祈禱呢?若向神祈禱,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實在太為所欲為了;而向命運祈禱,我又過於依賴自己了。也罷,無論向誰祈禱,只要一直祈禱,不久總會和誰順利溝通的。我就像期待自己的祈禱遲早被哪裡的外星人獲取,而從山頂上隨意向很多方向持續發射訊息電波的科學家。不管怎樣,作為我除了祈禱別無他法,因為生息在這個不確定的、暴力性的、不完全的世界上,我們四周充斥形形色色的死。冷靜想來,能平平安安一直活到現在都已經近乎奇蹟。

  這樣,我一味胡亂祈禱。祈禱漫不經心的菲亞特別在十字路口把我挑飛,祈禱街頭警察手中那悠然自得地搖來晃去的自動步槍別朝我突然開槍,祈禱公寓五樓陽臺扶手上岌岌可危地擺放著的花盆別瞄準我的腦袋滾落下來,祈禱精神異常者或吸毒成癮者別突然發狂把尖刀「咕哧」一下子扎進我後背。

  坐在面對卡武爾廣場(Piazza Cavour)的露天咖啡館裡,喝著蒸餾咖啡觀望四周景緻的時間裡,我驀然湧起不可思議的心情:此時在此地走動的人們,一百年後將蕩然無存。匆匆向前趕路的年輕女郎也好正上公車的小學生也好盯視電影院招牌的小夥子也好以及我也好,一百年後恐怕都要化為毫無價值的塵埃。和現在同樣的陽光一百年後必將同樣照耀這座城市,和現在同樣的風必將同樣吹過這條街道。然而,位於這裡的任何人都早已從這地表消失。

  也罷,這樣也無所謂,我想。縱使一百年後我的小說如死蚯蚓一樣乾癟繼而消失,我認為那也是奈何不得的事。這並非什麼問題。我所追求的,既非永恆的生又不是不朽的傑作。我追求的僅僅是此時此刻,僅僅是允許自己好歹活到把這部小說寫完,如此而已。

  1987年3月18日星期三,時間是凌晨3時50分。

  當然外面還黑,到天亮還有一個小時多一點點,用英語說就是「Small Hours」,司各特·費茲傑羅稱之為「靈魂的黑暗」的時刻。如此說來,司各特·費茲傑羅也是在寫小說當中死去的。不過或許他還算幸福的,畢竟病情發作昏倒轉眼之間就斷氣了,恐怕連考慮未竟工作的時間都沒有。不,不對,倒地的剎那間說不定沒寫完的《最後的大亨》(The Last Tycoon)倏然掠過他的腦際。因為人這東西恐怕並非一下子就能死掉的。我猜想那肯定是很懊悔的事。那部小說已然在他腦袋裡寫完了,他只要把它變成眼睛看得見的形式即可。可是若提前死去,一切都化為泡影,任何人都無法將其復原。

  我凝視窗外的夜色,考慮了一會司各特·費茲傑羅。可以看見山腳下排列的街燈。街燈隊列沿著臺伯河徐緩地迂迴著,一直向遠方伸去。不時有車燈划著弧形消失在哪裡。不聞任何聲籟。岑寂。徹底的黑。就好像置身於深深的洞底。天空星月皆無,陰雲密布,如被罩上了頂蓋。我縮進沙發,舔一樣啜了一口白蘭地。這個時候喝酒太晚了,而喝咖啡又太早了。但一小口白蘭地未嘗不可吧。想聽音樂,又怕吵醒老婆,轉念作罷。何況,在如此萬籟俱寂的黎明時分有什麼合適音樂可聽呢?

  我在沉默中沉下身體。

  3點半睜眼醒來是因為做了個奇妙的夢。太奇妙了,因而醒來。我因夢見什麼醒來是極少有的事。我基本上不做夢,做也當即忘光。

  所以我想趁還沒忘時記錄下來。如此明晰而有現實感的夢是不可多得的。是的,在某種意義上,那個夢比現實本身還明晰、還有現實感。

  夢中出現一座空空蕩蕩的巨型建築。天花板很高,儼然飛機庫。裡面空無一人。我的四周飄有一股血腥味。沉甸甸滑膩膩的氣味以明確的比重如斷層一般在建築物內飄浮。每當空氣緩緩捲起漩渦,那氣味也如心靈體[2]那樣移動,並且湧入我的口中。無可迴避。它同空氣一起不由分說地湧進來,我可以在舌尖上感覺出那氣味的動態。氣味進入我的喉嚨,滲入我全身每一個細胞。我這一存在已經同化在血的滑膩膩的黏液中,無可奈何。

  房間左邊排列著被砍掉頭的牛身,右邊擺著被砍掉的牛頭。好像剛砍下不久,頭和身仍在接連不斷地流血。哪一邊都擺得井然有序一絲不苟。因此,被一分為二的牛們看上去十分安靜,感覺上簡直就像在沉睡時間裡,被割麥一般飛快地——連感到疼痛的工夫都不給——砍了頭。至少牛頭似乎還沒察覺到自己已從軀體切割下來,這點看它們的眼睛即可瞭然。不過它們就算察覺到也已無計可施——只能排列在那裡持續流血。

  五百個左右的牛頭全部朝同一方向排列。何苦費這般麻煩呢?我不得其解。無論誰做,我想都耗時費事。

  房間地板上有無數細溝,宛如葉脈。細溝匯集了牛們的血,注入房間中央一條大溝,大溝將集中的血沖入大海。建築物外面即是懸崖,下面就是海。海已染成牛們的血色。

  窗外有海鷗盤旋。數量奇多的海鷗,猶如飛蛾,數不勝數。它們聚來這裡是為了牛血——吮吸溝裡淌來的血,貪婪地啄食血中混雜的細碎肉片。當然僅此並不滿足。海鷗在空中盤旋著窺視窗口。它們想得到更大的肉片,想得到身首分離的牛們以及我。它們不屈不撓地在空中盤旋,靜待時機。

  牛們定睛看我。地板上齊整整排列著的牛頭,看上去彷彿經過品種改良的奇異的蔬菜。我可以清楚感覺出它們的視線。它們看著我這樣說道:還沒死!還沒死!海鷗們則說: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醒來我馬上看錶。我出了汗。也許神經過敏,手心黏糊糊的,就像沾滿血漿。我赤身裸體走去廚房,從電冰箱拿出礦泉水,倒在杯裡喝了,一口氣喝了三四杯。

  此刻正坐在沙發上眼望窗外的黑暗。時針指在3點50分。

  我不想死。

  我閉上眼,想像自己死去的光景。所有肉體功能劃上句號,最後一口氣從肺部徐徐呼出。最後一口氣比預想的硬得多,感覺上如同壘球從喉嚨吐出,但到底出去了。死隨即到來,緩緩地、然而確鑿地。視野滯重,顏色搖曳,就好像躺在游泳池底。有人飛撲進來,水紋盪開,搖動光亮。但稍頃光也消失了。

  羅馬是個吸納了無數的死的城市,所有時代所有形式的死盡皆充斥於此。從凱撒的死到劍客的死,從英雄的死到殉教者的死,羅馬史連篇累牘盡是關於死的描述。元老院議員若被宣布榮譽死亡,首先在自己家裡大設宴席,同友人一起大吃大喝,之後慢慢切開血管,一邊暢談哲學一邊悠然死去。無名貧民的屍體被投入臺伯河中。卡利古拉[3]將所有哲學家處以極刑,尼祿[4]將基督教徒餵了獅子。

  在清晨到來之前的這一短暫時間裡,我感覺到這種死的高漲。死的高漲猶如遠處的海嘯搖顫我的身體。寫長篇小說時常發生如此情形。我通過寫長篇小說而一點點降到生之深處。順著小梯子,一步又一步下降。然而越是這樣向生之中心接近,我越是清楚感覺出死之高漲,感覺出就在前面很近很近的黑暗裡,死也同時急劇地高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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